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世界”规定

第十九节　作为res extensa的“世界”规定

本节的标题是指笛卡尔把世界规定为res extensa（广延物）。众所周知，笛卡尔把思维的我（ego cogito）与身体物（res corporea）相区分。西方哲学后来“自然”与“精神”的区分就是从这个区分而来的。在海德格尔看来，不管自然和精神的对立在存在者状态上通过多少内容的演变才得以确定，它的存在论基础是不清楚的，这个对立的两极也是不清楚的，而这不清楚的根源都在笛卡尔的上述区分。海德格尔要问，是何种对存在的理解使笛卡尔决定了自然和精神这两种存在者的存在？答案是实体。笛卡尔把自在的存在者的存在理解为实体。“实体”（Substanz）一词来自拉丁词substantia，这个拉丁词是对希腊词hypokeimenon的翻译，意为“在下面的东西”，“能持久的东西”，“独立的东西”，“持久不变的东西”等。但在实体诸定义中，最重要的当数笛卡尔在《哲学原理》中提出的：“一个其存在不需要另一个事物的事物，”即独立自存的事物。这个定义在一般人看来是足够清楚了，可在海德格尔看来却不是这样。“实体”这个概念其实是暧昧的。实体这个术语有时指某个作为实体的存在者的存在，即实体性，有时指存在者本身，即特殊的实体。海德格尔说，实体的这种暧昧已经内在于古代ousia（存在）概念中，这种暧昧并非偶然。在他自己的样书上，海德格尔在他的《存在与时间》样书此处ousia后面的批注中指出，在古代的那个概念里已经含有存在者的存在（Seiend）和存在者（Seiende）两层意思了。

对于往往望文（中文）生义理解西方哲学概念的人来说，把“身体”理解为“实体”是理所当然之事，横竖都是个“体”嘛。但鉴于上述实体概念本身的暧昧性，要在存在论上规定身体，就要解说它的存在方式，也就是这种作为实体的存在者的实体性。换句话说，就是什么构成了它真正自在的存在？如何理解实体本身，也就是它的实体性？海德格尔引证了笛卡尔《哲学原理》中的一段话来说明笛卡尔是根据事物的某种特殊属性来理解实体性的，这段话就是：“虽然任何一种属性都足以给我们实体的某种知识，总是有一种实体的主要属性构成了它的本性和本质，所有其他属性都依托这个属性。”海德格尔解释说，实体只有通过它们的属性才能为我们所知，每一个实体都有一突出的属性能够决定它的本质。那么问题是，对笛卡尔来说，决定身体的属性是什么？海德格尔还是通过应用笛卡尔自己的话来回答这个问题。同样是在《哲学原理》中，笛卡尔说：“长、宽、高上的广延构成了身体的本性。”海德格尔解释说，长、宽、高的广延构成了我们称之为“世界”的物质实体真正的存在。问题是，什么给了广延这种突出地位？海德格尔还是用笛卡尔自己的话来回答：“所有别的可能归于物体的属性都含有广延。”广延是这里正在讨论的存在者（身体或物体）的存在状况，它必须已经先于所有其他存在规定而存在，从而它们才能“存在”，才能是它们之所是。身体或物体必须先就有广延。笛卡尔指出，这个实体所有其他属性，尤其是分开、外形、运动只是广延的诸样式，反过来，没有外形和运动的广延却是可以理解的。笛卡尔就这样证明了广延以及由广延描述其特征的“世界”（也就是我们通常理解的物质世界）的实体性。

这就是说，一个躯体或物体可以保持它的整体广延但以许多方式和在多个维度上改变它的广延配置，以多种外形作为同一个东西出现。比如，一个人童年的躯体与他壮年时躯体之外形是不同的，其广延配置在许多方面有改变，可还是同一个躯体。笛卡尔则是这样说的：“一个物体在总量不变的情况下，可以以不同方式广延，有时长而窄，有时相反，宽而短。”

海德格尔分析说：外形和运动都是广延的样式。因为只有在我们只管位置移动而不问产生它的力时，才能理解运动。如果运动是物体的存在属性，那么为了经验它的存在，就必须根据这种存在者的存在，即根据广延，把它理解为纯粹的位置改变。因此，像“力”这个近代科学和哲学中最常用来说明运动的概念，反而无助于规定存在者的存在。像硬度、重量、颜色这类规定，即使从物质中拿走，物质也仍然是物质。这些规定并不构成物质真正的存在，只要它们存在，它们就只是广延的样式。笛卡尔试图用“硬度”来详细说明这一点。他说：“广延、硬度，通过感觉我们只知道硬物与我们的手接触时它的各部分抵抗我们手的运动；因为如果无论何时我们的手朝某个方向运动，我们一接近那里的所有物体它们就以同样速度后退的话，我们就绝不会感到任何硬度。我们也不可能知道因而后退的物体会因此失去它们的物体本性；所有物体本性不在硬度中。”海德格尔梳理笛卡尔的思路说，我们是通过触摸经验到硬度的。如果我们的手接近硬物时它们以同样速度改变位置，那么我们就触摸不到它们。硬度不会被经验到，因而也绝不会存在。但以这种速度让开的物体会因此失去其物体存在则无论如何是无法想像的。如果在改变速度的情况下仍是如此，速度使“硬度”这样的东西不可能，那么硬度就不属于这些存在者的存在。笛卡尔说：“同样的理由向我们表明，重量、颜色和所有其他诸如此类在物质中感知到的属性都可以从它那儿拿走，它同时仍然是完整的。可见物体的本性不在于硬度。”因此，构成物体（res corporea）存在的是广延，是能以各种可分性、外形和运动变化的东西，是在一切变化中都依然如故的东西。在物体身上能这样始终保存不变的东西就是其真正的存在，它以这种方式标明了这种实体的实体性的特征。这是海德格尔对笛卡尔实体概念之实质的归纳。

在这一节，海德格尔几乎就是在转述笛卡尔对于实体的存在即广延的论证。但不能把他的这种转述理解为“述而不作”，而要理解为阐释。必须以理解之同情将别人的观点说清楚，自己的反驳才会有效。否则自己的观点就会无的放矢。但海德格尔在这里用了整整一节的篇幅来转述笛卡尔的观点，固然是因为笛卡尔是这个观点的始作俑者，更因为这其实也是今天多数人信之不疑，以为天经地义的思想，因为它符合我们的常识。它是现代性哲学的基本预设之一，也是传统存在论发展到近代的极致。要颠覆传统存在论，必须先颠覆它的这个前提。这就是海德格尔为什么要不厌其详地梳理笛卡尔关于广延思想的内在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