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学概念及其类型

第二节　心理学概念及其类型

维特根斯坦在心理学哲学中研究的主要对象，是形形色色的“心理学动词”或“心理学概念”，例如“感觉”、“情绪”、“想像”、“害怕”、“焦虑”、“忧愁”、“快乐”、“怀疑”、“相信”、“知道”、“希望”、“期待”、“理解”、“思考”、“认识”，如此等等。他强调心理学概念与科学概念之间的区别，认为心理学概念就是日常生活的概念，它们不是像物理学概念或化学概念那样为了科学的目的而被科学家构造出来的。他把心理学概念与科学概念之间的关系，比喻为侍候病人的老妇所使用的概念与医学概念之间的关系。

维特根斯坦之所以重视心理学概念或心理学动词的研究，是因为他认为人们对这些概念的使用往往是混乱不清的。在他看来，人们在日常生活中频繁地使用这些概念，根本不注意它们之间的细微区别，以致造成许多混乱。以“思考”这个词为例，在日常生活中，“这个词的用法是混乱的，我们也不能期望它是另外一个样子。对所有的心理学动词自然也可以这么说，它们的用法不是像力学的词汇（比方说）的用法那样清楚，那样易于概括”（v.9，p.286，§20）。对于这种混乱情况，他作了这样一个比喻：“一些心理学概念词（例如，‘思考’）被混乱地使用。似乎‘Violine’这个词不仅标志一种乐器，而且有时也往往标志小提琴家、小提琴声部、小提琴的声音以及小提琴的演奏。”（v.9，p.450，§730）心理学概念在用法上的这种混乱情况，在心理学哲学中引起许多疑难和困惑，必须加以分析和澄清。

维特根斯坦有时把心理学概念的研究称为对“自然史的研究”。他说：“如果我对某人说‘人们在思考，在感觉……’那我仿佛向他作了一个自然史的报道。这个报道也许应当向他指出人与各种动物之间的区别。”（v.9，p.286，§18）人们通常认为，自然史描述的是植物和动物。然而，维特根斯坦却认为，难道情况不可能是这样：某个人对植物进行十分细致的描述，直到此时他才看出植物的结构中那些以前未被人们看出的相似之处，从而才能在这个描述中提出一种新的顺序。例如，这个人说不要把这部分与那部分相比较，而要与另一部分相比较，如此等等。他说：“这个人在此时不一定会谈到进化；然而，这种新的排列仍然可能给科学研究提供一个新的方向。这个人说：‘以这种方式看它!’——而这可能有各种不同的优点和效果。”（v.9，p.237，§950）维特根斯坦十分重视对心理学概念的研究，认为这种概念研究就是一种哲学研究。他说：“形而上学的本质在于：在它看来，事实研究和概念研究的区别是不清楚的。形而上学问题按其外表而言始终是事实问题，尽管它是概念问题。”（v.9，p.236，§949）

对于如何研究心理学概念，维特根斯坦在《心理学哲学评论》中曾提出一些相当详细，但不完整的研究计划。在该书第二部分第63节中，有一大段关于心理学概念的研究计划的论述：

心理学概念的研究计划。

心理学的动词的特征在于：现在时第三人称是通过观察加以确定的，第一人称则不是。现在时第三人称的句子：报道（Mitteilung）；现在时第一人称的句子：表达（Auβerrung）。（不完全正确）

各种感官的感觉：它们之间的内在联系和此类似。

所有这些感官的感觉都具有真正的持续性。可以指出它们的开始和终结。它们可能具有同时性，在时间上同时发生。

所有这些感官的感觉都具有若干等级，具有质的混合。这些等级是几乎不能觉察和不能持续的。

在这种意义上，位置感觉（Lageempfindung）和运动感觉（Bewegungsempfindung）是不存在的。

在身体中感觉的位置：把看和听与关于挤压、温度、口味、疼痛的感觉区分开。

（如果感觉表现出四肢的状态和运动，那么它们的位置无论如何不是关节。）

人们知道四肢的状态和它们的运动。例如，如果向人们询问，人们能够指出它们。

正如人们也知道一种感觉（疼痛）在身体中的位置。

对触摸痛处的反应。

没有关于感觉的位置标志。正如在一个记忆形象中没有时间标志那样。（在照片中的时间标志。）

疼痛通过一种具有特色的表情而区别于其他感官的感觉。它也通过这一点而与喜悦相似（喜悦不是一种感官的感受）

“感官的感觉教会我们去认识外部世界。”

想像（Verstellung）

听觉想像、视觉想像，它们怎么不同于感觉?是否通过“生动性”?

想像既不以正确的方式，也不以错误的方式向我们陈述外部世界。（想像不是幻觉，也不是幻想。）

当我看一个对象时，我不能想像这个对象。

语言游戏的差异：“瞧这个图形!”和“想像这个图形!”

想像服从于意志。

想像不是图像。

我不能从想像的图像与所想像的对象的相似中看出我想像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对象。

对于“你想像什么?”这个问题，可以用一幅图画加以回答。（v.9，pp.295-297，§63）

这一大段话很长，但仅仅谈了“感觉”和“想像”这两个概念。在该书第二部分第148节中，他又对这个计划作了补充：

继续对心理学概念进行分类。

各种情绪。它们的共同点是：真正的持续状态、过程。（愤怒爆发了、缓和了、消失了；喜悦、消沉、恐惧也同样如此。）

与感觉的区别：它们不是局部性的（也不是散乱的!）。

共同之处：它们具有一种颇具特色的表达行为（面部表情）。由此已可推出：也具有一些颇具特色的感觉。例如，悲伤往往与哭泣一起发生，并且与哭泣一道还有一些颇具特色的感觉（含着眼泪的哭声）。然而，这些感觉不是情绪。（正如数码2不是数字2。）

在各种情绪中间，可以把有针对性的和没有针对性的区别开。对某种东西的恐惧，为某种事情而喜悦。

这种东西是情绪的对象，而不是情绪的原因。

“我害怕”这种语言游戏已经包含对象。

可以把焦虑称为无针对性的恐惧，只要焦虑的表现与恐惧的表现是相关联的。

情绪的内容——在其中，人们想像某种与图画相似的东西。或者某种使图画赖以构成的东西。（一个人在消沉时觉得一团黑云向他压下来；愤怒的火焰。）

也可以把人的面部称为一幅那样的图画，激情的过程是通过面部表情的变化来表达的。

与感觉的区别：情绪没有向我们报道外部世界的信息（语法评论）。

可以把爱和恨称为情绪倾向（Gemütz disposition），在一定意义上也可以这么称呼恐惧。

感到一种急剧的恐惧，这是一回事；“长期地”害怕某人，这是另一回事。不过，恐惧不是一种感觉。

“令人恐怖的恐惧”；它是不是一种令人如此恐怖的感觉呢?

一方面是疼痛的典型原因；另方面是消沉、悲伤、喜悦的典型原因。这些情绪的原因同时也是它们的对象。

疼痛的行为和悲伤的行为——只能与它们的外部诱因一道来描述它们。（当母亲把儿童单独留下时，儿童可能因悲伤而哭泣；当儿童跌倒时，儿童因疼痛而哭泣。）行为和诱因的种类组成一个整体。（v.9，pp.317-318，§148）

这一段引文也很长，但它也只不过是他关于“情绪”这个概念的研究计划。我们之所以花不少篇幅引证这两大段引文，主要是因为它们相当详细地概述了他对“感觉”、“想像”和“情绪”这三个重要的心理学概念的看法。在所有的心理学概念中，可以说这三个概念是他最重视的概念。其次也因为从这个不完整的研究计划中大致可以看出他关于心理学概念的类型的基本观点，为我们以后的考察提供了一条可靠的线索。不过，这里需要再次指出这个研究计划是不完整的，因为它仅仅涉及感觉、想像和情绪这三个心理学概念，而没有谈到意欲、意志、期待、思考、理解、知道、相信、记忆等心理学概念，特别是没有包括他对身心问题以及私人感觉和私人语言等重大问题的看法，而他对后面这两个方面的论述在他关于心理学哲学的论著中却占很大的篇幅。

此外，在《心理学哲学评论》第一部分第836节中，他还用一大段话对心理学概念作了另一种概括性的论述。在这一大段话中，他把整个心理领域称为“体验”（Erlebnis），并把“体验”与“经验”（Erfahrung）区别开来，认为“经验概念”只是“体验概念”的一个亚类。他把各种形式的“确信”（相信、确定性、怀疑等等）看做体验的一个亚类。情绪是体验，而不是经验。他还把定向的情绪称为“态度”，惊讶和恐惧也是一种态度，赞叹和欣赏也是如此。另一方面，他认为想像是一种经验，“印象”是经验的一个亚类。可以看出，维特根斯坦在这里所谈到的心理学概念的研究范围，比上面两大段中所陈述的范围更大一些，还提出一些新的概念和新的分类。

在《心理学哲学评论》第二部分第45节中，维特根斯坦又把心理学概念分为“意识状态”（Bewuβtseinzustand）和“倾向”（Disposition）两大类。他把看一张特定的图画、听一种音调、感到一种疼痛、尝出一种味道等，称为意识状态，而把相信、理解、知道、意图等等，称为倾向。意识状态是一种在特定时刻发生的暂时现象，倾向却是在某些事件或状态中有规律性地持续一段时间的现象。至于意识状态和倾向之间的区别，他说：“倾向和意识状态之间的一个重要区别在于，倾向不会被意识中断或者注意力的转移中断。……人们一般说来几乎不会说我们从昨天起‘不间断地’相信或者理解某件事。”（v.9，p.292，§45）

从以上几段引文中可以看出，维特根斯坦没有对心理学概念的类型提出一个统一的划分标准，而是从不同的着眼点作出不同的划分。因为，他的研究重点是对各个心理学概念进行细致的分析，以便弄清楚它们之间的相似之处和相异之处，而不在于严格地确定心理学概念的类型，对它们作出精确的分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