维特根斯坦认为所有逻辑命题都是重言式。重言式又翻译成套套逻辑,就是说只是简单地重复做一个完全等同的陈述,没有说出任何新的信息。重言式又是永真式,也是就是说依据逻辑,可以从几个前提推理出来的所有命题。当前提为真时,这些命题永远是真的,所以这些命题都互为重言式。
但是自然规律并不是重言式。自然规律基于因果律,因果律并不是逻辑定律,因果律可能是错误的。他认为存在一个永真的自然规律本身其实是一种基于经验的信仰,而不是一个必然的、显明的真理。因此,逻辑显示了自身,基于因果律的自然规律则不能说显示了自身。
6.36
如果有因果律存在,这可能是对的:“存在自然规律。”
但是,这显然不能被说成:它显示了自身。
自然规律是自然现象的规律,但不是对自然现象的解释,自然规律的作用是预测未来,可以预测未来会为人们带来很多的便利,但是认识到自然现象的规律是什么,与解释自然现象并没有任何关联性。就好像一个人每天早上醒来,晚上睡觉,他的行为遵从这个简单的规律,我们掌握了这个规律就可以预测这个人在明天还是会早上醒来,晚上睡觉。但是知道这个规律对于解释这个人的行为并没有什么帮助。
6.371
整个现代世界观的基础是建立在一个错觉之上,即所谓的自然法则是对自然现象的解释。
因为了解自然法则让人类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力量,而有些力量在过去的世代是只有神祇才可以拥有的。于是当今的人类把当初给予神祇的不可侵犯的地位,转而给予了自然规律。
6.372
因此,今天的人们停留在自然规律上,给予它们不可侵犯的地位,就好像在过去的年代里神和命运的地位。
实际上两者都是正确的,也都是错误的。然而,古代人的观点更加清晰,因为他们有着一个清晰而且被承认的终点,而现代系统试图让一切看起来都被解释了。
从相信科学的意义上,自然规律不可侵犯是正确的,但是这也只是一种相信,并不是绝对的正确。但是古人给予神祇的不可侵犯性是明显的信仰,而现代人却误认为自然规律的不可侵犯性是理性的解释,而忽略了这也不过是一种信仰。
虽然维特根斯坦不认为科学和自然规律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但他并不认为一个人的意志可以改变自然规律,改变世界。
6.373
世界独立于我的意志。
6.374
即使我们意愿的都会发生,这仍旧可以仅仅是,可以这么说,命运的恩宠,因为在意志和世界之间没有逻辑性的连接可以保证这一点,而那假定的物理连接自身显然不是我们意志的产物。
在这里维特根斯坦指出了常人的一个误区,就是如果我们意愿的事发生了,甚至经常地发生,我们会以为这是我们意志所导致的。其实这只是概率上的巧合,因为我们的意愿和一件事情发生之间,非但没有任何逻辑关系,也没有任何物理连接。
由6.41开始,维特根斯坦开始讨论一些似乎应该属于不可说的东西:世界的意义、伦理、美、永恒的视角、不在时间之中,等等。
首先是“世界的意义必然在世界之外”,我们在第二讲第二节中讨论过这个观点。维特根斯坦的原文如下:
6.41
世界的意义必然位于世界之外。在世界中一切如它所是,一切都如它所发生而发生:在它其中没有价值存在——如果假设它确实存在,它必然没有任何价值。
如果存在具有价值的价值,它必须位于所有发生之外,且是如此的。因为所有发生和存在,都是偶然的。
那使得它不是随机的东西,不能位于世界之内,因为如果它在世界之内,它本身就又是随机的。
它必然位于世界之外。
然后引出了不可能有伦理的命题这个结论:
6.42
因此也不可能有伦理的命题。
命题不能表达任何更高的东西。
6.421
很显然,伦理学不能被表述为言辞。
伦理学是超越的。
(伦理学和美学是同一的。)
在本书第五讲收录的《一次关于伦理学的演讲》一文中,维特根斯坦为这段话做了详细的解释,这里也不再赘述,可以参看第五讲。
世界独立于我的意志,但我的意志还是可以改变世界,只是它改变不了世界的客观部分,也就是无法改变事实,可以改变的是属于主体之我的部分,也就是世界的界限。下面这段话要和6.373、6.374互读。
6.43
如果好的或坏的意志改变了世界,它只能改变世界的界限,而不能改变事实,也不能改变可以由语言来表达的东西。
简而言之,世界必然在各方面都变得完全不同,它只能作为一个整体而盈亏。
快乐者的世界完全不同于不快乐者的世界。
这段文字一般翻译成“善的或恶的意志”,我选择了好坏,因为这里并没有一丝的善良或邪恶。好与坏有着道德上的相对含义,但是维特根斯坦一直是在绝对的意义上使用这两个词。相对的好与坏只是利益的考量,其中并没有绝对的价值,而绝对的好与坏必须基于绝对的价值,而这种绝对的意志才能带来世界的消长。
好的意志可以让人洞见到额外的东西,譬如绝对意义上的伦理和绝对意义上的美,恶的意志洞见不到绝对的意义,所以善的世界相对于恶的世界是增长的,但是这个增长并不影响可以用语言表达的东西,也就是不改变逻辑空间里的事实。这种洞见是一种在逻辑世界之外的神秘洞见。
维特根斯坦在“一战”中志愿参军,在服役期间写了很多笔记,其中的部分后来集成了《战时笔记》一书。其中有一大段讲幸福者的世界。维特根斯坦的幸福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幸福,不是指富有、事业成功或者家庭美满之类的幸福,而是指不在时间里的、不再有疑惑的一种生活,只有不在时间里活着,才是真正的幸福。下面一段文字是《战时笔记》中1916年6月和7月的几段笔记,因为对于理解《逻辑哲学论》的思想很有帮助,摘录如下。
1916年6月11日
关于上帝和人生的目标我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这个世界是存在的。
我位于它之中,就如同我的眼睛位于它的视野中一样。
关涉它的某种东西,我们称作其意义的东西,是成问题的。
这个意义不在它之内,而在它之外。
生命就是世界。
我的意志弥漫于世界。
我的意志是善的或恶的。
因此,善和恶是以某种方式与世界的意义联系在一起的。
我们可以将人生的意义,即世界的意义,称作上帝。
将上帝比作父亲的比喻是与此密切相关的。
祈祷就是思考人生的意义。
我不能按照我的意志驾驭世界中的事情;相反,我是完完全全软弱无能的。
只有经由如下方式我才能使我独立于世界——因此在某种意义上说的确控制了它:我放弃对事情的任何影响。
1916年7月5日
世界是独立于我的意志的。
即使我们所希望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发生了,这当然也可以说只是命运的一种恩赐。因为它可以为此提供保证的那种意志和世界之间的逻辑关联根本就不存在,而假定的那种物理的关联当然也不是我们自己所能随心所欲的。
如果意志的善的行使或恶的行使影响到了世界,那么它们只能影响到世界的界限,且不能借助于语言加以描述而只能被显示在语言之中的东西,而不能影响到事实。
简而言之,这时世界必定由此而成为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可以说,它必定作为一个整体而增长或缩小。正如经由一个意义的添加或略去一样。
也如在死亡时世界并没有发生改变,而是停止存在一样。
1916年7月6日
在这样的意义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如下说法当然也是正确的:实现了生存的目标的人是幸福的。
或者,人们也可以这样说:这样的人实现了生存的目标,他除了活着之外不再需要任何目标。因为这就意味着,他知足。
人们在人生问题的消失之中看出了这个问题的解答。
但是,人们可以这样生活,以至于人生不再成为问题吗?人们生活于永恒之中,而非时间之中?
1916年7月7日
这点难道不就是如下情形的原因吗?——长久以来一直对人生意义持怀疑态度的人,当他们终于弄清楚了人生的意义之后,他们却不能说出这个意义是什么。
如果我能够设想“某类对象”,却不知道是否存在着这样的对象,那么我必然已经为我构造出了它们的初像。
力学方法难道不正是以此为基础的吗?
1916年7月8日
相信某个上帝就意味着理解了人生意义的问题。
相信某个上帝就意味着看到了并非一切事情都经由世界中的事实而获得了最终的解决。
相信上帝就意味着看到了人生是有意义的。
对于我来说,世界是已然存在的东西。这也就是说,我的意志完全是从外部面对着世界的,如同面对着某种已经完成了的东西。
(至于我的意志是什么,我还是不知道。)
正因如此,我们有这样的感觉:我们依赖于一个外在的意志。
无论事情是什么样的,无论如何在某种意义上我们是有依赖性的,我们可以将我们所依赖的东西称作上帝。
在这种意义上,上帝就是命运,或者,换言之:独立于我们的意志的世界。
我可以使我独立于命运。
存在着两种神性:世界和我的独立的我。
我或者是幸福的,或者是不幸福的,这就是事情的全部。人们可以说:并不存在善或恶。
幸福的人不应怀有任何恐惧,甚至在面对着死亡时也是这样。
只有不生活于时间之中而生活于现在之中的人才是幸福的。
对于处于现在之中的生命而言没有死亡。
死亡不是生命中的任何事件,它并不是世界中的任何事实。
如果人们不将永恒理解为无穷的时间延续,而将其理解为非时间性,那么人们可以说生活于现在之中的人永恒地生活着。
为了生活于幸福之中,我就必须与世界保持一致。而这当然就是所谓“是幸福的”一语的意义。
这时,我便可以说与那个外在的意志——看起来我是依赖于它的——取得了一致。这也就是说:“我履行了上帝的意志。”
惧怕死亡是错误的,也是坏的生活的最好的标志。
如果我的良心使我心绪不宁,那么我便与某种东西发生了不一致。但是,这种东西是什么?它是世界吗?
如此说法毫无疑问是正确的:良心就是上帝的声音。
比如,我伤害了某人一事萦绕于我的心际,这点使我不得幸福。这就是我的良心吗?
人们可以这样说吗?——“按照你的良心行事,无论它是什么样的?”
幸福地生活吧!
把下面几段《逻辑哲学论》里的段落和上面几段笔记相互对照,我们会看到维特根斯坦简洁文字背后的一些思考。
6.4311
死亡不是生活中的事件,死亡不能被活过。
如果不把永恒理解为无限的时间延续,而是无时间性,那么活在此刻的,也就永远活着。
我们的生命是没有终点的,正如我们的视野没有任何界限。
6.4312
人类灵魂在时间上的不朽,也就是说死后的永远存在,不仅不能被保证,而且这个假设也完全不可能实现我们一直试图让它为我们实现的事。我的永远存在可以解决一些谜语吗?这个永生难道不是像我们当下同样的迷惑吗?时空之中生命之谜的解答在时间和空间之外。
(这不是一个自然科学的问题,但是需要被解决。)
6.432
世界是如何的,更高的存在完全无动于衷。上帝不在世界中显露自己。
6.44
世界如何,不是神秘的,神秘的是世界存在。
6.45
从永恒视角对于世界的沉思是把它作为一个有限之整体的沉思。
世界是一个有限之整体的感觉是神秘的。
在私人笔记之中,维特根斯坦更加坦白地显露了他的思想之深层充满着宗教的色彩,而在宗教之下则是生活,每个人依照自己的良心,无论它是怎样的,去“幸福地生活”。这种表述表面看起来很像心灵鸡汤和廉价神秘主义的结合体,一直对于清晰有着执着追求的维特根斯坦是依据什么样的理由在说这些话呢?他是得到了一种神秘的宗教启示吗?维特根斯坦在生活中的表现确实有着一种圣徒的特质,例如异常简朴的生活、对于钱财和享乐的轻视,等等。这让很多人把维特根斯坦看作一个得到了启示的圣徒,而忽略了他宗教感的来源不是圣灵或上帝的启示,而是维特根斯坦称为“显现”的概念。
在理解维特根斯坦所说的“神秘”“幸福”这些概念的时候,他表述的并不是这些词汇通常的含义。这也是他为何一再地提及:只有已经有过类似思想的人,才能真正读懂这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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