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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宗吾自述

时间:2022-08-29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第七部 李宗吾自述传者传也,谓其传诸当世,传诸后世也。你们的孔子,和吾家聃大公,俱是千古传人,而自己却述而不作。现在变更计划,关于我之身世者,写为《迂老自述》,关于厚黑学哲理者,写入《迂老随笔》。我之事迹,已见之《迂老随笔》及《厚黑丛话》者,此处则从略。

第七部 李宗吾自述

传者传也,谓其传诸当世,传诸后世也。传不传,听诸他人,而自己岂能认为可传?你们的孔子,和吾家聃大公,俱是千古传人,而自己却述而不作。所以鄙人只写“自述”,而不写“自传”。

一、迂老自述

我自发明厚黑学以来,一般人呼我为教主,孟子曰:“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所以许多人都叫我写一篇“自传”,而我却不敢,何也?传者传也,谓其传诸当世,传诸后世也。传不传,听诸他人,而自己岂能认为可传?你们的孔子,和吾家聃大公,俱是千古传人,而自己却述而不作。所以鄙人只写“自述”,而不写“自传”。众人既殷殷问我,我只得据实详述,即或人不问我,我也要絮絮叨叨,向他陈述,是之谓自述。

张君默生,屡与我通信,至今尚未识面,他叫我写“自传”,情词殷挚,我因写《迂老随笔》把我之身世,夹杂写于其中,已经写了许多,寄交上海《宇宙风》登载。现在变更计划,关于我之身世者,写为《迂老自述》,关于厚黑学哲理者,写入《迂老随笔》。我之事迹,已见之《迂老随笔》及《厚黑丛话》者,此处则从略。

我生在偏僻地方,幼年受的教育,极不完全,为学不得门径,东撞西撞,空劳心力的地方,很多很多,而精神上颇受我父的影响,所以我之奇怪思想,渊源于师友者少,渊源于我父者多。

我李氏系火德公之后,由福建汀州府,上杭县,迁广东嘉应州长乐县(现在长乐县改名五华县,嘉应直隶州,改名梅县),时则南宋建炎二年也。广东一世祖敏公,二世祖上达公……十五世润唐公,于雍正三年乙巳,挚家入蜀,住隆昌县萧家桥,时年六十一矣,是为入蜀始祖,公为儒医,卒时年八十二,葬萧家桥,后迁葬自流井文武庙后之柳沟坝。

二世祖景华公,与其兄景荣,其弟景秀三人,于乾隆二十二年丁丑,迁居自流井,汇柴口,一对山,地名糖房湾。帮我现在住家仍在汇柴口附近。景华公死葬贡井清水塘。相传公在贡井杨家教书,于东家业内觅得此地,东家即送于他。公自谓此地必发达,坟坝极宽,留供后人建筑,坟坝现为马路占去,余地仍不小。

三世祖正芸公,也以教书为业。生五子,第二子和第四子是秀才,长子和第五子之子,也是秀才。第三子名煊,字文成,是我高祖,一直传到我,才得了一个秀才,清朝皇帝,赏我一名举人,较之他房,实有逊色。煊公子孙繁衍,五世同堂,分家时,一百零二人,在汇柴口这种偏僻地方,也算一时之盛,因为只知读书之故,家产一分再分,遂日趋贫困。

煊公子永枋,为我曾祖,广东同乡人,在自流井修一庙,曰南华宫,举永枋公为总首监修,公之弟永材,以善书名,庙成,碑文匾对,多出其手,光绪中,毁于火,遗迹无存,先人著作,除族谱上,有时文几首外,其他一无所有。距汇柴口数里,有一小溪,曰会溪桥,碑上序文,及会溪桥三大字,为永材公所书,书法赵松云,见者皆称佳妙,所可考者,唯此而已。自流井世家,以豆芽湾陈家为第一,进士翰林,蝉联不绝,我家先人,多在其家教书,而以永材公教得最久。我父幼年,曾从永材公读。

自流井号称王李两大姓,有双牌坊李家,三多寨李家……吾宗则为一对山李家,而以双牌坊,三多寨两家为最盛。民国元年,族弟静修,在商场突飞猛进,大家都惊了,说道:“这个李静修,是从哪里来的?”陈学渊说道:“这是一对山李家,当其发达时,还在我们豆芽坝陈家之前。”二十八年,我从成都归家,重修族谱,先人远事,一无所知,欲就学渊访之,不料已死,询之陈举才,云:但闻有李永材之名,他事则不知。记得幼年时,清明节,随父亲到柳沟坎扫墓,陈星三率其子侄,衣冠济济,也来扫墓,其墓在润唐公之下。我辈围观之,星三指谓其子侄曰:“此某某老师之祖坟也。”旋问族中长辈曰:“某老师是你何人?其后嗣如何?”长辈一一答之,大约是星三及其先辈受益最深之师,才殷殷若是。今已多年,对答之语,全不记忆,其所谓某老师者,除永材公外,不知尚有何人,先人遗事湮没,可胜叹哉!

永枋公在汇柴口染房,族亲子弟,衣冠不整者,酒醉者,将及店门,必庄摄其容乃敢过,公见之,亦唯温语慰问,从未以疾言厉色相加人。公最善排难解纷,我父述其遗事颇多。年七十,易簧时,命家人捧水进巾,自浴其面,帽微不正,手自整之,乃凭几而卒。我父为永枋公之孙,幼年在染房内学生意,夜间,永枋公辄谈先人逸事及遗训。我父常常学以教我,我读书能稍知奋勉,立身行己,尚无大过者,皆从此种训话而来。我父尝曰:“教子婴孩,教妇初来。”又曰:“教子者,以身教,不以言教。”诚名言也。

我家族谱字辈,是“唐景正文永,山高世泽长。”“文”字辈皆单名火旁,而以“文”字作号名。我是“世”字辈。我祖父乐山公,务农,种小菜卖。暇时则贩油烛,或草鞋,沿街卖之。公身魁梧,性朴质,上街担粪,人与说话,立而谈,担在肩上,不放下,黠者故与久谈,则左肩换右肩,右肩换左肩。公夜膳后即睡,家人就寝时即起,不复睡。熟睡时,百呼不醒,如呼盗至,则梦中惊起。公起整理明日应卖之菜,毕,则持一棍往守菜圃,其地在汇柴口,蒲家坝大路之侧,贼窃他人物经过,公见即奋逐之,贼畏甚,恒绕道避之。年终,割肉十斤,腌作新年之用。公自持刀修割边角,命祖母往摘萝卜做汤,嘱曰:“大者留以出售,小者留俟长成,须一窝双生,而又破裂不中售者。”祖母寻遍圃中,不得一枚。及汤熟,公自持瓢,盛入碗,复倾入锅中,祖母询之,则曰:我欲分给工人及家人,苦不能均也。数日即病卒,祖母割腌肉一方献灵前,见之即大泣,自言泪比肉多。我祖父以世家子,而穷困如是,勤苦如是,其死也,祖母深痛之,取所用扁担藏之,曰:“后世子孙如昌达,当裹以红绫,悬之正堂梁上。此物咸丰庚申年毁于贼。祖母姓曾,固高山寨(距一对山数里)富家女,其父以一对山李氏,为诗礼之家,故许字焉,归公后,挑水担粪,劳苦过贫家女,每归宁,见猫犬剩余之饭,辄思己家安得此剩饭而食之。先父母屡述以诫不肖弟兄曰:“先人一食之艰,至于如此,后世子孙,毋忘也。”不肖今日,安居坐食,无所事事,愧负先人多矣!

乐山公生我父一人。父名高仁,字静安,先祖殁后,即归家务农,偕我母工作,勤苦一如先祖。家渐裕,购买田地,满四十岁,得病,延余姓医生诊之。余与我家有瓜葛亲,握脉惊曰:“李老表,你怎么得下此病?此为劳瘁过度所致,赶急把家务放下,常如死了一般。安心静养,否则非死不可。”我父于是把家务全交我母,一事不管。我父生二女,长女未出阁死,次女年十余,专门侍疾,静养三年,病愈,六十九岁,乃卒。

父养病时,寻些《三国演义》,《列国演义》这类书来看,看毕无书,家有四书的讲书,也寻来看,我父胞叔韫山公学问很好,一日见父问曰:“你在家做些什么?”答曰:“看四书的讲书。”韫山公大奖之,我父很高兴,益加研究。

我弟兄七人,我行六,三哥早卒,成立者六房,父命之曰:“六谦堂。”除我外,弟兄皆务农,唯七弟后来在汇柴口开机房,有点商性质。

我父生于道光乙未年八月,光绪乙亥年八月,满四十。我生于己卯年正月,正是我父闭户读书时代所生的,故我天性好读书。世称:苏老泉,二十七岁,发愤读书。苏老泉生于宋真宗祥符二年己酉,仁宗明道二年乙亥,满二十七岁。苏东坡生于丙子年十二月十九日,苏子由生于己卯年二月二十二日,他弟兄二人,正是老泉发愤读书时代所生的。苏老泉二十七岁,发愤读书,生出两位文豪;我父四十岁,发愤读书,生出一位教主,岂非奇事?我父同苏老泉发愤读书,俱是乙亥年,我生于己卯,与子由同,事也巧合。东坡才气纵横,文章豪迈,子由则人甚沉静,为文淡泊汪洋,好黄老之学,所注《老子解》,推古今杰作。大约老泉发愤读书,初时奋发踔厉,后则入理渐深,渐归沉静,故东坡子由二人,禀赋不同。我生于我父发愤读书之末年,故我性沉静,喜读老子,颇类子由。惜我生于农家,无名师指点,为学不得门径,以是有愧子由耳。

我父病愈时,近邻有一业,欲卖于我父,索价甚昂,我父欲买之而苦其价之高,故意说无钱买,彼此钩心斗角,邻人声言,欲控之官,说我们当买不买,甚至把我家出路挖了,我父只有由屋后绕道而行。卒之此业为我父所买,买时又生种种纠葛。我七弟生于辛已年正月廿五日,正是我父同邻人钩心斗角时代生的,世本为人,精干机警,我家父母死,哥嫂死,丧事俱他一手所办。尝对我说道:“我无事,坐起,就打瞌睡,有事办,则精神百倍,这几年,好在家中死几个人,有事办,不然这日子难得过。”此虽戏言,其性情已可概见,据此看来,古人所谓胎教,真是不错,请科学家研究一下。

我自有知识以来,即见我父有暇即看书,不甚做工,唯偶尔扯甘蔗叶,或种胡豆时盖灰,做这类工作而已。工人做工,他揣着叶烟杆,或火笼,夹着书,坐在田土旁,时而同工人谈天,时而看书,所以我也养成这种习惯,手中朝日拿着一本书。每夜我父在堂屋内,同家人聚谈,我尝把神龛上的清油灯取下来,放在桌上看书,或倚神龛而看。我父也不问我看何书,也不喊我看,唯呼我为“迂夫子”而已。我之喜看书,不是想求上进,也不是想读书明理,只觉得手中有书,心中才舒服,成为一种嗜好。我看书是不择书的,无论圣经贤传,或是鄙俗不堪的唱书小说,我都一例视之,拿在手中看。我有此嗜书之天性,假令有明师益友,指示门径,而家中又藏有书籍,我之成就,岂如今日?言念及此,唯浩叹而已。

我父每晨,必巡行田垅一次,尝说:“田塍,土旁,某处有一缺口,有一小石,我都清清楚楚的。”又说:“我睡在家中,工人山上做工情形,我都知道。”我出外归来,尝问我:“工人做至何处?”我实未留心看,依稀仿佛对之,他知我妄说也不斥责。

我虽生长农家,却未做工,只有放学归来,叫我牵牛喂水,抱草喂牛,种胡豆时,叫我停学在家,帮着丢胡豆,或时叫我牵牛赴邻近佃户家,碾米碾糠,我亦揣书而往。我考得秀才时,照例宴客,佃户王三友,当众笑我道:“而今当老爷了,(乡间见秀才即呼老爷)如果再拿着书,在牛屁股后面走,我们要不依的,老爷们都跟着牛屁股走,我们干什么?”但是我碾米碾糠时,还是揣书而往。

我父所看之书,只得三本:(一)《圣谕广训》(此书是乾隆所著,颁行天下,童生进场考试,要默写,名为默写,实则照书抄),后附朱柏庐治家格言。这是我父养病时,请徐老师誊的,字甚工楷。(二)《刿心要览》,我查其卷数,是全部中之第三本。中载古人名言,分修身、治家、贻谋、涉世、宽厚、言语、勤俭、风化、息讼九项,我父呼之为格言书。(三)杨椒山参严嵩十恶五奸的奏折,后附遗嘱(是椒山赴义前一夕,书以训子者,所言皆居家处世之道),此外还有一本《三字经注解》,但不甚看。椒山奏折及遗嘱亦少有看,所常常不离者,则在前二种,此外绝不看其他之书。我细加研究,始知我父读书,注重实用。三字经注解,及椒山奏折,只可供谈助,椒山遗嘱虽好,但说得太具体,一览无余,不如前二种之意味深长。我父常常读之,大约把它们当做座右铭。我父光绪癸卯年正月初九日得病,十五日去世,初九日还在看此二书。

最奇者,我生平从未见我父写过一个字,他读的《圣谕广训》,及朱柏庐《治家格言》,是徐老师用朱笔圈断句,其他三书,俱是白本,我父未圈点一句。所以我生平不但未见我父写过一个字,就连墨笔书的一圈圈,都未见过一个。我们弟兄六人,随时都有人在侧,无论写什么,他都喊儿子动笔,我看他吃饭捏筷子,手指很僵硬,且有点发颤,大约是提笔写不起字。

我父常说:“唐翼修著有《人生必读书》。”我考试到叙府,买得此书,送在他面前,他也不看,还是喊我拿《圣谕广训》和格言书来。揣其心理,大约是谓:只此二书已够了,其他皆是赘瘤。

我父常常说道:“你的书读窜皮了,书是拿来应用的,‘书即世事,世事即书。’你读成‘书还书,我还我’去了。”我受过此种庭训,故无事时,即把书与世事,两相印证,因而著出《厚黑学》,与《心理与力学》等书,读者有说我熟透人情的,其实不然。我等于赵括谈兵,与人发生交涉,无不受其愚弄,依然是“书还书,我还我”。

我父又说:“书读那么多做甚?每一书中,自己觉得哪一章好,即把他死死记下,其余不合我心的,可以不看。”所以我父终身所读之书,只得三本。而三本中,还有许多地方,绝未寓目。常听他曼声念道:“人子不知孝父母,独不思父母爱子之心乎?”(《圣谕广训》中语)“贫贱生勤俭,勤俭生富贵,富贵生骄奢,骄奢生淫逸,淫逸又生贫贱。”(《刿心要览》中语)“应箕应尾,你两个……”(椒山遗嘱中语,应箕应尾,是椒山之子)我父常常喊我近前,讲与我听,我当了秀才,还是要讲与我听,我听之津津有味。我此次归来,将《刿心要览》,寻出细读,真是句句名言,我生平做事,处处与之违反,以致潦倒终身,后悔莫及。

我读书的方式,纯是取法我父,任何书我都跑马观花的看去,中间看,后面看,每页也未细看,读着一二句合我之意,就反复咀嚼,将书抛去,一而二,二而三,推究下去。我以为:世间的道理,为我心中所固有,读书不过借以引起心中之道理而已。世间的书读不完,譬如:听说某家馆子菜好,我进去取菜牌子来,点几个菜来吃就是了,岂能按着菜牌子逐一吃完?又好像在成都春熙路、东大街、会府等处游玩,今日见一合意之物,把他买回来,明日见一合意之物,又把他买回来,久之则满室琳琅,样样皆合用,岂能把街上店子之物,全行购归?我这种说法,纯是本之我父,因此之故,我看书,入理不深,而腹笥又很空虚。

我在亲友家耍不惯,但只要有几本书,有一架床,我拿着书,卧在床上,任好久,我都住得惯。其书不拘看过的,未看过的,或是曾经熟读的,我都拿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看。我一到他人室内,见桌上有书,即想翻来看,不过怕人讨厌,不好去翻罢了。但是我虽这样喜书,而家中储几书柜的书,成都有几书柜的书,许多都未仔细看过,这是由于我读书是跑马观花,每本打开来,随便看一下就丢了,看了等于未看。

我幼年苦于无书可看,故喜欢购书,而购得来又不细看,徒呼负负,近年立誓不购书,而性之所近,见了就要买,买来又不看,将来只好把家中的书,及成都的书,搬来做个宗吾图书馆,供众人阅览好了。

亡弟之子泽新,对我说:“我见着书,心中就糊涂,一进生意场中,心中就开朗。”我的性情,恰与相反,提着家中事务,心中就厌烦,一打开书,心中就开朗。我请客开不起菜单子,而家中小孙儿,小孙女都开得起。赴人宴会归来,问我吃些什么菜,我无论如何记不全。身上衣服,尺寸若干,至今不知道,告诉我跟着就忘了。上街买物,分不出好歹,不敢还价,唯买书却买得来,而买笔又买不来。别人读我《厚黑学》,以为我这个人很精明,殊不知我是糊涂到了极点。到而今迂夫子的状态,还莫有脱,朋友往来,我得罪了人,还不知道。

音乐一门,我完全不懂,戏曲中,有所谓“西皮”“二黄”,我至今弄不清楚,我当省视学,学生唱歌按风琴与我听,我只好闭目微微点头,假充内行;名人字画,我分不出好歹,别人评得津津有味,我不敢开腔,不敢说好,怕人追问好处安在。我幼年订古姓女,其叔古威侯,是威远秀才,以善书名。我家接一位关老师,见着我的字说道:“你这笔大挥,将来怎么见你叔丈人?”好在此女未过门即死,我未在古府献丑。后来从刘建侯先生读,他一日进我房中,见案上写的卷格小字,堆有寸多高,他取来一看,叹息道:“你也可算勤快了,怎么字还是这样?”我听了凄然泣下。我考课测试,阅卷者常常批“字太劣”或“字宜学”。雷铁崖常说我:“你那个手爪爪,硬该拿来宰?”我天性上,有这种大缺点,岂真古人所谓“予之齿者去其角,传之翼者两其足”耶?

我从师学作八股,父亲命我拿与他看,他看了说道:“你们开腔即说:恨不生逢尧舜禹汤之世。那个时候,有什么好?尧有九年之水患,汤有七年之旱灾,(二语出幼学琼林,是蒙塾中读本)我们农家,如果几个月不下雨,或几个月不晴,就喊不得了,何况九年七年之久!我方深幸未生尧舜禹汤之世,你们怎么朝朝日日的希望?”我听了很诧异,心想:父亲怎么发此怪议论?继想:他的话也有道理。我把这个疑团,存诸胸中,久而久之,忽然想道:我们所谓圣人者是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诸人,何以尽都是开国之君,只有孔子一人是平民?又何以三代上有许多圣人,孔子而后,不再出一个圣人?由此推寻下去,方知圣人之构成,有种种黑幕。因此著了一篇《我对于圣人之怀疑》,才把疑团打破,惜其时我父已死,未能向他请问。

我父常说:“书即世事,世事即书。”把书与世事,两相印证。何以书上说的:有德者昌,无德者亡。征诸实事,完全相反?怀疑莫释,就成了发明厚黑学的根苗。

我的思想,分破坏与建设两部分。《我对于圣人之怀疑》及《厚黑学》,是属乎破坏的。《厚黑学》,破坏一部二十四史;《我对于圣人之怀疑》,破坏一部宋元明清学案。所著《中国学术之趋势》、《考试制之商榷》、《社会问题之商榷》及《制宪与抗日》等书,计包括经济、政治、外交、教育、学术五项,各书皆以《心理与力学》一书为基础,这是属于建设的。破坏部分的思想,渊源于我父;建设部分的思想,也渊源于我父。

我父一日问我道:“孟子说:‘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这是孺子入井,我站在旁边,才是这样,假令我与孺子,同时入井,我当如何?”我听了,茫然不能答,他解释道:“此时应先救自己,第二步,才来救孺子。”我听了很诧异,心想:“我父怎么莫得恻隐之心,纯是为己之私!这是由于乡下人书读少了,才发出这种议论,如果说出去,岂不为读者所笑?”但当面不敢驳他,退后思之,我父的话,也很有道理,苦思不得其解。民国九年我辞职归家,闭门读了一年的书,把这个问题,重新研究,才知孟子之书,上文明明是“怵惕恻隐”四字,下文“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平空把怵惕二字摘去,这就是一种破绽。盖怵惕者,我畏死也;恻隐者,怕人之死也。乍见孺子将入井,恍如死临头上,我心不免跳几下,是为怵惕。细审之,此乃孺子将死,非我将死,立把我身扩大为孺子,怵惕扩大为恻隐,此乃人类天性也。孟子教人,把此心再扩大,以至于四海,立论未尝不是,只是著书时,为使文简洁起见,未将怵惕二字加以解释,少说了一句“恻隐之从怵惕扩充出来的”。宋儒读书欠理会,忘却恻隐上面,还有怵惕二字,创出的学说,就迂谬百出了。我父的议论,是从怵惕二字发出来的,在学理上很有根源,我著《心理与力学》把此种议论载上去,张君默生来信说:“怵惕恻隐一释,为千古发明。”殊不知此种议论,是渊源于我父。

我父上街,常回会溪桥,罗大老师维桢,谢家坝谢老师文甫等在汇柴口茶馆吃茶,他二人俱在教私塾,上面尧舜禹汤的问题,和孺子入井的问题,未知是我父发明的,抑是同罗谢诸人研究出来的。我父尝因讲四书,挨了两耳光,他却深以为荣,常常向我弟兄称述,我把事实详述于下:

永枋公生五子,长子青山,父子俱死,唯其妻尚在,住糖房湾老屋。次子乐山,即我祖。第五子韫山,某年青山之妻死,其孙世兴等邀请族人至家,人到齐,世兴等三弟兄,披麻带孝,点烛祀神毕,把棺材打开,大呼:“阿婆呀!你要大显威灵呀!”把堂叔学山抓着,横拖倒曳,朝街上走,我父不知道何事,跟着追去,彼时年已五十余矣,又值冬天,穿着皮袍子,鸡婆鞋,跑又跑不得,急喊:“过路的,与我挡住!”问之才是学山欠钱不付,无钱办丧,拖往张家沱滚水,否则赴自流井分县喊冤。我父问明所欠若干,即说:“此款由我垫出,丧事办毕再说。”世兴等此举,全是韫山公之主张,我父不知,一日同韫山公在汇柴口吃茶,谈及此事,我父说:“世兴等于叔祖,敢于这样侮辱,真是逆伦。”韫山公厉声道:“怎么是逆伦?学山欠嫂子之钱不付,世兴等开棺大呼‘阿婆’,是替死者索账,这是嫂子向他要钱,不是侄孙向他要钱,汤放桀,武王伐纣,孟子都不认为臣弑君,世兴怎么是逆伦?”我父说道:“幺叔!这章书,不是这样讲的,孟子虽然这样说,但朱子注这章书曾说:‘必要有桀纣之暴,又要有汤武之仁,才不算臣弑君,否则是臣弑君。’所谓‘有伊尹之志则可,无伊尹之志则篡也。’学山无桀纣之暴,世兴等无汤武之仁,怎么不是逆伦?”韫山公是饱学先生,被我父问得哑口无言,站起来,给我父两耳光,说道:“胡说!”我父常对我说:“偏偏这章书,我是仔细看过,道理我也仔细想过,所以幺公被我问词穷了。”

我父尝说:读过三个人的治家格言,都是主张早起,朱柏庐云:“黎明即起。”唐翼修云:“早眠早起,勤理家务。”韩魏公云:“治家早起,百务自然舒展,纵乐夜归,凡事恐有疏虞。”(我曾查韩魏公及唐翼修所云,系出“人生必读”书内,《刿心要览》中无之)故我父每日鸡鸣即起,我自有知识以来,见他无一日不如此。虽大雪亦然。其时无有泽火,起来用火钟敲火石,将灯点燃,用木炭在火笼中生火烤之,用一小土罐温酒独酌,口含药芋,坐到天明,将本日工人应做的活路,及自己应办的事详细规划定。父常说:“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寅。”盖实行此语也。我与父亲同床睡,有时叫我醒,同我讲书,谈人情物理,有时喊我,我装作睡着,也就算了。可知他独坐时,都在研究书理。但他在灯下,从不看书。我母亲引着小兄弟,在隔壁一间屋睡,有时把我母喊醒,用广东话,谈家务及族亲的事。此等情景,至今如在目前。我父亲早起,我见惯了,所以我每日起来颇早。曾国藩把早起二字,说得那么郑重,自我看之,毫不算事,我父曰:“以身教,不以言教。”真名言哉!

我父起居饮食,有一定的习惯。每晨,命家人于米锅开时,用米汤冲一蛋花调糖吃。人言米锅内煮鸡蛋吃,最益人,我父不能食白蛋,故改而食此。半晌午,吃几杯酒,睡一觉,无一日不然。不肯在亲友家宿,必不得已留宿,这鸡鸣时之酒与火笼,早晨之蛋花,主人必须与之预备。即在韫山公家宿,韫山公也要准备。我祖母姓曾,是亲戚,父往贺留宿,与雷铁崖同一间屋,我父鸡鸣起来,独坐酌酒,把铁崖呼醒谈天。后铁崖向我说道:“你们老太爷,是个疯子,天未明,即闹起。”一般人呼我为疯子,我这疯病,想是我父遗传下来的。后来铁崖留学日本,倒真正疯了。(事见拙著《厚黑丛话》)

我父常对我说:“凡与人交涉,必须将他如何来,我如何应,四面八方都想过,临到交涉时,任他从哪面来,我都可以应付。”所以我父生平与人交涉,无一次失败,处理家务,事事妥当。工人做工时间,无片刻浪费,这都是得力于早起独坐。我父怕工人晏起了,耽搁工作,而每晨呼之起,又觉得讨厌,他把堂屋门做得很坚实,见窗上现白色,再开歇房小门一看,天果然亮了,即把堂屋门,砰一声打开,工人即惊醒。

我父见我手中常拿一本书,问我道:“这章书怎么讲?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颜回朝日读书,不理家务,犹幸有一瓢饮,如果长此下去,连箪食瓢饮都莫得,岂不饿死?”一连问了几问。后来我把握,想起,他再问,我说道:“这个道理很明白,颜回有他父亲颜路在。颜路极善理财,于何征之呢?论语载:‘颜渊死,颜路请子之车,以为之椁。’你想:孔子那么穷,家中只有一个车儿,颜渊是孔子的徒弟,他都忍心要卖它的,叫孔子出门走路,可见颜路平日找钱之法,无微不至。颜渊有了这种好父亲,自然可以安心读书,不然像颜渊这种迂酸酸的人,叫他经理家务,不惟不能积钱,恐怕还会把家务出脱。”我父听了大笑。从此以后,再不叫我讲这章书了。近日颇有人称我为思想家,我闭目冥思,在家庭中讨论这些问题,也是渊源之一。

我父购的基业,在离汇柴口数里张家山附近。由张家山前进数里,有位王翰林,名阴槐,字植青,与宋芸子同榜,王得编修,宋得检讨。王之父名瑞堂,与我父同当仓酋,植青妹,嫁与杨姓,与我家边界相连,我往杨家,见植青书有一联云:观书当自出见解,处世要善体人情。这二句,我常常讽诵,于我思想上很有影响。

我所引以为憾者:家庭中常常讨论书理及人情物理,而进了学堂,老师初则只教背读,继则只讲八股,讲诗赋,有些甚至连诗赋都不讲,只讲八股。像我父所说:“书即世事,世事即书。”一类话,从未说过。“孺子入井”及“尧舜禹汤”这类问题也从未讨论过。叫我看书,只看《四书备旨》及《四书味根录》,这类庸俗不堪之书,其高者,不过叫我读四史,读古文而已。其他周秦诸子及说文经解等,提都未提过。迄今思之,幸而未叫我研究说文经解,不然我这厚黑教主,是当不成的。所谓“塞翁失马,安知非福”,我当日因为八股试帖,不能满我之意,而其他学问,又无人指示门径,朝日只拿些道理,东想西想。我读书既是跑马观花,故任何书所说的道理,都不能范围我,而其书中要紧之点,我却记得,马越跑得快,观的花越多,等于蜂之采花酿蜜,故能贯通众说,而独成一说,而厚黑学三字,于是出现于世。要想当厚黑教主第二者,不妨用这种方法干去。

八股文规律极严密,《四书备旨》及《四书味根录》等书,虽是庸俗,而却字字推敲,细如藕丝牛毛。我思想上是受过这种训练的。朋辈中推我善做截搭题,凡是两不相关之事,我都可把他联合起来成为一片。故我著书谈理,带得有八股义法。因此我在《迂老随笔》中,曾说:“道家者流,出于史官,儒家者流,出于司徒之官,厚黑学,则出于八股之官。”

八股时代,有所谓考课,是用以津贴士子的,自流井分县,有四季课,富顺县城,有月课,(自流井离县九十里,专人下去,得题飞跑回井,把文作起,连夜送进城)自流井文武庙鸿文书院,及贡井旭川书院,不时也有课,我读书,米是家中挑,靠考课得奖金,作零用及购书之费。文字非翻新立异,不能夺阅者之目,故每一题到手,我即另出一说,不遵朱注,也把众人应说之话不说,力求新异,兹举两个如后:

(一)有一次,月课题,“彼恶敢当我哉”,我即用曹操伐吴,孙权拔刀斫案,起兵拒之,那个意思,把“彼”字指秦、楚、燕、赵、韩、魏六国,其间我也买些《战国策》这类书来看,大旨言:“彼秦国如何,而我齐国则如何……彼秦恶敢当我。”“彼楚国如何,而我齐国则如何……彼楚恶敢当我。”“……彼魏恶敢当我。”

(二)又一次,月课题,“子曰,直哉史鱼,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卷而怀之。”我作了两卷,(甲)第一卷说:此章书,是孔子在陈绝粮时所说,因为“卫灵公问阵于孔子,孔子对曰: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之学也。明日遂行,在陈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子路愠见……”众人有怪孔子所对,不该那么直率的,有怪不该立即走的。于是孔子就举卫国二人为证,说道:“你们怪我不该那么对答,你看卫国的史鱼,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我若不直对,岂不为史鱼所笑?你们怪我不该立即就走,你看卫国的蘧伯玉,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我若不走,岂不为蘧伯玉所笑?”(乙)第二卷:因为“直哉史鱼”和“君子哉蘧伯玉”的文法,与“孝哉闵子骞”是一样的。《聊斋》上王玉斋一段,不是会说“孝哉即是人言”吗?因此我说“直哉史鱼”和“君子哉蘧伯玉”,都是世俗之言,而孔门家法,与世俗不同,子为父隐,父为子隐为直,证父攘羊为不直。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逊,故孔子对于史鱼,深有不满,意若曰:“你们说:‘直哉史鱼’,他不过‘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罢了,真正的直,岂是这样吗?春秋之世,正可谓无道之世了,而孔子志在救民,栖栖不已,见蘧伯玉卷怀而退,也是深所不满,意若曰:“你们说:‘君子哉蘧伯玉’请问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卷而怀之,‘可’乎哉!”重谈“可”字。朱注,明明说伯玉出处合于圣人之道,我这种说法,显与朱注违背。

这三本卷子,都被取录,我未读过古注,不知昔人有无此种说法,即使有之,也是暗合。我凡考课,都取这种方式,八股文本是对偶,我喜欢作散行文,题目到手,每一本立一个意思,意思写完,即算完事。又另换一本,这个方法,又不费力,又易夺阅者之目。至于作策论,那更可由我乱说了。我生平作此等文字,已经成了习惯,无有新异的文字,我是不喜欢写的。不过昔年是作八股,作策论,今则改作经济、政治、外交等题目罢了。张君默生信来,称我为大思想家,误矣!误矣!

我与雷铁崖(名昭性)、雷民心(名昭仁)弟兄是同学,大家作文,都爱翻新立异,铁崖读书很苦,他家中本来命民心读书,命他在家做工,他常对我说:“家中命我割青草,挑到盐涌井去,每挑在一百斤以上,硬把我压够了,看见民心挑行李进学堂,有如登仙。”他请求读书,经家中许可,免去做工,但一切费用,家中不能担任,因彼时其家实在无力担负二人读书之费,故铁崖攻课,每次至少都要作两本,而民心则可做可不做,使彼时无所谓月课,则铁崖将在家中做工修老矣。其留学日本,则系岳家出银五十两作路费,到日本纯以卖文为活。民心天资较铁崖为高,铁崖则用死功,作文“语不惊人死不休”,我说他:文笔笨拙。他说我:文笔轻浅。彼此两不相下。铁崖每日必写小楷日记,长或数百言,等于作一篇文章,无一日间断,及留学日本,把笨拙脱去,遂大有文名。而我则轻浅如故,且日超俚俗。铁崖死矣,使其见之,不知作何评语。庚子年应县试,我与雷氏弟兄同路,在路上民心向我说道:“我们倒起身了,不知‘长案’起身莫有?”因为县试五场,府试四场,终场第一名,名曰“案首”俗呼为“长案”,到院试是一定入学的。第二名以下,则在不可知之数。哪知后来县试案首就是我,府试案首,就是民心,可见凡人不可妄自菲薄。铁崖县试终场第二,府试终场第七,到院试一齐入学,富顺应小试者,一千数百人,入学定额,二十四名。

我买部李善注《昭明文选》,点看了半年。县试头场题目,是“而不见舆薪”至“舆薪之不见”。我作起文来,横顺都要成韵语,我也就全篇作韵语,不料榜发竟到第七,以后我循规蹈矩的作,终场竟得案首。后来富顺月课,有一次,题是“使弈秋诲二人弈,其一人专心致志”。我作了两卷,第一卷循规蹈矩的作,第二卷全篇作韵语,第一卷是用心作的,第二卷是用笔写的,后来第一卷摈落,第二卷反被取录。此卷至今尚在,文章本是要不得,我所以提及者,见得我在八股时代,作文字,常常破坏藩篱,所以今日著书也破坏藩篱。是之谓:“厚黑出于八股之官。”

雷民心应县试,前几场本是前十名,第四场,出一题,“陈平论”,民心数陈平六大罪,六出奇计,每一计是一罪,在那个时代,应试童生,有不知陈平为何人者,民心能这样作,也算本事。哪知县官看了,说道:“这个人如此刻薄,将来入了学,都是个包揽词讼的滥秀才。”把他丢在后十名,阅卷者,是叙府知府鉴来的,府试时回府阅卷,府官见了民心之卷,说道“此人文笔很好,如何列在后十名!”阅卷者说道:“他作《陈平论》,县官如何说,我争之不得。”县试之卷,照例应申送府,府官调来一阅,大加赞赏,因而取得案首,可算奇遇。科举废除久矣,而我絮絮言之,有如白发宫人,谈天宝遗梦,阅者得无穷笑耶?然使当日我辈不作这类翻案文字,养成一种能力,我今日也断不会成为教主。

光绪丙戌,我年八岁,从陈老师读,陈为我家佃户,是个堪舆先生,一直读了四年。庚寅年,从邓老师读,陈邓二师,除教背读外,一无所授。辛卯年,父接关海洲先生来家,教我们几弟兄,关是未进学之童生,年薪五十串,以彼时米价言之,五十串能买十石米,我写此文时(民国三十年四月)米十石,需法币八千数百元,故在彼时,亦算重聘。后来我当了秀才,某富室欲聘我,年薪七十串,我欲应之,因入高等学堂肄业未果,彼时教师之待遇如是。

关师教法,比陈邓二师为好,读了两年,做八股由破承而至入手,算是成了半篇,试帖诗能做四韵,关师教书,虽不脱村塾中陈旧法子,但至今思之,我受益之处,约有三点:(一)每日讲龙文鞭影典故四个,要紧处,即圈出熟读。(二)每日讲千家诗,及四书,命我把槐轩千家诗注解,四书备旨,用墨笔点,点毕送他改正。我第一次把所点千家诗注解送他看,他夸道:“你居然点断了许多,错误者很少,你父亲得知,不知若何欢喜。”我听了愈加奋勉,因而养成看书点书之习惯。到了次年,我不待老师讲解,自家请父亲与我买部诗经备旨来点。(三)关师在我父友人罗大老师处,借一部《凤洲纲鉴》来看,我也拿来看。我生平最喜看史书,其发端即在于此。关师又在别处借一部《三国演义》,我也拿来看,反复看了几次,所以我后来发明厚黑学以孙、曹、刘为证。但所举者,是陈寿《三国志》材料,非演义中材料。关师有一次出试帖诗题,题目我忘了,中有“雪”字,我第一韵,用有“同云”二字,他在“同”字上打一大叉,改作“彤”字,说道:“‘彤云密布,瑞雪纷纷’(《三国演义》中语)是这个‘彤’字。”我说道:“我用的是《诗经》‘上天同云,雨雪雰雰’。”他听了默然不语。壬辰年终,关师解馆,我因病父命辍读。

我六岁时,因受冷得咳病,久不愈,遂成哮喘病,遇冷即发,体最弱,终年不离药罐,从关老师读,读几天声即哑,医数日好多了,一读即哑,所以我父命我辍读养病。癸巳年,父命四兄辍读务农,把五兄送到汇柴茂源井(现名复兴井),七弟在家,从一个姓侯的老师读,我此时总算发学了。但我在家,终日仍拿着一本书。一日,午饭后,大兄见我在看书,就对父说道:“老六在家,活路也不能做,他既爱看书,不如送进学堂,与老五同住,床铺桌子,也是有的,向老师说明,这是送来养病的,读不读,随便他,以后学钱随便送点就是了。”彼时我家尚充裕,这种用费,我父也满不在乎,就把我送去。这算是我生平第一个大关键,在大兄不过无意中数语,而对于我的前途,关系很大,否则我将以农人修老矣。

刘老师共三人,是三叔侄,叔公名已忘却,学生呼之为刘二公,是个童生。叔爷名刘应文,号升三,后改为焕章,是个秀才(后乙未年考得禀生),学生呼之为七老师。侄儿名刘彬仁,号建侯,也是秀才,学生呼之为建侯老师。刘二公的文笔,是小试一派,七老师是墨卷一派,建侯老师,善写字,娴于词章,尝听见他在读“帝高阳之苗裔兮”,“若有人兮山之阿”等,案头放有手写蝇头小楷史记《菁华录》全部,论文高着眼孔。学生的八股文,是刘二公和七老师分改,诗赋则建侯老师改,建侯老师高兴时,也拿八股文去改。背书则随便送在哪个老师面前都可。我本来是养病的,得了特许,听我自由,但我忘却了是养病,一样的用功,一样的作八股,作诗赋,但不背书而已,读书是默看,不出声。学堂大门,每扇贴有一斗方红纸,一扇写的是“枣花虽小能成实,桑叶虽粗解作丝。唯有牡丹大如斗,不成一事又空枝”。另一扇写的是“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这是建侯老师写的,我读了非常感动,而同学中华相如(号相如,今在自流井商界,颇有名)等,则呼我为老好人。

我在《厚黑丛话》中,曾说:“父亲与我命的名,我嫌它不好。”究竟是何名,我也可说一下,我自觉小时候很醇谨,母亲织布纺线,我依之左右,母亲叫我出去耍,也不去,说我很像个女孩子。而父亲则说我小时(大约指一二岁言)非常的横,毫不依理,见则呼我为“人王”,我父把人王二字,合成一字加上世字,名为“世全”,算命先生,说我命中少金,父亲加上金旁,成为世铨。我在茂源井读书,请建侯老师,与我改号,他改为秉衡。乙未年,清廷命山东巡抚李秉衡,为四川总督(后未到任),刘七老师对我说道:“你的号,与总督同名,可把他改了。”七老师也会算命,他说我命中少木,并不少金,我见登记上有“儒有今人与居,古人与稽,今世行之,后世以为楷”之语,就自己命名世楷,字宗儒,(后来才改为宗吾)七老师嫌李世楷三字,俱是仄声,改为世横,我不愿意,仍用世楷。余见《厚黑丛话》。

最值得研究的,我父亲说我小时横不依理,我自觉:在行为上,处处循规蹈矩,而作起文字来,却是横不依理,任何古圣先贤,我都可任意攻击。《厚黑学》和《我对于圣人之怀疑》,两篇文字,不说了。我著《考试制之商榷》,提出一种办法,政府颁行的教育法令,不合我的办法,我把他攻击的体无完肤。我著《社会问题之商榷》,创出一条公例,斯密士和马克斯,不合我的公例,我把他们攻击的体无完肤。这有点像专制时代的帝王,颁出一条法令,凡遇违反法令者,都拿去斩杀一般。父亲说我小时横不依理,岂有生之初,我即秉此天性耶?一般人呼我为教主,得无教主之地位,与人王相等耶?释迦一出世,即说:“天上地下,唯我独尊。”我得无与之相类耶?故民国元年,发表《厚黑学》,署名曰:“独尊”。然则教主也,人王也,盖一而二,二而一也。

我们这个地方的习惯,某处有私馆,就把子弟送去读,时间大概是正月二十几,到了二月底,或三月间,老师才请众东家,来议脩金,名之曰“议学”,“议学”之时,众东家你劝我,我劝你,把脩金说定,开单子与老师送去,老师看了无话,就算议定了。学生数十人,最高额是十二串,我五兄(名世源)出了最高额。议到我名下,我父声明这是送来养病时,随便写了几串,把单子送与老师看,老师传话出来,说:“全堂中唯有李世铨读得,应该比李世源多出点,怎么才出这点。”我父也就写了十二串。老师这样重视我,很出我意料之外,精神上很受鼓励。

我觉得教育子女,不在随时责斥,责斥多了,使他精神颓丧,不在随时劝勉,劝勉的话太多,成为老生常谈,听者反不注意。也不可过于夸奖,奖之太过,养成骄傲心。总在精神上,予之以鼓励,而此种鼓励,不知不觉,流露出来,乃能生效。建侯老师呼学生必缀以娃娃二字,如云华上林这个娃娃,李世源这个娃娃等,对学生常出以嘲弄态度,独对于我无此种态度,不过呼我之名,仍缀以娃娃二字罢了。有夜,三位老师都睡了,学生还在嬉笑,建侯老师在床上高声问道:“你哪些人还莫有睡?”众人举名以对。次日建侯老师说道:“那么夜深,你们还在闹,不知干些什么!及听见有李世铨这个娃娃在,我也就放心了。”这些地方,很使我自尊自重。

刘二公人甚长厚,七老师性严重。建侯老师,对刘二公常常嘲弄之,对七老师则不敢,但不时也要说一二句趣话。有一次,宴会归来,建侯老师对七老师说道:“今天席上,每碗茶来,二公总是一筷子两三块,独于端碗肉圆子来,二公用筷子,反一个圆子,夹成两半个,我心想:二公这下,怎么这样斯文了。哪知他把半个圆子,搭在一个整圆子上面,夹起来,一口吃了。”我听了,非常有趣,我生性朴讷,现在口中和笔下,随便都是诙谐语,自然有种种关系,才造成这样的,建侯老师,也是造成之一。

我作文章,很用心,得了题目,坐起想,站起想,睡在床上想,睡在板凳上想,稿子改了又改,一个题,往往起两三次稿,稿子改得稀烂。而今写报章杂志文字,却莫得那么费力了,读我文章的人,有说我天资高,其实是磨炼出来的,天资并不高。五兄往往叫我代笔,我就把不要的稿子,给他腾去缴。次年,甲午,五兄辍读务农,七弟同我在茂源井再读一年。

甲午年,我住罗大老师家,把《凤洲纲鉴》借来看,同学王天衡见了,也买一部来看,建侯老师看见,责之曰:“你怎么也看此书,李世铨这个娃娃,是养病的,才准他看,此等书,须入了学,方能看,我若不说,别人知道,还说我是外行。”此话真是奇极了,于此可见当时风气。

王天衡的父亲,是井灶上的掌柜,甚喜欢读书,期望其子甚殷,训责很严。一往学堂里来,我等在天衡房中耍,他父亲见着很客气,我等要走,天衡悄悄说:“必不可走,一走了,我就要挨骂。”及我等一转背,其父即骂道:“你个杂种……”。天衡常对我说:“我宁去见一次官,不肯见我父亲。”后隔多年,我遇着天衡问道:“你们老太爷的脾气,好点莫有?”他说道:“也莫有什么,不过他老人家,每日早膳后,照例要做一坛法事罢了。”后来天衡卒无所成。由此可见:我父对我,不甚拘束,真是得了法的,我悟得此理,故著《心理与力学》,曾说:“秦政苛虐,群盗蜂起,文景宽大,民风反浑朴起来,官吏管理百姓,要明白此理,父兄管理子弟,要明白此理。”这是我从经验上得来的,然则父兄对于子弟,竟可不管吗?我父有言曰:“以身教,不以言教。”

我的心随时都放在书理上。有一次,建侯老师率众学生,往凤凰坝某家,行三献礼,老师同众学生,在茶馆内吃茶,我一人在桥头上独步徘徊,回头见老师同众人望着我笑,我不知何故,回到茶馆,悄悄问华上林,“老师笑我何事?”答曰:“老师说你很儒雅,将来一定会入学。”我当日本把秀才看得很高,听了不胜惊异。

晚上行三献礼,照例应讲书,死者是祖母,建侯老师,登台讲《孝哉闵子骞》一章,把闵子的事讲完,跟着说道:“后数百年而有李密者……”。这明明是用太史公屈贾合传的文法,我站在台下听讲,老师讲至此处,目注于我,微作笑容,意若曰:“此等方法,众学生中,只有你才懂得。”此事我当日印象很深,老师形态,至今宛然在目,这都是精神上予我一种鼓励。

建侯老师的文章,注重才气,选些周犊山,及《江汉炳灵集》的八股,与我读。一日,我对罗大老师道:“我在读江汉炳灵。”他说:“这些文章,小试时代,不可读,读了花心,作起文章,就要打野战。”于此又可见当时风气。我又说:“我现在买有部《书经体注》。自己翻看,唯有《禹贡》水道,真不好懂。”他说道:“你当然懂不得,如果要懂得,须看《禹贡锥指》。”《禹贡锥指》,是清朝有名的著作,他曾看过,可见也不孤陋。我订古姓女,未过门即死,罗大老师有意把他的女放与我,我五兄很赞成,说他家藏书很多,为此可多看些书,不知何故我父不愿意。

罗大老师之弟罗二老师,号德明,学问比他更好,二老师吃鸦片烟,睡在烟盘子侧边,学生背四书五经,错了一字,他都知道。背四书朱注,错了一字,也都知道。(其时考试,四书题,要遵朱注,童生进场,片纸不准夹带,只好读背得)不但此也,庚寅年,我五兄在他塾中读,夜间讲诗经,点一盏油灯,命学生照着书,他在暗处坐起讲,口诵朱注,说道:“你们看书上,是不是这样?”学生看之,也莫有错,可见他是用过苦功的。壬辰年,我家关老师因病耽搁一个月,我父请罗二老师代教,我们要读八股,他就把昔人作的八股默写一篇出来,熟读了,又默写一篇,试帖诗亦然。其时已五六十岁了,不知他胸中有若干八股,有若干试帖诗,而他弟兄二人,连一名秀才,都莫有取得。二人都是我父的好友,会着即谈书。

我在茂源井共读了两年,甲午年某月,学堂中忽纷传有鬼,某生某生,听见走得响,伙房也看见。建侯老师得知,说道:“你们这些娃娃,真是乱说,哪里会有鬼。”因此众人心定,鬼也不见了。年终解馆,前一夕,师徒聚谈,建侯老师说:“这个地方,很不清净,硬是有鬼,有一夜,响起来,我还喊,‘七爷!七爷!’我口虽说无鬼,心中也很怕。”其时我正读《凤洲纲鉴》,心想:苻坚以百万之师伐晋,谢安石围棋别墅,坦然若无事者,也不过等于建侯老师之口说无鬼。于此深悟“矫情镇物”之理。后来我出来办事,往往学建侯老师之口说无鬼。

(编者按:教主写至此处,即不食而升天,故本稿未完)

二、我的思想统系

民国元年,我发表《厚黑学》,受的影响,真是不小,处处遭人猜忌,以致沦落不偶,一事无成,久而久之,一般人觉得黔驴无技,才与我相忘于无形,但是常常有人问我,发表此文,动机安在,目的安在,是否愤世嫉俗,有意同社会捣乱,抑或意在改良社会,特将黑幕揭穿。我说:“我写此文,最初目的,不过是开玩笑罢了。”

清朝末年,我入四川高等学堂肄业,与同班友人张君列五(名培爵,民国四年,在北平殉义,重庆浮屠关,有衣冠墓)加入同盟会,光绪三十三年毕业。列五对我说道:“将来我们起事,定要派你带一支兵。”我听了很高兴,就用归纳法,把历史上的英雄(彼时尚无伟人的名词)一一考察,寻他成功的秘诀,久之,无所得,宣统二年,我当富顺中学堂监督(彼时中学校长名曰监督),一夜卧在监督室,偶然想及曹操、刘备几个人,恍然大悟,就把厚黑学发明了。每逢朋友聚会辄讲说之,以供笑乐,友人王君简恒云:“你说的道理很不错,但是我要忠告你,你照着你的说法,埋头去做,包管你干出轰轰烈烈的事业,但切不可拿在口中讲,更不可形诸笔墨,否则于你种种不利。”雷君民心也说:“厚黑学,是做得说不得的。”后来我不听良言,竟把他发表了。

辛亥年武昌起义,重庆响应,列五被举为蜀军政府都督,成都跟着反正,成渝合并,列五赴省,退居副都督,专管民政,我在自流井家中,列五打电报叫我同廖君绪初上省,其时党人在成都童子街,办一报曰:《公论日报》。我住报社内,社中人叫我写点文章,我想不出什么文章,众人怂恿我,把厚黑学写出,我初时很迟疑,绪初说:“你可以写出,我替你作一序。”绪初是讲程朱学的人,绳趋矩步,简恒、民心诸人,俱呼之为“廖大圣人”。我想,圣人都说写得,当然写得。就写出来开玩笑,哪知所生影响,果不出简恒、民心所料。

我发表此文,用的笔名,是“独尊”二字,却无人不知《厚黑学》是我做的。以为我会如何如何,殊不知我发明了厚黑学,反成了天地神鬼,临之在上,质之在旁,每想做一事,才一动念,自己想道:“像这样做去,旁人岂不说我实行厚黑学吗?”因此凡事不敢放手做,我之不能成为伟人者,根源实在于此,厚黑学,真把我误了。

后来我才悟得:厚黑二字,确是成功秘诀,而为办事上之必要技术。用此种技术,以图谋一己之私利,我们名之曰厚,曰黑,用此种技术,以图谋众人之公利,则厚字即成为“忍辱负重”,黑字即成为“刚毅果断”。自古圣贤豪杰,皆忍辱负重者也,皆刚毅果断者也。假令我当日悟得此理,一眼注定众人公利,放手做去,举世非之而不顾,岂不成了轰轰烈烈的伟人?无奈悟得时,年已老矣,机会已过矣,回想生平,追悔莫及,只好著书立说,将此秘诀,传之于人,所以才在成都《华西日报》,写《厚黑丛话》,反反复复,说明此理。我是生性好辩的人,《厚黑学》是以荀子“性恶说”为立足地,许多人以孟子“性善说”来驳我,我说道,“孟子说:‘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也,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今试任喊一个当母亲的,把她亲生的孩子,抱出来,当众试验,母亲手拿糕饼一块,小孩一见,即伸手来拖,母亲不给他,放在自己口中,露半截在外,小孩立刻会从母亲口中取出,放在自己口中,请问:这种现象,是否爱亲?小孩坐在母亲怀中,食乳食糕饼,哥哥近前他就要用手推他打他。请问:这种现象,是否敬兄?只要全世界得出一个小孩,不这样干,我的厚黑学立即不讲,让孟子的‘性善说’成立。既是全世界小孩,无一不这样干,我的厚黑学非成立不可。”我口虽这样的说,然而心中也自怀疑,小孩的天性,何以会这样呢?

后来见小孩见着木头石块和铜铁等物,都取来朝口中送,心想:此等现象,岂不等于地心吸力,把外面任何物件,都朝内部吸引一般?因忆在学堂时,教习讲心理学,曾说:“人是莫得心的,心中一切知识,都是从外面来的。例如:看见花,知是香的,是我曾经闻过;看见盐知是咸的,是我曾经尝过;某种事该做,某种事不该做,是我曾听某人说过,抑或在书上见过。我们如把心中所有知识,一一考察其来源,从耳入者,仍从耳退出去,从目入者,仍从目退出去,其他从嗅觉味觉感觉入者,一一从其本来路退出,此心即空无所有了。”又忆《圆觉经》云:“一切众生,自元始来,种种颠倒,妄认四大,为自身相,六尘缘影,为自心相。”我从此着想,就觉得心之构成,与地球之构成,完全相同。牛顿说:“地心有引力,能将泥土沙石,有形有体之物,吸集之而成为地球。”我们何妨说:“人心也有引力,能将耳闻目睹,无形无体之物,吸集之而成为心。”我于是把牛顿的公例和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应用到人事上来,果然处处可通。我把孟子的“性善说”,荀子的“性恶说”和宋儒的“去私说”,绘为甲乙丙三图而细玩,才知人心现象,纯是“万有引力”现象,并无善恶之可言,民国九年,著一文曰《心理与力学》,载入《宗吾臆谈》内,创一臆说:“ 心理依力学规律而变化”,后来扩大为一单行本,此书算是我思想之中心点。

人事千变万化,不外人与人接触生出来的,一个我,一个人,是为数学上之二元,一个X,一个Y,依解析几何,可得五种线:(1)二直线,(2)圆,(3)抛物线,(4)椭圆,(5)双曲线,人世一切事变,总不出此五种线。我详加考察,认为人与人不相冲突之线,只有四种,直线两种,曲线两种,除此四线而外,任走何种路线,皆是冲突的,至于世界进化,则为三元,一曰力,二曰空间,三曰时间,其轨道则为三元中之螺旋线。我们每做一事,须把力线考察清楚,才不至与人冲突,支持国家大政的人,规定法令制度,也须把力线考察清楚,施行起来,才不至处处窒碍。

达尔文倡互竞主义,其弊流于互相冲突,克鲁泡特金,倡互助主义,其弊流于互相倚赖,我们应改行合力主义,如射箭然,悬一箭垛,支支箭向之射去,彼此不相冲突,而又不相倚赖,则可兼达克二氏之长,而无其流弊。达尔文讲进化不错,错在讲进化而提倡弱肉强食;克鲁泡特金,讲互助不错,错在讲互助而主张无政府。竞争和互助,其力线是横的,成立不起政府,由达尔文之学说,有时亦能成立政府,而其政府,则是极端专制的。国中力线,郁而不伸,断不能永久安定,我们讲合力主义,其力线是纵的。全国有若干人民,即有若干力线,根据力线,直达中央,成一个极强之政府,是为政治上之合力,例如经济也,外交也,亦须取合力主义,不如是则世界永不太平。自有历史以来,皆是人与人相争,其力线是横的,我们应取纵的方向,悬出地球为目的物,合全世界人,向之进攻,把他内部蕴藏的财富,取出来,全人类平分,是为合力主义之终点,著者本此主张,曾作一篇《解决社会问题之我见》,十六年载入《宗吾臆谈》,十八年扩大为单行本,曰:《社会问题之商榷》。二十五年,我写《厚黑丛话》,内面会涉及国际问题。二十六年,定期十一月十二日,召集国民代表大会,制定宪法,我写了一篇《制宪私议》。从六月二十九日起,逐日在成都《华西日报》发表,以供参考,我打算写一篇《外交私议》,方着手写,“七七”事变发生,乃改写一篇《抗日计划之商榷》,是年九月合刊一册,曰:《制宪与抗日》,这些书现已售罄,此外我还写有《中国民族之特性》和《从战国说起》等文,在日报上发表,现在我已不想再印了。我原想写一本《中国主义》,现已不想再写,兹把各种文字的大意,分经济、政治、国际三方面写出来就是了。

(甲)关于经济方面:我们改革经济制度,首先应将世间的财物,何者应归公有,何者应归私有,划分清楚。公者归之公,私者归之私,社会上才相安无事。

第一项,地球生产力:洪荒之世,地球是禽兽公有物,后来人类出来,把禽兽打败了,地球就成为人类的公有物。所以地球这个东西,应该全人类公共享受,根本不能用金银买卖。资本家买去,招佃收租,固是侵占了公有物;劳动家买去,自行耕种,也是侵占了公有物。何以故呢?以川省言之,“七七”事变以前,请人工作一日,每日工资伙食,至多不过大洋二元(抗战期中,生活程度高涨,是暂时现象,当以事变前为准)。假令我们请工人,在荒山上种树一日,给以大洋二元,他得了报酬,劳力即算消灭。树在山上,听其自然生长,若干年后,出售得价百元或千元。此多得之九十八元或九百九十八元,全是出于地球的生产力。地球既为人类公有物,此多得之九十八元或九百九十八元,即该全人类平摊。劳动家只能享受劳力相当之代价,而不能享受此项生产力。所以说,资本家买去招佃收租,劳动家买去耕种,同是侵占了公有物。因此之故,全国土地应一律收归公有,由公家招佃收租,其利归全社会享受,方为合理。

第二项,机器生产力:替人做工一日,得大洋二元;做手工业,每日获利,也不过大洋二元,这算是劳力的报酬。若改用机器,每日可获利百元或千元。此多得之九十八元或九百九十八元,乃出于机器的生产力,非工人之劳力也。当初发明机器的人,业将发明权抛弃,机器成为人类的公有物。此九十八元或九百九十八元,即该全人类平摊。旧日归诸厂主所有,是侵占了公有物。我们应该收归公有,给工人以相当代价,由机器生出之利益,归全社会享受,方为合理。劳力既得代价,即与普通人无异,所以“劳工专政”之说,是不合理。

第三项,脑力和体力:世间之物,只有身体是个人私有的。由身体发出来,有两种力:一曰脑之思考力,二曰手足之运动力。这两种力,即是个人私有物。社会上欲使用之,非出相当代价不可,并且出售与否,各人有完全自主权,不能任意侵犯之。

基于上面之研究,括为二语曰:“地球生产力和机器生产力,是社会公有物,脑力和体力,是个人私有物。”我们持此原则,以改革经济制度,社会与个人,自然相安无事。

斯密士主张营业自由,个人之脑力和体力,可以尽量发展,这层是合理的,而他同时主张:有金钱的人,可购土地以收佃租,可购机器以开工厂,这就未免夺公有物以归私。

我们本中山先生遗愿,定出一原则曰:“金钱可私有,土地和机器不可私有。”将现在私人所有的土地和使用机器之工厂,一律收归公有。就成为“共将来不共现在”了,但是全国工厂如此之多,土地如此之广,购买之款,从何而出呢?

我们首先定出一条法令,银行由国家设立,私人不得设立。人民有款者,存之银行。需款者,向银行贷用。其有私相借贷者,法律上不予保障,因借贷而涉讼者,其款没收归公。藏巨款于家而被劫窃者,贼人捕获时,其款亦予以没收。有存款于外国银行者,查明后,取消其国籍,华侨所在地设立国家银行,存储华侨之款,由国家转存外国银行,私人不得径往存储。如此则人民金钱集中国家银行,即可供一切应用。

银行月息多少,依现情为准,兹假定月息一分,以便说明。存入银行,月息一分,贷出为一分半或二分,即无异于以金钱放借者,缴所得税三分之一或二分之一与公家矣。

首都设中央银行,各省设省银行,各县设县银行,县以下设区银行和乡村银行,川省有场而无村,则设场,银行法一旦确定,即可着手收买。

(1)私立银行,一律取消,其股本存入国家银行,给以月息。

(2)使用机器之工厂和轮船、火车、矿山、铁道等,一律收归公有。私人股本,存入国家银行;经理及职员工人等,悉仍其旧,不予变更,只将红息缴归国家,手续是很简单的。其手工业之工厂则听之。

(3)全国土地房屋,一律照价收买。例如,某甲有土地一段,月收租银一百元,即定为价值一万元,存入银行,每月给以息银一百元。人民需用土地房屋者,向公家承佃。其有土地自耕、房屋自住者,则公共估价,或投标竞佃,以确定其租息,原业主有优先承佃权,如此则全国四万万五千万人,无一个不是佃户,亦即是无一人不是地主,是之谓“平均地权”。

(4)国际贸易归公,国内贸易归私。出口货,由人民售之公家,转售外国;入口货,由公家购而售之人民,听其自由销售,不再课税。盖价值之高低,公家操纵在手,取多取少,可适合国家之需要,无须多设机关,多用冗员,向销售者琐琐征取,徒滋中饱营私之弊,而阻商业之发达也,执简驭繁,固应如此。外人在内地设有工厂者,人民不得与之直接交易。如此则关税无形取消,外货以百元购得者,以一百五十元或二百元,售之人民,即无异值百抽五十,值百抽百。

综计收归国有者,凡四项:(一)银行;(二)使用机器之工厂和公司;(三)土地;(四)国际贸易。自学理言之,土地和机器,当然收归国有,银行和国际贸易之归公,则本于中山先生“发达国家资本,节制私人资本”之主张。至其他私人资本,应当如何节制,则俟此四者办到后,再酌量而行之。

上面四者,办理完毕后,即可按照全国人口发给生活费,以能维持最低生活为原则,(实施时,除未成年及老年人外,对于壮年人,当视其过去工作情况,分别筹发,以防怠工等弊)因为人民既将土地、机器、银行和国际贸易的收益交之国家,国家即应保障人民的生存权。法国革命是在政治上要求人权,我们改革经济制度,则注重生存权。孙中山先生把生活程度分为三级:(一)需要即生存; (二)安适;(三)奢侈。现在的经济制度,人民一遇不幸,即会冻死饿死,是以“死”字为立足点,进而求生存,进而求安适和奢侈。我们发给生活费的办法,则是以“生”字为立足点,进而求安适,求奢侈。中山先生说:“生存为社会重心”,人人能生存,重心才能稳定。

旧日贫富悬殊,我们把土地、工厂、银行和国际贸易四者收归国有,则富者削低一级,全国人民一律发给生活费,则贫者升高一级,高低二级之间,为人民活动余地。语云:“饥寒起盗心。”我们发给生活费,社会上可减少许多罪恶,衣食足而礼义兴,风俗可日趋醇厚,学问家不忧衣食可专心深造,事业家无内顾忧可一意图功。如此则社会文明,必蒸蒸日上。

改革社会犹如医病,有病之部分该治疗,无病之部分不可妄动刀针。我们从旧经济制度中将土地、机器、银行和国际贸易收归国有,这即是有病之处加以治疗;其余可悉仍其旧,私人生活非有害于社会者,不加干涉,这即是无病之处不动刀针。如此去办,就与中山先生之民生主义适合了。

世界富豪,除银行大王摩尔根,其父为富人,承受有遗产外,其余如煤油大王洛克依兰、钢铁大王卡匿奇、铁道大王福介舍尔、汽车大王福尔特、商业大王瓦纳迈尔、铜山大王章洛克、砂糖大王斯布累克、法国大银行家劳惠脱、美国大富豪休洼布等,无不由赤贫之子起家。我们把上述四者,收归国有,这些大王,就无从出现了,欧美之银行大王,煤油大王等,养成了雄厚之势力,欲推翻之而不能,我国尚无此种大王出现,然而业已萌芽了。为虺弗榷,为蛇奈何,韩非曰:“设柙非所以备鼠也,所以使怯弱能服虎也。”订立法令规章者,如何对于鼠则防之唯恐不周,对于虎则纵之而不过问,其弊将有不可胜言者,我们规定:土地、工厂、银行和国际贸易四者收归国家经营,即所以防虎也。

大凡规划国家大计,目光至少须注及五百年后,否则施行一二百年,又要来一个第二次改革,国家所受牺牲,也就不小了。现在地主之土地,如果不收归国家,而移转佃农手中,并允许私人集资开设银行,开设使用机器之工厂公司,抑或经营国际贸易,即是发生流弊之根源,负有改革之责者,幸思之!思之!又深思之!

孔子倡大同之说,目光注及数千年后,而下手则从小康做起,孔子死后,二千余年,大同尚未出现,其学说之价值,不惟不灭,反益觉其伟大,何也?悬出一个目标,使人望之而走,数千年俱走不到,数千年后之人俱有路可走。不似达尔文、尼采和斯密士诸人,所创学说,行之数十年,或百余年,即处处碰壁,无路可走,只好彼此打战。规划国家大计,犹如修一大房子,须先把全部式样绘出,按照修之,即说财力不够,可先修某部分,次修某部分,最终就成一个很好的房子。

孙中山先生讲“民权主义”曾说:“天生万物,除了水平面以外,莫有一物是平的。各人聪明才力,有天赋之不同……如果把他们压下去,一律要平等,世界便没有进步,人类便要退化。”所以孙中山先生主张的主权平等,是各人在政治中立足点平等,不是从上面压下去,成为平头的平等。我们把此种原则,适用到经济方面,不把平等线放在平头上,使国中贫富相等,而把平等线放在立足点,使各人致富的机会相等。欲务农者,向公家承佃土地,欲做工者,向工厂寻觅工作,为官吏,为教员,为商贾,悉任自由,不加限制。因劳动种类之不同,所得之报酬即不同,或富或贫,纯视各人努力与否以为断。如此则可促进人民向上之心,而国家可日益进步。犹之水然,地势高下不平,就滔滔汩汩,奔趋于海,一若平而不流,即成死水。

斯密士倡营业自由之说,认为人人皆有自私之心,利用此种自私心,就可把时间利源,尽量开发出来,其说是以“性恶说”为立足点。社会主义创始者,如圣西门诸人,皆谓人有同情心,是以“性善说”为立足点。而社会主义之发生,根本源于“性善说”,故个人主义经济学和社会主义经济学之冲突,不外“性善说”和“性恶说”之冲突。我们知道:“心理依力学规律而变化”。无所谓善,无所谓恶,即是会善恶而为一。所以我们改革经济制度,即应将个人主义和社会主义,合而一之,才合孙中山先生民生主义。

(乙)关于政治方面:我们辛亥革命而后,改为民主共和国,意欲取法欧美,这是一种错误。我们要行民主共和国,办法很简单,只消把真正君主专制国的办法,打一个颠倒,就成为真正的民主共和国了。君主专制国是一个人做皇帝,我们行民主共和制,是四万万五千万人做皇帝,把一个皇帝权剖成四万万五千万块,每人各执一块,我们只研究这每块皇帝权如何行使就是了。

我国从前的皇帝,要想兴革一事,就把他的主张,提交军机处,由军机大臣议决了,就通饬各省,转饬各县,以及各乡村照办,其办法是由上而下的。民主共和国以乡村议会为人民的军机处,乡村议员为人民的军机大臣,川省有场而无村,人民对于国家想兴革一事,即提交场议会,经场议员议决了,即提交区议会,由是而县议会而省议会,而国会,经国会议决了,即施行,其办法是由下而上,与君主专制国,恰成一相反形式。

君主专制时代,军机大臣议决之案,须奏请皇帝批准,方可施行。民主共和时代,国会议决之案,须经全体人民投票认可,方能施行。小事由国会议决行之;大点的事由各省议决行之;再大的事由各县议会议决行之;顶大的事才由全体人民投票公决,最困难的,是如何能使四万万五千万人,直接投票,直接发表意见,不致为人操纵舞弊。这就须大费研究,而办法就不得不麻烦了,然而我们要想直接行使民权,这种麻烦是无法避免的。

第一要紧的,是整顿户籍。每县分若干场,场之下分若干保,每保分若干甲,每甲辖十家。投票不分男女老幼,一人有一投票权,一生下地,即可取得此权。投票时,以家长为代表,某甲家有十人,某甲一票即算十票;某乙家有八人,某乙一票,即算八票。用二联票,记名投票。甲长亲到各家收票、列榜宣示,某甲家十票可决,某乙家八票否决……榜末合计,本甲可决者共若干票,否决者共若干票;投票之家,持存根前往查对无误后,甲长送之保长。保长又列榜宣示:第一甲可决者若干票,否决者若干票;第二甲可决者若干票,否决者若干票……榜末合计,本保可决者共若干票,否决者共若干票,将榜送之区长,由是而县,而省,而中央,层层发榜,最终以多数决定。这是就关于全国之大事言之,关于省市县之事,仿此办理。

我国人民,对于国事,向不过问,要他裁决大政,判定可否,他是茫然不解的。所以必须训政,训之者何人呢?在他省为乡村议员,在吾川则为场议员。场议员,一方面为军机大臣,一方面又为太师、太傅、太保。凡是场议员,其知识当然比农民高,对于国事能明了,每当裁决大政时,先由场议员公开讲演,使众人了解真相,应投可决票或否决票,由各人自行判断,归家书票,等候甲长来取。以川省习惯言之,每三天赶场一次,乡村农民,无事都要赶场,场上发生一事,顷刻传遍全场,有未赶场者,亦可转相告语。所以施行此种办法,在川省尚无何种困难。议会设立在场上,人民有议案,直接向之提出,有不了解之事,亦可向议员请问,于人民很便利。以上系人民行使创制权,否决权之施行办法。

选举大总统,由四万万五千万人直接选举。投票时,也以家长为代表,每票举三人,如投票人意中,认为可当大总统者只有一人或二人,则票上即只写一人或二人。例如某甲票上写赵一等三人,某甲家有十口,则赵一等即为各得十票;某乙票上写钱二等二人,某乙家有八口,则钱二等即为各得八票,用二联票,甲长亲到各家将票收齐后,即列榜书明示:某甲家举赵一等三人,某乙家举钱二等二人……榜末合计,赵一共得若干票,钱二共得若干票……第二甲,孙三得若干票,李四得若干票……合计赵一共得若干票,钱二共得若干票,孙三共得若干票,李四共得若干票……由保而区,而县,而省,而中央,层层发榜;以最多数之一人为大总统,次多数之二人为副总统。大总统任期四年,如中途病故,或经全国人民总投票撤职,即以副总统代理,以凑满四年为止。第一任大总统于某年某月某日就职,以后每满四年,于该月该日,新任大总统必须就职;旧任大总统,得票最多数,可以连任。

人民如欲弹劾大总统,即可向场议会提出弹劾案;经场议会决定,以全场名义向区议会提出;区议会议定,以全区名义,向县议会提出;由是而省议会;而国会,经国会议决,弹劾案成立,送交大总统,请其自行答辩,由国会将弹劾案及答辩书,加具按语,刊印成册,发布全国,由人民裁决。对于大总统,或留任,或免职,仍用总投票办法,层层发榜,取决于多数。省长、县长以及保长、甲长,人民行使选举权,罢免权,亦参酌此法办理。

大总统违法,经人民总投票,正式免职后,可以交付审判,处监禁,处枪毙,都是可以的。独是未经正式免职以前,大总统在职权内所发出的命令,任何人都要绝对服从,有敢违反者,大总统得依法制裁之。

凡办事当大处着眼,小处着手,远处着眼,近处着手,我们一眼定大同世界,而下手则从一村一场办起,我国人民向来不问政治,然而也有办法。我们规定,中央设中央银行,各省设省银行,各县设县银行,县之下设区银行,区之下设场银行,人民有钱者应存之本场银行,又规定,人民的土地,第一步收归各场公有,欲使用土地者,向本场场长投佃。如此则人民因其有切身关系,自不得不起而过问了。场银行行长,由政府委任,副行长和场长,由人民投票选充,不称职者,投票撤换,则选举权,罢免权,人民自能行使了。银行办法大纲和收买土地、承佃土地办法大纲,由政府规定,其细则由人民共同规定,有不合处,共同修改,则创制权,否决权,人民自能行使了。人民行使四权,以本场为见习之地。有旧式县长,监督其上,自不至发生流弊,即生流弊,亦易救正。

每年应纳租税,总数若干,责成场长缴纳,其整理土地,所得盈余,归各场公用。各场办好了,联而为区,土地归全区公有。土地余利,归全区公用,区银行副行长和区长,由全区人民公举,再进而联而为县,土地归全县公有,土地余利,归全县公用,县银行副行长,和县长,由全县人民公举。由是而省,而全国,及至土地收归全国公有,大总统由全国人民公举,则中华民国之宪法,即告完成。倘能再进而将土地,收归世界公有,全世界之大总统,由全世界人民公举,则世界大同矣。

银行、工厂和国际贸易,收归国有,尚属容易,唯乡土地,纠葛万端,故第一步,当收归各村各场公有,本地人熟悉情形,容易处理,政府握定大纲,自会厘然就绪,只要各村各场办好,则基础稳固,以下自迎刃而解。

民主共和国,以取法君主专制国为原则。君主时代,知县有司法权,我们即以司法权畀之县长,县长延请精通法律的人为司法官,司法官对县长负责,县长对人民负责,如审判不公,人民弹劾县长,撤换县长就是了。昔日衙门黑暗,人所尽知,今之司法机关,也易受人蒙蔽。往往事之真相,本地人士,昭然共见;而法庭调查之结果,适得其反。我们当以调查和调解之责,加之场长和区长。人民有争执事件诉诸场长,场长调查明白,予以调解,如不服,诉诸区长。场长应将调查所得及调解经过情形,备文送之区长,区长即当再调查,再调解,如不服,诉诸县长。区长又备文送之县长,如仍不服,诉诸省,诉诸中央。场长区长,可依本地习惯依法处理;县以上,则当按国家法律解决之。

人民对于任何机关,如有疑点,都可自请往查,假如:某甲对于国际贸易局或中央银行,疑其有弊,即可向本场议会提议,该局或该行,有某点可疑,我要亲往彻查。场议会询明议决,即向区议会提议本场拟派某甲往查某事。区议会开会议决,即向县议会提出,由是而省议会,而国会。国会开会议决后,即行知该局或该行,听候彻查。某甲查出有弊,即依法提出弹劾案;如无弊,即在中央报纸声明:我所疑某点,今已查明无弊。倘不提弹劾案,又不声明无弊,则某甲应受处分。倘某甲声无弊,经某乙查出有弊,则某甲亦应受处分。其他省市所辖的机关及工厂等,仿此行之。

现在民主主义和独裁主义,两大潮流,互相冲突,孙中山先生讲“民权主义”,曾说:“美国制宪之初,主张地方分权者,认为人性是善的;主张中央集权者,认为人性不尽是善的。”故知民主主义和独裁主义的冲突,仍是性恶性善问题之冲突。我们既知人性是浑然的,无善无恶,所以制定宪法,应当将地方分权和中央集权,合而一之。

上述的办法,如能一一做到,则是我国四万万五千万人,有四万万五千万根力线,直达中央,成为一个极健全的合力政府。大总统在职内发出的命令,人民当绝对服从,俨然专制国的皇帝,是为独裁主义。大总统去留之权,操诸人民之手,国家兴革事项,由人民议决,是为民主主义。如此则两大潮流,即合而为一。

中山先生曾说:“政治里头有两个力量,一个是自由的力量,一个是维持秩序的力量,好似物理学里头有离心力和向心力一般。”又说:“兄弟所讲的自由专制,这两个力量,是主张双方平衡,不要各走极端,像物体的离心力和向心力,互相保持平衡一样。”中山先生把物理学的原理,运用到政治上,是一种新发明。物理上,离心力和向心力,二者互相为用,故政治上,也是放任与干涉,二者互相为用。从前欧洲国家,对于工商业行干涉主义,以致百业凋敝,斯密士起而著《原富》一书,力持放任主义,欧人行其说,骤致富强,无如放任大过,酿成资本家之专横,社会上扰攘不安。我们运用中山先生两力平衡之理,把土地、工厂、银行和国际贸易,一律收归国有,强制行之,此所谓专制也。私人生活与夫劳心劳力之营业,一切放任,非有害于社会者,不加干涉,此所谓自由也。两力平衡,自然安定。

黄老是放任主义,申韩是干涉主义,二者皆是医国良药,用之得当,立可起死回生,嬴秦苛虐,民不聊生,汉承其后,治之以黄老,刘璋暗弱,刑政废弛,孔明承其后,治之以申韩,因病下药,皆生了大效。我国今日,病情复杂,嬴秦之病,是害得有的,刘璋之病,是害得有的,又兼之人心险诈,道德沦亡。应当黄老、申韩、孔孟,三者同时并进。以申韩之法,治贪官污吏,悍将骄兵,奸商贵族。以黄老之道,治老百姓,而正人心,厚风俗,孔孟之书,更不可少。果如此,则中国之病,自霍然而愈。

(丙)关于国际方面:现在的五洲万国,是我们春秋战国的放大形。古之春秋战国,是今之五洲万国的缩影。我辈欲推测将来国际上如何演变,当先研究春秋战国如何演变,果想解决现在国际的纠纷,当先研究春秋战国之纠纷,是如何解决。

世界是以螺旋式进化的,禹会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成汤时三千国,周武王时一千八百国,春秋时二百四十国,战国时七国,到秦始皇时,天下就一统了。历史越久,国数越少,国之面积越大,这即是螺旋式进化。“竖的方面越深,横的方面越宽”,竖的方面者,时间也,横的方面者,空间也,照这样趋势看去,现在的五洲万国,势必混合为一而后止,所异者,古时是君主时代,嬴秦混合为一,是一个人做皇帝,将来五洲万国,混合为一,是全球十八万万人做皇帝,而为大同之世界。

目下世界大战,一般人很抱悲观,殊不知,这正是世界大同之预兆。如:数个泥丸,放在盘中,不相接触,永久是个个独立。我们取而挤之捏之,就成为一个大泥丸。战国七雄,竞争激烈,此挤之捏之也,跟着嬴秦之统一出现,今之五洲万国,竞争激烈,亦所谓挤之捏之也。我们看清此种趋势,顺而应之,才不至为螺旋进化中之牺牲品。

将来地球这个东西,一定是收归全人类共有的,一定是全球十八万万人,共同做皇帝的。我们顺应此种趋势,脚踏实地,一步一步地走去。土地一层,始而收归一场一区公有,继而收归一县一省公有,终而收归全国公有。对于政治一层,所有创制,复决,选举,罢免四权,始而行使于本场本区,继而行之于本县本省,终而行使于中央,公举一个大总统。我国的宪政,即算完成。我们办到这步,再看国际十八万万人,公举一个大总统,世界就大同了。世界趋势,显然如此,彼希特勒也,墨索里尼也,日本军阀也,不过昙花一现,终为螺旋进化中之牺牲品而已,犹江河之奔流入海,而欲以人力障塞之,无非多杀人畜,多毁田庐禾稼,而其奔流入海,则依然如故也。

我们把国际趋势看清楚了,再检查世界上产生的各种主义,何者与这种趋势适合,何者不适合,兹讨论如下:

世界文化,分三大区:一印度,二西洋,三中国。印度地偏热带,西洋地偏寒带,中国则介居温带,三方气候不同,民族性不同,因而产出之主义,亦遂不同。温带折中寒热二带之偏,故中国主义,能够折中西洋主义和印度主义之偏。

寒带天然物少,人不刻苦,不能生活,故时时思征服自然,因而产出侵略主义;热带天然物丰富,生活之需,不虞不足,故放任自然,因而产生出不抵抗主义。请问:我国产出的,是何种主义?要答复这个问题,当先研究我国对于自然,是何种态度?《易经》曰:“裁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所谓天地之道,天地之宜,皆自然也。对于自然,不征服之而辅相之,不放任之而制裁之,因而产生之主义,由孔子以至孙中山先生,盖一贯的抵抗而不侵略也。此由中国古人,生居温带,仰观俯察,创出学说,适应环境,不知不觉,遂有以折中西洋、印度之偏。其他民族,亦有生居温带者,而不能发生同样之主义,则由其人缺乏仰观俯察的研究性,而以他人之主义为主义也。

中山先生之民族主义,是抵抗而不侵略,尽人皆知,老子言无为,孔子言仁义,当然不侵略,而两家之书,皆屡屡言兵。老子曰:“抗兵相加,哀者胜矣。”孔子曰:“我战则克。”所谓克也,胜也,皆抵抗之谓也。

战国时,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杨之言曰:“智之所贵,存我为贵。”此抵抗之说也,又曰:“力之所贱,侵物为贱。”此不侵略之说也。墨子非攻,当然不侵略,同时墨子善守,公输九攻之,墨子九御之,公输之攻已穷,墨子之守有余,则又富于抵抗力。二人的主张,都是抵抗而不侵略,不过宣扬主义时,杨子为我,偏重在抵抗,墨子兼爱,偏重在不侵略罢了。战国纷乱情形,与现在绝似,其时是我国学术最发达时代,一般学者研究,觉得舍了杨朱主张,别无办法,所以“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我们处在现在这个时局,也觉得舍了杨墨主张,别无办法。

孟子曰:“善战者服上刑。”而孔子则曰:“我战则克。”正是所谓善战者,这两说岂不冲突吗?只要知道中国主义,是抵抗而不侵略,自然就不冲突了。孔子尝说:“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他说“我战则克”,是就抵抗方面言之。孟子把那些“争城以战,杀人盈城,争地以战,杀人盈野”的人,痛恨到极点,他说:“善战者服上刑”,是就侵略方面言之。拿现在的话来说,孟子曰:“善战者服上刑”,等于说:“日本军阀,一律该枪毙。”孔子曰:“我战则克”,等于说:“抗战必胜”。

中国崇奉儒教,儒教创始者为孔子,发挥光大之者为朱子,孔子学术,本与管仲不同,因其能尊周攘夷,遂称之曰:“如其仁,如其仁。”又称之曰:“民到于今受其赐。”推崇备至,何也?为其能抵抗也。南宋有金人之祸,隆兴元年,朱子初见孝宗,即言:“金人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当立即断绝和议。”这些地方,都是儒教精神所在。

中国主义,是一贯的抵抗而不侵略,养成一种民族性,所以中国人任便发出的议论,无不合乎此种主义。例如:秦皇汉武开边,历史家群焉非之,为其侵略也,汉弃珠崖,论者无不称其合王道,为其不侵略也;秦桧议和,成为千古罪人,为其不抵抗也,岳飞受万人崇拜,为其能抵抗也。唐人诗云:“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葡萄入汉家。”直不啻为墨索里尼之远征阿比西尼写照;又云:“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犹未已。”更不啻为希特勒之侵夺四邻写照;至云:“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俨然是痛骂日本少佐军人。此皆我国文人痛恨侵略之表现,及至受人侵略,则又变成力主用武,南宋有金人之祸,陆放翁(陆游)游诸葛武侯读书台诗云:“出师一表千载无,远比管乐盖有余,世上俗儒宁辨此,高堂当日读何书。”直是斥南宋诸儒,只讲理学,不谋恢复。临死《示儿》云:“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中国诗人,这类作品很多,我们要想考察民族性,要从哲学家、教育家的学说和文人学士的作品上,才考察得出来,至于政治舞台上的人,时或发生变例,秦皇汉武之侵略,秦桧之不抵抗,皆变例也。

西洋人性刚,印度人性柔,中国古人,将刚柔二字处置得恰好,《易经》一书,以内刚外柔为美德,泰卦内阳而外阴,明夷内文明而外柔顺,谦卦山在地下。既济水在火上,无一非内刚外柔之表现。孔老为中国两大教主,老子被褐怀玉,孔子衣锦尚桐(tóng),皆深合易旨。老子和光同尘,而曰:“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先。”孔子恂恂如也,而曰:“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此皆外柔内刚之精神也。我国受此种教育数千年,养成一种民族性,故中国人态度温和,谦让有礼,此外柔之表现也。一旦义之所在,奋不顾身,此内刚之表现也。惟其外柔也,故“九一八”以来节节退让,若无抵抗能力;惟其内刚也,故“卢沟桥事变”而后,全国抗战,再接再厉,为世界各国所震惊。故我国对日抗战,其必胜盖决然无疑者。

西洋人倡天演竞争之说,知有己而不知有人,盖纯乎利己主义也。印度教徒,舍身救世,知有人而不知有己,盖纯乎利人主义也。中国主义则不然,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盖人己两利也。印度学者,开口即说恒河沙数世界,其目光未免太大,看出世界以外去了,而其国因以灭亡。西洋人又患目光太小,讲个人主义者,看不见国家和社会,于是乎个人也,国家也,社会也,成为互不相容之三个物体,因而生出种种纠纷。中国则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以贯之,个人也,国家也,社会也,成为一个浑然之物体。六合之外,存而不论。这种主义,恰足救西洋和印度之弊。

印度实行其主义,而至于亡国,西洋实行其主义,发生第一次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事实之昭著,既已如此,而今只有返求之中国主义,中国主义者,大同主义也。我们应将这种主义,在国际上,尽量宣传,使世界各国,一齐走入中国主义,才可以树大同之基础,而谋永久之和平。

第一次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纯是“武力战争”。而我国则发明一种最高等战术,曰:“心理战争”。三国时,马谡曰:“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这是“心理战争”学说之起点,而其原理,是自战国时已发明了。《孟子》一书,纯是讲“心理战争”。其言曰:“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如此之语,不一而足,皆“心理战争”之说也。曰:“可使制梃,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以秦楚之坚甲利兵,而曰制梃可挞,岂非怪话?而孟子深信不疑,决然言之,果也,孟子死后,不及百年,陈胜吴广,揭竿而起,立把强秦推倒,孟子的说法,居然实现,嬴秦之兵力,推灭六国而有余,陈胜等乌合之众,振臂一呼,而一统之江山,遂土崩瓦解,不败于武力,而败于心理,孟子有知,当亦掀髯大笑。

春秋时,兵争不已,遂产出孙子的“兵战哲学”。战国七雄,运用孙子学说,登峰造极,斗力斗智,二者俱穷,于是又产出孟子的“心战哲学”。惜乎,当时无人用之,现今的形势,绝像战国七雄时代,我们正该运用“心战”之说。问:如何运用?曰:只需把中国主义,发扬出来就是了。暴秦亡国条件,德、意、日三国是具备了的,全世界人民和他们本国的人民,同在水深火热之中,中国主义,一发扬出来,一定倾心悦服,就成了“心战”妙用。

我国业已全面抗战,应当于“武力战争”之外,再发动一个“心理战争”。在国际上,成立一个“中国主义研究会”,请世界学者,悉心研究,就算新添了一支生力军,敌人“攻城”,我们“攻心”,全世界倾心此种主义,是对于敌人取大包围,敌人国内制人民,倾心此种主义,是为内部溃变。日本军阀,自然倒毙,希特勒和墨索里尼,也自然倒毙。

凡是一种大战争,必有一定的主义。第一次世界大战,是西洋主义和西洋主义决胜负,第二次世界大战,我们应该把它变成中国主义和西洋主义决胜负。只要中国主义一战胜,世界大同之基础,就算确定了。十九世纪上半世纪,是西洋主义盛行时代,下半世纪以后,是中国主义昌明时代,就进化趋势观之,盖决然无疑者。

现在五洲万国,纷纷大乱,一般人都说:“非世界统一,不能太平。”战国情形,也是如此。战国时梁襄王问孟子:“天下恶乎定?”孟子对曰:“定于一。”即是说:“要统一才能安定。”但统一之方式有二。梁襄王问孟子:“孰能一之?”孟子曰:“不嗜杀人者一之。”这就是“非武力的统一”。主张“武力统一”者,使用一个“杀”字来统一,说道:“你不服从我,我要杀死你。”人人怕死,不得不服从,故“杀”字能统一。主张“非武力统一”者,是用一个“生”字来统一,说道:“你信从我的主张,你就有生路。”人人贪生,自然信从,故“生”字也能统一。人之天性,喜生而恶杀,主张“杀”字统一者,人人厌弃,主张“生”字统一者,人人欢迎,孟子学说,惜乎,无人用之。后来嬴秦统一,是用“杀”字统一的,然而不久即亡。今者德、意、日三国,正循着亡秦途径走去,我们正好运用“生”字统一之学理,乘其弱点而推陷之,兵战心战,同时并进,德、意、日三国,不败何待?

中西主义,极端相反,西洋方面,达尔文之弱肉强食,尼采之超人主义,与夫近今的法西斯主义等,都是建筑在“杀”字上面。而中国方面,孔子言仁,老子言慈,杨朱为我,墨翟兼爱等,都是建筑在“生”字上面。我们读达尔文,尼采诸人之书,满腔是杀机,读孔孟老庄和宋明诸儒之书,满腔是生趣。医生用药,相反才能相胜,方今西洋主义盛行,无处不是杀机,应当用中国主义救疗之,以一个“生”字,统一世界。

西洋人对社会,对国家,以“我”字为起点,即是以“身”字为起点,中国儒家,讲治国平天下,从正心诚意做起,即是以“心”字为起点,双方都注重把起点培养好,所以西洋人一见人闲居无事,即叫他从事运动,把身体培养好。中国儒者,见人闲居无事,即叫他读书穷理,把心地培养好。西洋人著书做事,注重“于身有益”四字,中国人著书做事,注重“问心无愧”四字。西洋人在物质上求愉快,中国人则在精神上求愉快,西洋人以入剧场跳一场为乐,中国人则以读书为乐,为善为乐,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为乐,故中国文化,洵足救西洋末流之弊。

孔门的学说:“欲修其身,先正其心,欲正其心,先诚其意。”从“身”字追进二层,把“意”字寻出,以“诚意”为起点。犹之修房子,把地土浮泥除去,寻着石底,才从事建筑。由是而修身,而齐家,而治国平天下,造成的社会,是“以天下为一家,以中国为一人”。人我之间,无所谓冲突。西洋人学说,以利己为主,以“身”字为起点,不寻石底,径从地间建筑,造成的房子,终归倒塌。所以经济上造成资本主义,国际上酿成第一次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西洋主义,遂告破产。

孟子曰:“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达尔文生存竞争之说,孟子复生,亦不能否认,但孟子学说,一达到生存点,即截然而止,其言曰:“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人民到了不饥不寒,即教以礼让,推行王道。达尔文盛言“优胜劣败”,超出生存点以上,成为无界域之竞争,其弊至于消灭他人之生存权,以供一己之欲壑。尼采学说,继之而起,几不知公理为何物。德国威廉第二和希特勒,从而信之,墨索里尼和日本少佐军人,又从而信之。此世界所以纷纷大乱了也。

孟子曰:“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由此知:中国主义,有两个原则:(1)人人争生存,以不妨害他人的生存为限;(2)人人争优胜,以不违背公理为限。我们把此种主义,发扬出来,全世界恍然觉悟,知道:舍了中国主义,别无出路,此即“攻心”之法也。

中国主义,沉埋已久,应当聚全国学者,尽量开掘之,整理之,去其不合现情者,撷其精华,成为系统,在国际上尽量宣传。从前中山先生革命,一般人以为必大大的流血,只因主义完善,宣传得力,遂不血刃而成功,此心理战胜之先例也。

世界纷纷大乱者,病根有三:(甲)经济方面。(乙)政治方面。民主主义和独裁主义,互相冲突。(丙)国际方面。掠夺者和被掠夺者,互相冲突。我们一面抗战,一面制定宪法。宪法内容:(甲)经济方面。国中的土地、工厂、银行和国际贸易四者,一律收归国有,其他经济上之组织,悉仍其私。(乙)政治方面。四万万五千万人,直接行使四权,四万万五千万根力线,直达中央,成一个极强健的合力政府,民主主义和独裁主义,融合为一。(丙)国际贸易,收归国家经营。入口出口,两相平衡,入超则为外国掠夺我国,出超则为我国掠夺外国,今定为出入平衡,无掠夺者,亦无被掠夺者,国与国即相安无事。宪法制成,一面实行,一面昭示万国,世界人士,正寻不着出路,一旦见中国主义之完善,一定跟着走来,希特勒、墨索里尼、日本军阀,三个恶魔,不打自倒,这即是心理之战胜。

孙中山先生,分出军政、训政、宪政三个时期。现在国难严重,三者当同时并进,对日全面抗战,是为军政。在抗战时期,制定宪法,从一村一场实行起,是为宪政,村议员,场议员,负训练人民之责,是为训政。一村一场办好了,扩大为区,再扩大为县,为省,为国,迨及扩大为国,宪政就算完成,将来如能扩大于全世界,就算大同了。

国际战争有三种:(1)帝国主义和帝国主义战争。(2)帝国主义和弱小民族战争。(3)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战争。第一次世界大战,属于第一种,这次大战,属于第一种和第二种。另外还有第三种,隐藏着跃跃欲动。若不将这三种问题,同时解决,恐怕第二次世界大战终了后,跟着又要发生第三次世界大战。威尔逊于上次大战之末,提出“民族自决”之主张,就是预防第二种战争,可惜未能实现。巴黎和会,特定一个“劳工规约”,列入和约之第十三章,就是预防第三种战争,可惜不彻底。

世界上不平等之事有三,即列强对弱小民族不平等,资本家对劳工不平等,军阀对平民不平等。孙中山先生曾说:“我们今日,要用此四万万人的力量,为世界的人打不平。”我们本着三民主义,制出一部宪法,国与国立于平等地位,而本国的人民,在经济上,政治上,立足点也平等,这三种不平等之事,就算打平了。我们把这部宪法宣布出来,即成了我国的“抗战宣言”,也即是预定的“战后和约”。倘若世界各国,也走上这条路,国际上三种战争之祸根,即彻底拔除。

有了春秋那种形势,管仲“九合诸侯”的政策,便应运而生;有了战国那种形势,苏秦“联合六国”的政策,又应运而生。此二者皆“合力主义”也。管仲揭出“尊周攘夷”的旗帜,把全国之力线,集中于“尊周”之一点,然后向四面打出,伐狄,伐山戎,伐楚。齐桓公遂独霸中原。后来晋文公称霸,亦沿袭其策,连孔子修春秋,也秉承“尊周攘夷”之主旨。他这个政策,直贯穿了春秋全部。

到了战国,情形变了,周天子纸老虎已揭破,“尊周”二字说不上,楚在春秋为夷狄之国,此时更不能说“攘夷”的话,于是苏秦引锥刺股,揣摩期年,从学理上研究出“合纵”之策,齐、楚、燕、赵、韩、魏六国,发出六根力线,取纵的方向,向强秦攻打,此种政策,一经告成,秦人不敢出关者十五年。《战国策》曰:“当此之时,天下之人,万民之众,王侯之威,谋臣之权,皆决于苏秦之策。”又曰:“廷说诸侯之王,杜左右之口,天下莫之能抗。”战国时百家争鸣,是我国学术最发达的时代,苏秦的政策能够风靡一时,岂是莫得真理吗?无奈他莫得事业心,当了纵约长,可以骄傲父母妻嫂,就志得意满,不复努力,以致未克成功。有了苏秦的“合纵”,才生出张仪之“连横”,连横成功,而六国遂灭,可以说:苏秦的政策,贯穿一部《战国策》。苏秦的事,可分两部分看,自引锥刺股,至当纵约长,是学理上之成功,当纵约长以后,是实行上之失败。司马光修《资治通鉴》,也说苏秦的政策,是很好的,深惜六国之不能实行。三国时,鲁肃和孔明,主张孙刘联合,原是抄写苏秦的古本,曹操是千古奸雄,听说孙权把荆州借与刘备,二人实行联合了,正在写字,手中之笔,都吓落了,这个政策之厉害,可想而知。

现在五洲万国,是春秋战国的放大形,故威尔逊的“国际联盟”,也就应运而生。他是老教授出身,也是学理上成功,实行上失败,他的十四条原则,一宣布出来即备受世界欢迎,绝像苏秦之受欢迎一般。无奈他在巴黎和会,欠了外交手腕,成立的国际联盟,反成了分赃的团体。其最大原因,则由于美国之立场,根本与弱小民族相反,威尔逊“民族自决”之主张,不能实现,理固然也。我们熟察国际形势,仍非走管仲、苏秦和威尔逊,这条路线不可,应由我国出来,发起“新的国际联盟”,以弱小民族为主体,进而与强国联合,把威尔逊的原则,修正之,扩大之,喊出“人类平等”的口号,以替代“民族自决”四字,这样一来,决定成功。何也?我国立场与弱小民族相同故也。有孔老以来,绝好的主义,有汉弃珠崖,这类绝好的事实,为世界各国所深信故也。

世界纷争之际,必有一个重心,才能稳定,这个重心轮到我国来了。我们于武力战争之外,应当(1)在国际上成立一个“中国主义研究会”为宣传机关。(2)发起“新的国际联盟”为中国主义实行机关,喊出“人类平等”的口号,把世界上被压迫的民族和被压迫的劳工和平民,一齐唤醒起来,与我们同立在一根战线上,如此,则我国就成为世界重心了。孟子谓:“制梃可挞秦楚。”盖纯乎“心理战争”也,我国今日,则“武力战争”与“心理战争”同时并进,无异于以武力推行中国主义,则战胜敌人也决然无疑,救世界人类于水火也,亦决然无疑。

管仲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伐狄,伐山戎,是用武力解决,召陵之役,是用政治解决。我们把“新的国际联盟”组织好,德、意、日三国,如能信从我们的王道主义,则用政治解决。否则师法苏秦故智,率全人类向之攻打,暴秦亡国条件,德、意、日三国,是具备了的,不败何待?

世界祸机四伏,念之不寒而栗,上次大战,一告结束,而战胜国之劳工,反暴动起来,法国首相,克利蒙梭,绰号“母老虎”,是欧战中最出力之人,巴黎和会,充当主席,为法国增光不少,反遭国人行刺,几乎把七十八岁的老命送掉。意大利战胜归国之将士,戴起徽章,横行都市,专制魔王,墨索里尼乘机出现。美国人民要暴动,威尔逊调兵弹压,方才平息。英国的矿工和铁路工人,船上水手,结成三角同盟,布起阵势,预备随时可同政府决战,害得英国首相,劳合·乔治,驾着飞机,今日回伦敦弹压,明日赴巴黎开会,一夕数惊,疲于奔命。其原因,则由于大战到了第三年,一般劳工,都觉悟起来,一方面在战场上兵戎相见,另一方面举出代表,在中立国交换意见,主张言和,及到战事终了,劳工觉得白白牺牲,所以处处发生暴动。巴黎和会正在开会,而各国的劳工也举代表,在瑞士国之熊城开会。巴黎和会见此情形,才订一个“劳工规约”列入和约,与自己国中之劳工言和。上次大战,情形如此,此次大战,可想而知,上次威尔逊提出“民族自决”之主张,巴黎和会,列强食言,弱小民族之心理,则又不言而知。此种祸根,若不彻底拔除,战争是永无休止的。要拔除此祸根,舍了中国主义,别无他法,除了中国出来,肩此责任,也别无他国。

世界是一天一天进化的,是日向大同方面趋去的,其所以进化迟滞,大同久未出现者,可用比喻说明之:凡铁条皆有磁力,只因内部分子凌乱,南极北极相消,故磁力发不出来。如用磁石在铁条上面,引导一下,南北极排顺,立即发出磁力,现在全世界分子,凌乱极矣,我们用中国主张,引导一下,分子立即排顺,就可加强进化之速度,而大同可早日出现。

地球为万宝之库,我们需要财货,向之劫取,他是绝不抵抗的。第一次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乃是一伙劫贼,在主人门外,你剥我的衣服,我抢你的器械,互相厮杀,并不入主人门内一步,地球有知,当亦大笑不止。请问是谁之罪?曰:罪在充当群盗谋主之达尔文和尼采。

凡事以“平”为本。孙中山先生之三民主义,纯是建筑在一个“平”字上面,这个“平”字,是从《大学》上治国平天下那个“平”字生出来的。民族主义,民权主义,是向人类争平等,一到“平”字,即截然而止,转其目标,向地球劫取实物,所以民生主义,言开垦,言种植,与夫水力发电等,纯是开发地球生产力,故三民主义一书,极合现在国际的趋势,可说是中国主义之实行计划,也即是大同世界之指南针。

“新的国际联盟”者,大同世界之过渡机关也。世界纷纷扰扰,是由地球生产力、机器生产力和人类之脑力、体力,不相协调生出来的。我们组织“新的国际联盟”,把这四种力线,一一排顺,历若干年,调整完毕,然后破除国界,把土地和机器,一并收归全人类公有,技师出脑力,工人出体力,把地球蕴藏的宝物,取出来,全人类平分,像这样办去,即是悬出地球为目的物,合全人类之力向之进攻,成了方向相同之合力线,人与人战争之祸,永远消除,孔子和孙中山先生所持之大同主义,于是完成。

以上经济、政治、国际三者,俱以合力主义为本。此外我还写了两本书:(1)《考试制之商榷》;(2)《中国学术之趋势》。其大意如下:

我以为国家立法,须把力线考察清楚,把离心力,向心力,配置平衡,我国从前考试时代,士子读书与否,听其自由,这是一种离心力,考试及格,有种种荣誉和利益,足以动人歆羡,又具有向心力,两力平衡,故其时,国家并未规定学课,读书之子,也不须有人监督,他自己会“三更灯火五更鸡”的用功。这就像地球绕日,离心、向心二力平衡,不须外力推动,自能回旋不已。则校中学课,严密规定,又派职员严密监视,而学子之用功,未见胜过科举时代,且流弊百出,这就是离心力和向心力配置不平之故,今之一切制度,大都是二力配置不平,故规章愈密,监察愈严,而流弊反愈多,言之慨然。

照现行学制之规定,欲取得毕业资格者,必须捐弃百事,每日在讲堂上坐若干时,历若干年,始取得毕业文凭而去,于是贫家子弟,在所摈弃,富家子弟,因障故而不能每日入校者,亦在所摈弃。国家施行此种制度,四十年矣,冥冥中不知损失若干人才,我主张把现行学制打破,设一个考试制,把考试标准,明白规定,等于悬出一个箭垛,使人向之而射一样,每届小学、中学及大学,举行毕业考试时,在校生、私塾生和自修生,一体与试,不问学年,不问年龄,只问程度,严格考试,只要及格,即给予毕业文凭。并于各地适中场所,设置公共图书标本室,理化实验室,延聘导师,常住其中,俾自修生,有所请问。如此办去,则贫民子弟,工商界学徒,各机关小职员和年长失学之人,只要自己肯用功,都有取得大学毕业之希望,半工作,半自修,而各人之能力,可尽量发展,国家文化,可日益进步。中山先生讲“民权主义”,曾说:“各人聪明才力,有天赋之不同,如把他们压下去,一律要平等,世界便莫有进步,人类便要退化。”现在学校内,把天才生,劣等生,混而为一,同样授课,同时毕业,压为平头的平等,这就是违反中山先生戒条,足使国家退化。因此主张:现行学制,应彻底改革,统以考试制汇其归,曾写一本《考试制之商榷》。我写此文,有一段趣事,是被木棒痛打一顿,才写出来的,不妨把原委写出来,用博一粲。

我从民国五年起,即当四川省视学(现改名省督学),当局每次召集教育会议,我即把自己的主张,提为议案,俱未通过,民国十二年,我上一呈文胪陈理由十六项,自请在原籍富顺县试办,经省长公署核准举行,十三年,我呈请省署通令全省试办,各县遂次第举行。十四年年假时,叙州联立中校学生毕业,我往主试,考了几场,一夜,学生多人,手持木棒哑铃,把我拖出寝室,痛打一顿,其时全场静静悄悄,学生寂无一语,我也默不一语,唯闻乒乒乓乓之声,学生临去骂道:“你这狗东西,还主不主张严格考试?”我睡在地下想道:“只要打不死,又来!”跟即请宜宾知事来验伤,伤单黏卷,木棒哑铃存案备查。次晨,我电呈上峰,末云:“自经此风潮,愈见考试之必要。视学身受重伤,死生莫卜,如或不起,尚望厉行考试,挽此颓风,生平主张,倘获见诸实行,身在九泉,亦当引为大幸。”(伤单及原电载《四川教育公报》,第一卷,第一期)我稍愈,即裹伤上堂,勒令学生一律就试,不许一个借故不到,场规更加严厉,试毕将首要学生,送交宜宾知事讯办,详情备载四川教育公报,兹不具述。事后,我自咎欠了宣传,特写一文《考试制之商榷》,呈由四川教育厅,印作单行本,发交各县研究。

民国十四年,川省颁布“各级学校学生毕业考试暂行条例”。规定:小学会考,于年暑假举行,不分学校与私塾,一体与试,中学修业年满,委员到校主试。其计划是先开放小学,故先举行小学会考,俟小学有了成效,再开放中学。二十三年,中央颁行中学会考制,取消小学会考制,成都,华阳,……,理番,松潘等六十一县教育局长,以“会考制度,行已数年,成效显著”等语,联名协请保留此项制度,教育厅据情转呈教育部,奉指令“姑准试行一年”。二十四年四川省政府咨请教育部。谓:“川省小学会考,有悠久之历史,卓有成效。”陈列理由五项,请予保留,复文“姑准再办一年”。二十五年全川各县,遂一律停止小学会考。

我主张的考试制,有两种意义:(1)学校内部的学课,太不认真,用考试制以纠正之;(2)现行的学制,太把人拘束紧了,用考试制以解放之。现行的会考制,有前一种意义,后一种则无之,二十五年九月,我将所著《考试制之商榷》,重行印出,并将我请在富顺县试办的呈文,请通令各县试办的呈文,省公署先后令文,成华等六十一县教育局长的呈文,暨教育处,省政府和教育部往来公文,附载于后,成为一本,交成渝书店发售,借供教育界人士讨论。

现在既厉行会考制,我希望政府颁布一条法令:“举行会考时,私塾生和自修生,一律与考,不问年龄,只问程度。”只要有此种法令出现,现行学制,就算彻底改革了。

我写那篇《考试制之商榷》,注重在提倡私塾和自修。现在许多有学问的人,想当校长教员而不可得,遂有百计营谋者,同时有许多学生,求入学校而不可得,每次招考,异常拥挤,录取者少,摈弃者多,并且招考时,关说之信函,纷来沓至,校长深以为苦。学校是造就人才之地,闹得来读书须钻营,教书须钻营,不得谓非立法之不善也。从前地方官,对书院山长用聘,待之以师礼,京朝大官回籍者,往往乐就斯席,为地方造人才,盖师位甚尊故也。今则地方官对校长用令,校长对之用呈,学校变成官厅,教员附庸,师道凌夷,一至于此。尚望国家特许私塾之成立,与正式学校,并行不悖,此亦培养士气之法也。东主聘我否,我设馆有人来学否,一以我之品行学问为准,而风俗可日趋醇厚。

现在全面抗战,秀杰之士,或赴前方军营,或在后方工作,同时添设许多临时机关,将来战事终了,机关裁撤,此项人才,消归何处?上次欧战终了,意大利战胜归来之将士,戴着徽章,莫得面包吃,处处暴动,墨索里尼,乘机组织棒喝团,因之窃得政权。此可为前车之鉴。此时我们早把学校开放,允许私塾之成立,则战胜归来之军官军佐贺裁撤之人员,政府如不能全行安插,富厚之家,慕其声望,自必厚具修脯,延请训课子弟,抑或自行设馆授徒,此亦代国家消纳人才之一法。苏东坡有篇论任侠的文字,可为我们这种主张之注脚。一面可消除隐患,一面可以培植人才,而款则无须国家添筹。我们何苦而不为?

至于我写的《中国学术之趋势》,大旨言:我国学术最发达有两个时期,第一是周秦诸子,第二是赵宋诸儒,这两个时期的学术,都有创造性,汉魏以至五代是承袭周秦时代之学术,而加以研究,元明是承袭赵宋时代之学术,而加以研究,清朝是承袭汉宋时代之学术,而加以研究,俱缺乏创造性。

从周秦至今,可划为三个时期:周秦诸子,为中国学术独立发达时期,赵宋诸儒,为中国学术和印度学术融合时期。现在已经入第三时期了,世界大通,天涯比邻,中国、印度、西洋,三方面学术相推相荡,依天然的趋势看去,此三者又该融合为一,是为中西印三方学术融合时期。进化是有轨道可循的,知道从前中印两方学术融合,出以某种方式,即知将来中西印三方学术融合,当出以某种方式。我们用鸟瞰法,升在空中,如看河流入海,就可把学术上之大趋势看出来。

周秦诸子中,当推老子为代表,孔子不足以代表,一部《道德经》包含世间法和出世法两部分,他说:“以正治国,以奇用兵”,是世间法,孔、墨、申、韩、孙、吴诸人,是走的这条路。他说:“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是出世法,庄列关伊诸人,是走的这条路。他是入世出世打成一片,我们提出老子,就可贯通周秦诸子全部学说。

赵宋诸儒中,当推程明道(程颢)为代表,朱子不足为代表。明道把中国学术和印度学术融合为一,成为所谓宋学,明道死后,才分出程朱和陆王两派,故提出明道,就可贯通全部宋学。明道以释氏之法治心,以孔氏之法治世,治心治世,打成一片,恰走入老子途径。近人章太炎曰:“大程远于释氏,而偏迩于老聃(老子)。”故中国学术,彻始彻终,可以老子贯通之。

世人以佛老并称,则老子学说,又可贯通印度学术。严又陵批老子,于第十章曰:“黄老之道,民主之国之所用也。”于三十七章曰:“此旨与卢梭正同。”于四十六章曰:“纯是民主主义,读法儒孟德斯鸠法意一书,有以征吾言之不妄也。”足知老子学说,又可贯通西洋学术,我不是说:我国有了老子,就可不去学西洋学问,我是说:西洋学问,与老子相通,我们可以尽量去学。

我们从周秦诸子中,把老子提出来,就可把中西印三方面学术,沟通为一。有人说:著《道德经》的老子,是战国时人,不是春秋时人,我不管他生在春秋时,还是生在战国时,我只是说:一部《道德经》,可以贯通中西印三方学术。知其可以贯通,才可把世界学说融合为一。

我们主张把力学规律应用到人事上来,而老子则早已用之,他书中屡以水为喻,水之为物,即是依力学规律而变化的。牛顿所说“万有引力”的现象,老子早已见之,其言曰:“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天无以清将恐裂,地无以宁将恐废,神无以灵将恐歇,谷无以盈将恐竭,万物无以生将恐灭,侯王无以贞而贵高将恐蹶。” “裂废歇竭灭蹶”六字,俱是“万有引力”那个“引”字的反面字,也即是离心力那个“离”字的代名词,老子看此等现象,不知其为何物,因以“一”字代之,古代算术,凡遇未知数,皆以“一”字代之,老子言道亦然。其所谓“一”,即牛顿所谓“引力”也。

自然界以同一原则,生人生物,牛顿寻出这个原则,用之物理上,老子寻出这样原则,用之人事上。西人谈力学,谈电学,必正负二者对举,老子言道,常用有无、高下、阴阳、静躁、贵贱、刚柔等字,也是把相反之二者对举。牛顿之后,有爱因斯坦,老子之后,有庄子。庄子的学说,含有相对论原理,如“泰山为小,秋毫为大;彭祖为夭,殇子为寿”一类话,都是就空间上,时间上,相对而言之。我们会通观之,即可把人事与物理,沟通为一。

牛顿发明万有引力,定出公例,纷繁之物理,厘然就绪,而科学遂大进步。牛顿的原理,老子早已发明,惜乎沉埋已久,我们把它发掘出来,制成公例,纷繁之人事,一定厘然就绪,而文明必大进步。

从前印度学说传入我国,我国尽量采用,修正之,发挥之,所有“华严宗”,“天台宗”,“净土宗”等,一一中国化,非复印度之旧,故深得一般人欢迎,就中最盛者,厥唯禅宗,而此宗在印度,几等于无。我们此后采用西洋学说,仍采用印度学说方法,使达尔文,斯密士诸人,一一中国化,如用药之有炮制法,把他有毒那一部分除去,单留有益这一部分。达尔文讲进化不错,错在倡言弱肉强食,斯密士发达个性不错,错在发达个性而妨害社会,我们去其害存其利就是了。

孔门学说,是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以贯之。从前印度明心见性之说,传入中国,与固有学说发生冲突,宋儒就用孔门的诚意正心,与之沟通为一。现在西洋的个人主义,国家主义传入中国,又与固有学说发生冲突,我们应该用孔门的修齐治平,与之沟通为一,始而沟通,终而融合。如此则学说不至分歧,而人事之纷争可免。融合之后,再分头研究,如一株树然,知道枝叶花果,同在一树上,即无所谓冲突了。

宇宙事物,原是孳生不已的,由最初之一个,孳生无数个,越孳生,越纷繁。自其相同之点观之,无在其不同,自其相异之点观之,无在其不异,古今讲学的人,尽管分门别户,互相排斥,其实越讲越相合,即如宋儒排斥佛学,他们的学说中,含有禅理,任何人都不能否认,孟子排斥告子,王阳明(王守仁)是孟子信徒,他说:“无善无恶心之体。”其语又绝类告子,诸如此类,不胜枚举。因为宇宙真理,同出一源,只要能够深求,就会同归于一,犹如山中草草木木一般。从他相异之点看去,草与木不同,同是一木,发生出来的千花万叶,用显微镜看去,无一朵相同之花,无一片相同之叶,可说是不同之极了。我们倘能会观其通,从它们相同之点看去,则花花相同,叶叶相同,花与叶相同,此木与彼木相同,再精而察之,草木禽兽,泥土沙石,由分子,而原子,而电子,也就无所谓不同了。世间的学说,由同而异,由异而同,等于同出一源之水,可分为数支,来源不同之水,可汇为一流,千派万别,无不同归于海。

中国人研究学问,往往能见其全体,而不能见其细微,古时圣贤一开口即是天地万物,总括全体而言,好像远远望见一山,于山之全体,是看见了的,只是山上草草木木的真相,就说得依稀恍惚了。西人分科研究,把山上之一草一木,看得非常清楚,至于山之全体,却不十分了然,中国重在综合,西洋重在分析,二者融合为一,就可得真理之全了。

现在世界上纷纷扰扰,冲突不已,我们穷源竞委的考察,实由于互相反对的学说生出来的。“性善说”与“性恶说”,是互相反对的,个人主义经济学和社会主义经济学,是互相反对的,民主主义和独裁主义,是互相反对的。凡此种种互相反对之学说,流行于同一社会之中,从未折中一是,思想是既不一致,行为上当然不能一致,冲突之事,就在所难免了。真理只有一个,犹如大山一般,东西南北看去,形状不同,游山者各见山之一部分,所说山之形状,就各不相同。我们研究事理,如果寻出本源,任是互相反对之说,俱可折中为一。我们可定一原则曰:“凡有互相反对之二说,争辩了数十年,数百年,仍对峙不下,此二说一定是各得真理之一半,一定可合而为一。”如“性善说”与“性恶说”。

有人说:“人的意志为物质所支配。”又有人说:“物质为人的意志所支配。”这两说是各得真理之一半。譬如我们租佃了一座房子,迁移进去,某处作卧房,某处作厨房,某处作会客室,器具如何陈设,字画如何悬挂,一一审度屋宇之形式而为之,我们的思想,受了屋宇之支配,即是意志受了物质之支配,但是我们如果嫌屋宇不好,也可把他另行改造,屋宇就受我们之支配,即是物质受意志之支配。欧洲机器发明而后,工业大兴,人民的生活情形随之而变,固然是物质支配了人的意志,但是机器是人类发明的,发明家费尽脑力,机器才能出现,工业才能发达,这又是人的意志支配了物质。这类说法,与“英雄造时势,时势造英雄”是一样的。单看一面,未尝说不下去,但必须两面合拢来,理论方才圆满。有物理、数学等科,才能产出牛顿,有了牛顿,物理、数学等科又生大变化。有了咸同的时局,才造出曾左诸人,有了曾左诸人,又造出一个时局。犹如鸡生蛋,蛋生鸡一般,表面看去是辗转相生,其实是前进不已的。后之蛋非前之蛋,后之鸡非前之鸡,物质支配人的意志,人的意志又支配物质,英雄造时势,时势又造英雄,而世界就日益进化了。倘于进化历程中,割取半截以立论,任他引出若干证据,终是一偏之见。我们细加考察,即知鸡之外无蛋,心之外无物,物之外无心,鸡与蛋可说是一个东西,心与物也是一个东西,原可合而为一。

伪古文尚书上《说命》一篇,曰:“非知之艰,行之唯艰。”孙中山先生则曰:“知难行易。”一般人都说:两说是冲突的,其实并不冲突,两说可相辅而行。傅说的意思,是说:“非知之艰,行之唯艰,你赶快实行好了。”孙中山先生的意思,是说:“知是很难的,行是很容易的,你赶快实行好了。”二者俱是勉人实行,有何冲突?难易二字,本是形容词,傅说和孙中山先生,站在个人的立场上,因听话者的情况各有不同,故用这种形容词,加强其语气,而归根于叫人实行。我们明白了傅说和孙中山先生立言的本旨,即知两说可相辅而行。

就实质言之,世间的事,有知难行易的,有知易行难的,例如:发明轮船火车,何等艰难,发明之后,叫技师依样制造,那就很容易了,是谓知难行易。学制轮船火车的人,在课堂上听技师讲说制造方法,心中很了然,到工场实地去做,那就很难了,是谓知易行难。

傅说说:知易行难,孙中山先生说:知难行易,这两个知字的意义,迥乎不同,傅说的“知”字,是指“听话了解”而言,孙中山先生的“知”字,是指“发明新理”而言。孙文学说中,所举饮食、作文、用钱等一事和修理水管一事,都是属于发明方面的事。孙中山先生,是革命界先知先觉,他训诫党员,俨然是发明家对技师说话。意若曰:“艰难的工作,我已经做了,你们当技师的,依样制造,是很容易的。”故曰:“知难行易。”傅说身居师保,他训诫武丁,俨然是技师对学徒说话,我们取尚书本文读之,即知傅说对武丁说了许多话,武丁说道:“你的话很好,我很了解。”傅说因警告之曰:“知之非艰,行之唯艰。”即是说:“课堂上了解不算事,要工场中做得出来才算事。”傅说和孙中山先生,都是按照听话者之情况而立言,无非趋重实行而已。

发明家把轮船火车发明了,叫技师依样去做,技师做成之后,又招些学生来学,这原是一贯之事,孙中山先生说的是前半截,傅说说的是后半截,所以说:两说并不冲突。

我们可以定出一个原则:“凡事与天性习惯违反者,知易行难,与天性习惯不违反者,知难行易。”例如:我们对画师说:我家有一小孩,形状如何如何,叫他画,他画来总不肖,把小孩牵来与他看,他一画就神肖,是谓知难行易。因画师以画为业,与他的习惯并不违背也,画师把小孩画在黑板上,叫素未习画之人临摹,看得明明白白,而画来总不肖,又成了知易行难。因斯人素未习画,与习惯违反故也。革命志士,牺牲生命,在所不惜,所苦者,不知采用何种方法,始能成功,是谓知难行易。普通人,你对他讲杀身成仁的道理,他也认为是很好的事,对他讲进行的方法,他也很了解,但叫他去实行,他就不肯干,是谓知易行难。何也?杀身成仁之事,与志士之天性不违反,与普通人之天性则违反也。

据上面的研究,傅说的说法和孙中山先生的说法,原是各明一义。我们当反躬自问,如果自己是技师,是革命志士,就诵孙中山先生之语以自警;如果是学徒,是普通人,就诵傅说之语以自警。

再者:王阳明(王守仁)主张“知行合一”,说:“即知即行。”孙中山先生则主张“知行分工”,说:“知者不必自行,行者不必自知。”这两说表面是冲突的,其实也是并行不悖。以作战言之,主帅把作战计划决定了,立即发布命令,指挥将士进攻,是为“即知即行”。主帅不必亲临战场,是为“知者不必自行”。战场上的将士,未必了解主帅的计划,是为“行者不必自知”。这也是一贯的事。王阳明说:“知行合一”,是就主帅本身言之。孙中山先生说:“知行分工”,是就指挥将士言之,如果本身都要分工,那么,孙中山先生著了《三民主义》和《孙文学说》,就可闭门高卧了,而他十次失败,十次起事,可知他本身是实行“知行合一”的,不过训诫党员的时候,是主帅对将士说话,才有“知行分工”的说法,全军之中,只有主帅一人才能这样说。其他将士,奉命作战,“即知即行”。如果说“知行分工,知者不必自行”,那就误事不小了。我们这样的研究,即知王阳明的说法和孙中山先生的说法,原是各明一义,我们在某种情况之下,适用某种说法即是了。

一部《孙文学说》,全为党员怠于工作而作。所有“知难行易”和“知行分工”之说,都是按照当日情事,为党员痛下针砭,有了这种病,才下这种药,至于傅说和王阳明所说的,其病情又自不同,我们识得立言本旨,才不至自误误人,凡读古人书,俱当如是。

我们又可定一原则曰:“关于人事上之处理,凡有互相反对之二说,一定是一主“性善说”,一主“性恶说”。”孟子主张仁义化民,是以“性善说”为立足点,韩非主张法律绳人,是以“性恶说”为立足点;个人主义经济学,是以“性恶说”为立足点,社会主义经济学,是以“性善说”为立足点;独裁主义是以“性恶说”为立足点,民主主义是以“性善说”为立足点;达尔文之互竞主义,是以“性恶说”为立足点,克鲁泡特金之互助主义,是以“性善说”为立足点。因为人性之观察不同,创出之学说遂不同。我们欲解除世界之纠纷,当先解除学说之纠纷,欲解除学说之纠纷,当先从研究人性入手。

人性本来是浑然的,无所谓善,无所谓恶。也即是可以为善,可以为恶。孟子出来,于整个人性中,截半面以立论,曰性善,在当时是一种新奇学说,于学术界,遂独树一帜,但是遗下了半面。荀子出来,把这半面提出来,曰性恶,也是一种新奇学说,于学术界,又独树一帜,成为对峙之派,此二派皆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何也?各得真理之一半也。孟子之“性善说”,已经偏了,王阳明致良知之说,则更偏,学术界通例,其说愈偏者愈新奇,愈受人欢迎,所以王阳明之说,一倡出来,风行一世。荀子之“性恶说”,已经偏,我的厚黑学则更偏,阳明(王守仁)向东偏,我向西偏,其偏之程度恰相等,所以“厚黑学”三字,遂洋溢乎四川。后来我著《心理与力学》,说:“人性无善无恶。”阳明晚年,也说:“无善无恶心之体”,譬之攻城,阳明从东门攻入,我从西门攻入,入了城中,所见景物,彼此都是一样,阳明讲致良知,说得头头是道,我讲“厚黑学”,也说得头头是道,其实皆一偏之见也。

我研究人性,由《厚黑学》而生出一条臆说:“心理依力学规律而变化。”由此臆说,生出“合力主义”。本此主义,而谈经济,谈政治,谈国际,谈考试,谈学术趋势,与其他种种,我的思想,始终是一贯。所谓厚黑学者,特思想之过程耳,理论甚为粗浅,而一般人乃注意及之,或称许,或诋斥,啧啧众口,其他作品,则不甚注意,白居易云“仆之诗,人所爱者,悉不过杂律诗,长恨歌以下耳,时之所重,仆之所轻。”我也有同样的感慨,故把握思想之统系写出,皆释众人之疑。

三、我对于圣人之怀疑

我先年对于圣人,很为怀疑,细加研究,觉得圣人内面有种种黑幕,曾做了一篇《圣人的黑幕》。民国元年本想与《厚黑学》同时发表,因为《厚黑学》还未登载完,已经众议哗然,说我破坏道德,煽惑人心,这篇文字,更不敢发表了,只好借以解放自己的思想。现在国内学者,已经把圣人攻击得身无完肤,中国的圣人,已是日暮途穷。我幼年曾受过他的教育,本不该乘圣人之危,坠井下石,但是我要表明我思想的过程,不妨把我当日怀疑之点,略说一下。

世间顶怪的东西,要算圣人,三代以上,产生最多,层见叠出,同时可以产生许多圣人。三代以下,就绝了种,并莫产出一个。秦汉而后,想学圣人的,不知有几千百万人,结果莫得一个成为圣人,最高的,不过到了贤人地位就止了。请问圣人这个东西,究竟学得到学不到?如说学得到,秦汉而后,有那么多人学,至少也该再出一个圣人;如果学不到,我们何苦朝朝日日,读他的书,拼命去学?

三代上有圣人,三代下无圣人,这是古今最大怪事,我们通常所称的圣人,是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我们把他分析一下,只有孔子一人是平民,其余的圣人,尽是开国之君,并且是后世学派的始祖,他的破绽,就现出来了。

原来周秦诸子,各人特创一种学说,自以为寻着真理了,自信如果诸实行,立可救国救民,无奈人微言轻,无人信从。他们心想,人类通性都是悚慕权势的,凡是有权势的人说的话,人人都能够听从。世间权势大者,莫如人君,尤莫如开国之君,兼之那个时候的书,是竹简做的,能够得书读的很少,所以新创一种学说的人都说道,我这种主张,是见之书上,是某个开国之君遗传下来的。于是道家托于黄帝,墨家托于大禹,倡并耕的托于神农,著本草的也托于神农,著医书的,著兵书的,俱托于黄帝。此外百家杂技,与夫各种发明,无不托始于开国之君。孔子生当其间,当然也不能违背这个公例。他所托的更多,尧舜禹汤文武之外,更把鲁国开国的周公加入,所以他是集大成之人。周秦诸子,个个都是这个办法,拿些嘉言懿行,与古帝王加上去,古帝王坐享大名,无一个不成为后世学派之祖。

周秦诸子,各人把各人的学说发布出来,聚徒讲授,各人的门徒,都说我们的先生是个圣人。原来圣人二字,在古时并不算高贵,依《庄子·天下篇》所说,圣人之上,还有天人、神人、至人等名称,圣人列在第四等;圣字的意思,不过是闻声知情、事无不通罢了,只要是聪明通达的人,都可呼之为圣人,犹之古时的“朕”字一般,人人都称得,后来把“朕”字、“圣”字收归御用,不许凡人冒称,“朕”字、“圣”字才高贵起来。周秦诸子的门徒,尊称自己的先生是圣人,也不为僭(jiàn)妄。孔子的门徒,说孔子是圣人,孟子的门徒说孟子是圣人,老庄杨墨诸人,当然也有人喊他为圣人。到了汉武帝的时候,表章六经,罢黜百家,从周秦诸子中,把孔子挑选出来,承认他一人是圣人,诸子的圣人名号,一齐削夺,孔子就成为御赐的圣人了。孔子既成为圣人,他所尊崇的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当然也成为圣人。所以中国的圣人,只有孔子一人是平民,其余的是开国之君。

周秦诸子的学说,要依托古之人君,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这可举例证明。南北朝有个张士简,把他的文章拿与虞讷看,虞讷痛加诋斥。随后张士简把文改作,托名沈约,又拿与虞讷看,他就读一句,称赞一句。清朝陈修园,著了一本《医学三字经》,其初托名叶天士,及到其书流行了,才改归己名。有修园的自序可证。从上列两事看来,假使周秦诸子不依托开国之君,恐怕他们的学说早已消灭,岂能传到今日?周秦诸子,志在救世,用了这种方法,他们的学说才能推行,后人受赐不少。我们对于他们是应该感谢的,但是为研究真理起见,他们的内幕,是不能不揭穿的。

孔子之后,平民之中,也还出了一个圣人,此人就是人人知道的关羽。凡人死了,事业就完毕,唯有关羽死了过后,还干了许多事业,竟自挣得圣人的名号,又著有《桃园经》、《觉世真经》等书,流传于世。孔子以前,那些圣人的事业与书籍,我想恐怕也与关羽差不多。

现在乡僻之区偶然有一人得了小小富贵,讲因果的,就说他阴功积得多,讲堪舆的,就说他坟地葬得好,看相的,算命的,就说他面貌生庚与众不同。我想古时的人心与现在差不多,大约也有讲因果的人,看见那些开基立国的帝王,一定说他品行如何好,道德如何好,这些说法流传下来,就成为周秦诸子著书的材料了。兼之,凡人皆有我见,心中有了成见,眼中所见的东西,就会改变形象。戴绿眼镜的人,见凡物皆成绿色;戴黄眼镜的人,见凡物皆成黄色。周秦诸人,创了一种学说,用自己的眼光去观察古人,古人自然会改形变相,恰与他的学说符合。

我们权且把圣人中的大禹提出来研究一下。他腓(féi)无跋(bá),胫无毛,忧其黔首,颜色黎墨,宛然是摩顶放踵的兼爱家。韩非子说:“禹朝诸侯于会稽,防风氏之君后至而禹斩之。”他又成了执法如山的大法家。孔子说:“禹,吾无间然矣。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恶衣服而致美乎黻(fú)冕,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俨然是恂恂儒者,又带点栖栖不已的气象。读魏晋以后禅让文,他的行径,又与曹丕、刘裕诸人相似。宋儒说他得了危微精一的心传,他又成了一个析义理于毫芒的理学家。杂书上说他娶涂山氏女,是个狐狸精,仿佛是《聊斋》上的公子书生;说他替涂山氏造敷面的粉,又仿佛是画眉的风流张敞;又说他治水的时候,驱遣神怪,又有点像《西游记》上的孙行者,《封神榜》上的姜子牙。据著者的眼光看来,他始而忘亲事仇,继而夺仇人的天下,终而把仇人逼死苍梧之野,简直是《厚黑学》中重要人物。他这个人,光怪陆离,真是莫名其妙。其余的圣人,其神妙也与大禹差不多。我们略加思索,圣人的内幕也就可以了然了。因为圣人是后人幻想结成的人物,各人的幻想不同,所以圣人的形状有种种不同。

我做了一本《厚黑学》,从现在逆推到秦汉是相合的,又推到春秋战国也是相合的,可见从春秋以至今日,一般人的心理是相同的。再追溯到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就觉得他们的心理神妙莫测,尽都是天理流行,惟精惟一,厚黑学是不适用的。大家都说三代下人心不古,仿佛三代上的人心,与三代下的人心,成为两截了,岂不是很奇的事吗?其实并不奇。假如文景之世,也用像汉武帝的办法,把百家罢黜了,单留老子一人,说他是个圣人,老子推崇的黄帝,当然也是圣人,于是乎平民之中,只有老子一人是圣人,开国之君,只有黄帝一人是圣人。老子的心,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其政闷闷,其民淳淳。黄帝而后,人心就不古:尧夺哥哥的天下,舜夺妇翁的天下,禹夺仇人的天下,成汤文武以臣叛君,周公以弟弑兄。我那本《厚黑学》,直可逆推到尧舜而止,三代上的人心,三代下的人心,就融成一片了。无奈再追溯上去,黄帝时代的人心,与尧舜而后的人心,还是要成为两截的。

假如老子果然像孔子那样际遇,成了御赐的圣人,我想孟轲那个亚圣名号,一定会被庄子夺去,我们读的四子书,一定是《老子》、《庄子》、《列子》、《关尹子》,所读的经书,一定是《灵枢》、《素问》,孔孟的书,与管商申韩的书,一齐成为异端,束诸高阁,不过遇着好奇的人,偶尔翻来看看,《大学》、《中庸》在《礼记》内,与《王制》、《月令》并列。人心惟危十六字,混在“曰若稽古”之内,也就莫得什么精微奥妙了。后世讲道学的人,一定会向《道德经》中,玄牝(pìn)之门,埋头钻研,一定又会造出天玄人玄,理牝欲牝种种名词,互相讨论。依我想,圣人的真相不过如是。

儒家的学说,以仁义为立足点,定下一条公例,行仁义者昌,不行仁义者亡。古今成败,能合这个公例的,就引来作证据,不合这个公例的,就置诸不论。举个例来说,太史公《殷本纪》说:“西伯归,乃阴修德行善。”《周本纪》说:“西伯阴行善。”连下两个阴字,其作用就可想见了。《齐世家》更直截了当说道:“周西伯昌之脱羑里归,与吕尚阴谋修德以倾商政,其事多兵权与奇计。”可见文王之行仁义,明明是一种权术,何尝是实心为民。儒家见文王成了功,就把他推尊得了不得。徐偃王行仁义,汉东诸侯朝者三十六国,荆文王恶其害己也,举兵灭之。这是行仁义失败了的,儒者就绝口不提。他们的论调,完全与乡间讲因果报应的一样,见人富贵,就说他积得有阴德,见人触电器死了,就说他忤逆不孝。推其本心,固是劝人为善,其实真正的道理,并不是那么样。

古来的圣人,真是怪极了!虞芮质成,脚踏了圣人的土地,立即洗心革面。圣人感化人,有如此的神妙,我不解管蔡的父亲是圣人,母亲是圣人,哥哥弟弟是圣人,四面八方被圣人围住了,何以中间会产生鸱鸮。清世宗呼允禩为阿其那,允禟为塞思赫,翻译出来,是猪狗二字。这个猪狗的父亲也是圣人,哥哥也是圣人,鸱鸮猪狗,会与圣人错杂而生,圣人的价值,也就可以想见了。

李自成是个流贼,他进了北京,寻着崇祯帝后的尸,载以宫扉,盛以柳棺,放在东华门,听人祭奠。武王是个圣人,他走至纣死的地方,射他三箭,取黄钺把头斩下来,悬在太白旗上。他们爷儿,曾在纣名下称过几天臣,做出这宗举动,他们的品行连流贼都不如,公然也成为惟精惟一的圣人,真是妙极了。假使莫得陈圆圆那场公案,吴三桂投降了,李自成岂不成为太祖高皇帝吗?他自然也会成为圣人,他那闯太祖本纪,所载深仁厚泽,恐怕比《周本纪》要高几倍。

太王实始翦商,王季、文王继之,孔子称武王缵(zuǎn)太王、王季,文王之绪,其实与司马炎缵懿师昭之绪何异?所异者,一个生在孔子前,得了世世圣人之名,一个生在孔子后,得了世世逆臣之名。

后人见圣人做了不道德的事,就千方百计替他开脱,到了证据确凿,无从开脱的时候,就说书上的事迹,出于后人附会。这个例是孟子开的,他说要“以至仁伐至不仁”,断不会有流血的事,就断定《武成》上“血流漂杵”那句话是假的。我们从殷民三叛,多方大诰,那些文字看来,可知伐纣之时,“血流漂杵”不假,只怕“以至仁伐至不仁”那句话有点假。

子贡曰:“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而天下之恶皆归焉。”我也说:“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愿居上流,而天下之美皆归焉。”若把下流二字改作失败,把上流二字改作成功,更觉确切。

古人神道设教,祭祀的时候,叫一个人当尸,向众人指说道:“这就是所祭之神。”众人就朝着他磕头礼拜。同时又以至道设教,对众人说:“我的学说,是圣人遗传下来的。”有人问:“哪个是圣人?”他就顺手指着尧舜禹汤文武周公说道:“这就是圣人。”众人也把他当如尸一般,朝着他磕头礼拜。后来进化了,人民醒悟了,祭祀的时候,就把尸撤销,唯有圣人的迷梦,数千年未醒,尧舜禹汤文武周公,竟受了数千年的崇拜。

讲因果的人,说有个阎王,问阎王在何处,他说在地下。讲耶教的人,说有个上帝,问上帝在何处,他说在天上。讲理学的人,说有许多圣人,问圣人在何处,他说在古时。这三种怪物,都是只可意中想象,不能目睹,不能证实。惟其不能证实,他的道理就越是玄妙,信从的人就越是多。在创这种议论的人,本是劝人为善,其意固可嘉,无如事实不真确,就会生出流弊。因果之弊,流为拳匪圣人之弊,使真理不能出现。

汉武帝把孔子尊为圣人过后,天下的言论,都折中于孔子,不敢违背,孔融对于父母问题,略略讨论一下,曹操就把他杀了。嵇(jī)康菲薄汤武,司马昭也就把他杀了。儒教能够推行,全是曹操、司马昭一般人维持之力。后来开科取士,读书人若不读儒家的书,就莫得进身之路。一个死孔子,他会左手拿官爵,右手拿钢刀,哪得不成为万世师表?宋元明清学案中人,都是孔圣人马蹄脚下人物,他们的心坎上受了圣人的摧残蹂躏,他们的议论,焉得不支离穿凿?焉得不迂曲难通?

中国的圣人,是专横极了,他莫有说过的话,后人就不敢说,如果说出来,众人就说他是异端,就要攻击他。朱子发明了一种学说,不敢说是自己发明的,只好把孔门的“格物致知”加一番解释,说他的学说是孔子嫡传,然后才有人信从。王阳明发明一种学说,也只好把“格物致知”加一番新解释,以附会己说,说朱子讲错了,他的学说才是孔子嫡传。本来朱、王二人的学说,都可以独树一帜,无须依附孔子,无如处于孔子势力范围之内,不依附孔子,他们的学说万万不能推行。他二人费尽心力去依附当时的人,还说是伪学,受重大的攻击。圣人专横到了这步田地,怎么能把真理搜寻得出来?

韩非子说得有个笑话:郢(yǐng)人致书于燕相国,写书的时候,天黑了,喊“举烛”,写书的人,就写上“举烛”二字,把书送去。燕相得书,想了许久,说道,举烛是尚明,尚明是任用贤人的意思,就对燕王说了。燕王听他的话,国遂大治。虽是收了效,却非原书本意,所以韩非说:“先王有郢书,后世多燕说。”究竟“格物致知”四字作何解释,恐怕只有手著《大学》的人才明白,朱、王二人中,至少有一人免不脱郢书燕说的批评,岂但“格物致知”四字,恐怕《十三经注疏》、《皇清经解》、《宋元明清学案》内面,许多妙论也逃不脱郢书燕说的批评。

学术上的黑幕,与政治上的黑幕,是一样的。圣人与君主,是一胎双生的,处处狼狈相依。圣人不仰仗君主的威力,圣人就莫得那么尊崇,君主不仰仗圣人的学说,君主也莫得那么猖獗。于是君主把他的名号分给圣人,圣人就称起王来了;圣人把他的名号分给君主,君主也称起圣来了。君主钳制人民的行动,圣人钳制人民的思想。君主任便下一道命令,人民都要遵从;如果有人违背了,就算是大逆不道,为法律所不容。圣人任便发一种议论,学者都要信从;如果有人批驳了,就算是非圣无法,为清议所不容。中国的人民,受了数千年君主的摧残压迫,民意不能出现,无怪乎政治紊乱;中国的学者,受了数千年圣人的摧残压迫,思想不能独立,无怪乎学术消沉。因为学说有差误,政治才会黑暗,所以君主之命该革,圣人之命尤其该革。

我不敢说孔子的人格不高,也不敢说孔子的学说不好,我只说除了孔子,也还有人格,也还有学说。孔子并莫有压制我们,也未尝禁止我们别创异说,无如后来的人,偏要抬出孔子,压倒一切,使学者的思想不敢出孔子的范围之外。学者心坎上被孔子盘踞久了,理应把他推开,思想才能独立,宇宙真理才研究得出来。前几年,有人把孔子推开了,同时杜威、罗素就闯进来,盘踞学者心坎上,天下的言论,又热衷于杜威、罗素,成了一个变形的孔子,有人违反了他的学说,又算是大逆不道,就要被报章杂志骂个不休。如果杜威、罗素去了,又会有人出来,执行孔子的任务。他的学说,也是不许人违反的。依我想,学术是天下公物,应该听人攻击,如果说错了,改从他人之说,于己也无伤,何必取军阀态度,禁人批评?

凡事以平为本。君主对于人民不平等,故政治上生纠葛;圣人对于学者不平等,故学术上生纠葛。我主张把孔子降下来,与周秦诸子平列,我与阅者诸君一齐参加进去,与他们平坐一排,把杜威、罗素诸人欢迎进来,分庭抗礼,发表意见,大家磋商,不许孔子、杜威、罗素高踞我们之上,我们也不高踞孔子、杜威、罗素之上,人人思想独立,才能把真理研究得出来。

我对于圣人既已怀疑,所以每读古人之书,无在不疑,因定下读书三诀,为自己用功步骤。兹附寻于下。

读书三诀:

第一步,以古为敌。读古人之书,就想此人是我的劲敌,有了他,就莫得我,非与他血战一番不可。逐处寻他缝隙,一有缝隙,即便攻入;又代古人设法抗拒,愈战愈烈,愈攻愈深。必要如此,读书方能入理。

第二步,以古为友。我若读书有见,即提出一种主张,与古人的主张对抗,把古人当如良友,互相切磋。如我的主张错了,不妨改从古人,如古人主张错了,就依着我的主张,向前研究。

第三步,以古为徒。著书的古人,学识肤浅的很多,如果我自信学力在那些古人之上,不妨把他们的书拿来评阅,当如评阅学生文字一般。说得对的,与他加几个密圈;说得不对的,与他画几根杠子。我想世间俚语村言,含有妙趣的,尚且不少,何况古人的书,自然有许多至理存乎其中,我评阅越多,知识自然越高,这就是普通所说的教学相长了。如遇一个人,知识与我相等,我就把他请出来,以老友相待,如朱晦庵待蔡元定一般。如遇有知识在我上的,我又把他认为劲敌,寻他缝隙,看攻得进攻不进。

我虽然定下三步功夫,其实并莫有做到,自己很觉抱愧。我现在正做第一步功夫,想达第二步还未达到。至于第三步,自量终身无达到之一日。譬如行路,虽然把路径寻出,无奈路太长了,脚力有限,只好努力前进,走一截,算一截。

四、怕老婆的哲学

大凡一国之成立,必有一定重心,我国号称礼教之邦,首重的就是五伦。古之圣人,于五伦中,特别提出一个“孝”字,以为百行之本,故曰:“事君不忠非孝也,朋友不信非孝也,战阵无勇非孝也。”全国重心在一个孝字上,因而产出种种文明,我国雄视东亚数千年,良非无因也。自从欧风东渐,一般学者大呼礼教是吃人的东西,首先打倒的就是“孝”字,全国失去重心,于是谋国就不忠了,朋友就不信了,战阵就无勇了,有了这种现象,国家焉得不衰落,外患焉得不欺凌?

我辈如想复兴中国,首先要寻出重心,然后才有措手的地方。请问:应以何者为重心?难道恢复“孝”字吗?这却不能,我国有谋学者,戊戌政变后,高唱君主立宪,后来袁世凯称帝,他首先出来反对,说道:“君主这个东西,等于庙中之菩萨,如有人把他丢在厕坑内,我们断不能洗净供起,只好另塑一个。”他这个说法,很有至理,父子间的孝字不能恢复,所以我辈爱国志士,应当另寻一个字,以代替古之孝字,这个字仍当在五伦中去寻。

五伦中君臣是革了命的,父子是平了权的,兄弟朋友之伦,更是早已抛弃了,犹幸五伦中尚有夫妇一伦,巍然独存。我们就应当把一切文化,建筑在这一伦上,全国有了重心,才可以说复兴的话。

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也,积爱成孝,所以古时的文化建筑在“孝”字上。世间的丈夫,无不爱其妻也,积爱成怕,所以今后的文化,应当建筑在“怕”字上。古人云:“天下岂有无父之国哉?”故“孝”字可以为全国重心。同时可说:“天下岂有无妻之国哉?”故“怕”字也可以为全国重心,这其间有甚深的哲理,诸君应当细细研究。

我们四川的文化,无一不落后,唯怕学一门,是很可以自豪的。河东狮吼,是怕学界的佳话,此事就出在我们四川。其人为谁?即是苏东坡所做《方山子传》上的陈季常。他是四川青神人,与东坡为内亲;他怕老婆的状态,东坡所深知,故作诗赞美之曰:“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四川出了这种伟人,是应当特别替他表扬的。

我们读《方山子传》,只知他是高人逸士,谁知他才是怕老婆的祖师。由此知:怕老婆这件事,要高人逸士才做得来,也可说:因为怕老婆才成为高人逸士。《方山子传》有曰:“环堵萧然,而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俨然瞽(gǔ)腴(yú)底豫气象。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亦无不是的妻子,虞舜遭着父顽母嚣,从孝字做工夫,家庭卒收底豫之效;陈季常遭着河东狮吼,从怕字做工夫,闺房中卒收怡然自得之效,真可为万世师法。

怕老婆这件事,不但要高人逸士才做得来,并且要英雄豪杰才做得来。怕学界的先知先觉,要首推刘先生,以发明家而兼实行家。他新婚之夜,就向孙夫人下跪,后来困处东吴,每遇着不了的事,就守着老婆痛哭,而且常常下跪,无不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他发明这种技术,真可谓渡尽无边苦海中的男子。诸君如遇河东狮吼的时候,把刘先生的法宝取出来,包管闺房中呈祥和之气,其乐也融融,其乐也泄泄。君子曰,刘先生纯怕也,怕其妻施及后人;怕经曰,“怕夫不匮,永锡尔类”,其斯之谓欤。

陈季常生在四川。刘先生之坟墓,至今尚在成都南门外。陈刘二公之后,流风余韵,愈传愈广,怕之一字,成了四川的省粹。我历数朋辈交游中,官之越大者,怕老婆的程度越深,几乎成为正比例。诸君闭目细想,当知敝言不谬。我希望外省到四川的朋友仔仔细细,领教我们的怕学,辗转传播,把四川的省粹变而为中华民国的国粹,那么,中国就可称雄了。

爱亲爱国爱妻,原是一理。心中有了爱,表现出来,在亲为孝,在国为忠,在妻为怕,名词虽不同,实际则一也。非读书明理之士,不知道忠孝,同时非读书明理之士,不知道怕。乡间小民,往往将其妻生捶死打,其人率皆蠢蠢如鹿豕(shǐ),是其明证。

旧礼教注重“忠孝”二字,新礼教注重“怕”字,我们如说某人怕老婆,无异誉之为忠臣孝子,是很光荣的。孝亲者为“孝子”,忠君者为“忠臣”,怕老婆者当名“怕夫”。旧日史书有“忠臣传”,有“孝子传”,将来民国的史书,一定要立“怕夫传”。

一般人都说四川是民族复兴根据地,我们既负了重大使命,希望外省的朋友,协同努力,把四川的省粹,发扬光大,成为全国的重心,才可收拾时局,重整山河,这是可用史事来证明的。

东晋而后,南北对峙,历宋、齐、梁、陈,直到隋文帝出来,才把南北统一,而隋文帝就是最怕老婆的人。有一天独孤皇后发了怒,文帝吓极了,跑在山中,躲了两天,经大臣杨素诸人,把皇后的话说好了,才敢回来。兵法曰:“守如处女,出如脱兔。”怕经曰:“见妻如鼠,见敌如虎。”隋文帝之统一天下也宜哉!闺房中见了老婆,如鼠子见了猫儿,此守如处女之说也;战阵上见了敌人,如猛虎之见群羊,此出如脱兔之说也。《聊斋》有曰:“将军气同雷电,一入中庭,顿归无何有之乡;大人面若冰霜,比到寝门,遂有不堪问之处。”惟其入中庭而无何有,才能气同雷电,惟其到寝门而不堪问,才能面若冰霜,彼蒲松龄乌足知之。

隋末天下大乱,唐太宗出来,扫平群雄,平一海内。他用的谋臣,是房玄龄,史称“房谋杜断”。房是极善筹谋之人,独受着他夫人之压迫,无法可施,忽然想到唐太宗是当今天子,当然可以制伏她,就诉诸太宗。太宗说:“你喊她来,等我处置她。”哪知房太太几句话,就说得太宗哑口无言,私下对玄龄道:“你这位太太,我见了都害怕,此后你好好服从她的命令就是了。”太宗见了臣子的老婆都害怕,真不愧开国明君。当今之世,有志削平大难者,他幕府中总宜多延请几个房玄龄。

我国历史上,不但要怕老婆的人才能统一全国,就是偏安一隅,也非有怕老婆的人不能支持全局。从前东晋偏安,全靠王导、谢安,而他二人,都是怕学界的先进。王导身为宰相,兼充清谈会主席,有天手持麈(zhǔ)尾,坐在主席位上,正谈得高兴,忽报道“夫人来了”,他连忙跳上犊车就跑,把麈柄颠转过来,用柄将牛儿乱打。无奈牛儿太远,麈柄太短,王丞相急得没法。后来天子以王导功大,加他九锡,中有两件最特别之物,曰“短辕犊”、“长柄麈”。从此以后王丞相出来,牛儿挨得近近的,手中麈柄是长长的,成为千古美谈。孟子曰:“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 故达。”王丞相对于他的夫人,真可谓孤臣孽子了,宜其事功彪柄。

苻坚以百万之师伐晋,谢安围棋别墅,不动声色,把苻坚杀得大败,其得力全在一个怕字。“周婆制礼”,这个典故,诸君想还记得,谢安的太太,把周公制下的礼改了,用以约束丈夫。谢安在他夫人名下,受过这种严格教育,养成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习惯,苻坚怎是他的敌手?

苻坚伐晋,张夫人再三苦谏,他怒道:“国家大事,岂妇人女子所能知?”这可谓不怕老婆了,后来淝水一战,望见八公山上草木,就面有惧色,听见风声鹤唳,皆以为晋兵,他胆子怯得成这样,就是由于根本上欠了修养的缘故。观于谢安、苻坚,一成功,一失败,可以憬然悟矣。

有人说外患这样的猖獗,如果再提倡怕学,养成怕的习惯,日本一来,以怕老婆者怕之,岂不亡国吗?这却不然,从前有位大将,很怕老婆,有天愤然道:“我怕她做甚?”传下将令,点集大小三军,令人喊他夫人出来,他夫人厉声道:“喊我何事?”他惶恐伏地道:“请夫人出来阅操。”我多方考证,才知道这是明朝戚继光的事。继光行军极严,他儿子犯了军令,把他斩了,夫人寻他大闹,他自知理亏,就养成怕老婆的习惯。谁知这一怕反把胆子吓大了,以后日本兵来,就成为抗日的英雄。因为日本虽可怕,总不及老婆之可怕,所以他敢于出战。诸君读过希腊史,都想知道斯巴达每逢男子出征,妻子就对他说道:“你不战胜归来,不许见我之面。”一个个奋勇杀敌,斯巴达以一蕞(zuǒ)尔小国,遂崛起称雄,倘平日没有养成怕老婆的习惯,怎能收此良果?

读者诸君,假如你的太太,对于你,施下最严酷的压力,你必须敬谨承受,才能忍辱负重,担当国家大事,这是王导、谢安、戚继光诸人成功秘诀。如其不然,定遭失败。唐朝黄巢造反,朝廷命某公督师征剿。夫人在家,收拾行李,向他大营而来。他听了愁眉不展,向幕僚说道:“夫人闻将南来,黄巢又将北上,为之奈何?”幕僚道:“为公计,不如投降黄巢的好。”此公卒以兵败伏法。假令他有胆量去迎接夫人,一定有胆量去抵抗黄巢,绝不会失败。

我们现处这个环境,对日本谈抗战,对国际方面,谈外交手腕,讲到外交,也非怕学界中人不能胜任愉快。我国外交人才,李鸿章为第一。鸿章以其女许张佩伦为妻,佩伦年已四十,鸿章夫人,嫌他人老,寻着鸿章大闹。他埋头忍气,慢慢设法,把夫人的话说好,卒将其女嫁与佩伦。你想:夫人的交涉都办得好,外国人的交涉,怎么办不好?所以八国联军,那么困难的交涉,鸿章能够一手包办而成。

基于上面的研究,我们应赶急成立一种学会,专门研究怕老婆的哲学,造就些人才,以备国家缓急之用。旧礼教重在孝字上,新礼教,重在怕字上。古人求忠臣于孝子之门,今后当求烈士于怕夫之门。孔子提倡旧礼教,曾著下一部《孝经》,敝人忝任厚黑教主,有提倡新礼教的责任,特著一部《怕经》,希望诸君不必高谈“裁矗”,只把我的《怕经》早夜虔诵百遍就是了。

教主曰:夫怕,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五刑之属三千,而罪莫大于不怕。

教主曰:其为人也怕妻,而敢于在外为非者鲜矣。人人不敢为非,而谓国之不兴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怕妻也者,其复兴中国之本欤!

教主曰:唯大人为能有怕妻之心,一怕妻而国本定矣。

教主曰:怕学之道,在止于至善,为人妻止于严,为人夫止于怕。家人有严君焉,妻之谓也。妻发令于内,夫奔走于外,天地之大义也。

教主曰:大哉妻之为道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妻则之,荡荡平无能名焉,不识不知,顺妻之则。

教主曰:行之而不着焉,习矣而不察焉,终身怕妻,而不知为怕者众矣。

教主曰:君子见妻之怒也,食旨不甘,闻乐不乐,居处不安,毕诚毕敬,勿之有触焉而矣。

教主曰:妻子有过,下气怡声柔色以谏,谏若不从,起敬起长;三谏不听,则号泣而随之;妻子怒不悦,挞之流血,不敢疾怨,起敬起畏。

教主曰:为人大者,朝出而不归,则妻倚门而望,暮出而不归,则妻倚闾(lǚ)而望,是以妻子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教主曰:君子之事妻也,视于无形,听于无声,入闺房,鞠躬如也,不命之坐,不敢坐;不命之退,不敢退。妻忧亦忧,妻喜亦喜。

教主曰:谋国不忠非怕也,朋友不信非怕也,战阵无勇非怕也。一举足而不敢忘妻子,一出言而不敢忘妻子,将为善,思贻妻子令名,必果;将为不善,思贻妻子羞辱,必不果。

教主曰:妻子者,丈夫所指而终身者也。身体发肤,属诸妻子,不敢毁伤,怕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妻子,怕之终也。

右经十二章,为怕学入门之道,其味无穷。为夫者,玩索而有得焉,则终身用之,有不能尽者矣。

新礼教夫妻一伦,等于旧礼教父子一伦,孔子说了一句“为人止于孝”,同时就说“为人父止于慈”,必要这样,才能双方兼顾。所以鄙人说“为人夫止于怕”,必须说“为人妻止于严”,也要双方兼顾。

现在许多人高唱“贤妻良母”的说法,女同志不大满意,这未免误解了。“贤妻良母”四字,是顺串而下,不是二者平列。贤妻即是良母,妻道也,而母道存焉。人子幼时,受父母之抚育,稍长出外就傅,受师保之教育,壮而有实,则又举而属诸妻子。故妻之一身,实兼有父母师保之责任,岂能随随便便,漫不经心呢?妻为夫纲,我女同志,能卸去此种责任吗?

男子有三从,幼而从父,长而从师,由壮至老则从妻,此中外古今之通义也。我主张约些男同志,设立“怕学研究会”,从学理上讨论;再劝导女同志,设立“吼狮练习所”,练习实行方法,双方进行,而谓怕学不昌明,中国不强盛者,未之有也。

五、六十晋一妙文

鄙人今年(民国二十八年)已满六十岁了。即使此刻寿终正寝,抑或为日本飞机炸死,祭文上也要写享年六十有一上寿了。生期那一天,并无一人知道,过后我遍告众人,闻者都说与我补祝。我说:“这也无须。”他们说:“教主六旬诞颂,是普天同庆的事,我们应该发出启事,征求诗文,歌颂功德。”我谓:“这更勿劳费心,许多做官的人,德政碑是自己立的,万民伞是自己送的,甚至生祠也是自己修的。这个征文启事,不必烦诸亲友,等我自己干好了。”

大凡征求寿文,例应补叙本人道德文章功业,最要者,尤在写出其人特点,其他俱可从略。鄙人以一介匹夫,崛起而为厚黑圣人,于儒释道三教之外特创一教,这可算真正的特点。然而其事为众人所共知,其学已家喻户晓,并且许多人都已身体力行,这种特点,也无须赘述。兹所欲说者,不过表明鄙人所负责之重大,此后不可不深自勉励而已。

鄙人生于光绪五年己卯正月十三日,次日始立春,算命先生所谓:“己卯生人,戊寅算命。”所以己卯年生的人,是我的老庚,戊寅年生的人,也是我的老庚。光绪己卯年,是公历一千八百七十九年,爱因斯坦生于三月十九日,比我要小一点,算是我的庚弟,他的相对论震动全球,而鄙人的《厚黑学》仅仅充满四川,我对于庚弟,未免有愧。此后只有把我发明的学问努力宣传,才能不虚此生。

正月十三日,历年上载明:“是杨公忌日,诸事不宜”。孔子生于八月二十七日,也是杨公忌日,所以鄙人一生际遇,与孔子相同,官运之不亨通,一也,其被称为教主一也。天生鄙人,冥冥中以孔子相待,我何敢妄自菲薄!

杨公忌日的算法,是以正月十三为起点,以后每月退二日,如二月十一日,三月九日……到了八月,又忽然发生变例,以二十七日为起点,又每月退二日,又九月二十五日,十月二十三日……到了正月又忽然发生变例,以十三为起点。诸君试翻历史书一看,即知鄙言不谬。大凡教主都是应运而生,孔子生日即为八月二十七日,所以鄙人生日非正月十三日不可。这是杨公在千年前早已注定了的。

孔子生日定为阴历八月二十七日,考据家颇有异词。改为阳历八月二十七日,一般人更莫名其妙。千秋万岁后,我的信徒,饮水思源,当然与我建个厚黑庙,每年圣诞致祭,要查看阴阳历对照表,未免麻烦。好在本年(民国二十八年)正月十三日,为厚黑教主圣诞。将来每年阴历重九登高,阳历重三日入厚黑庙致祭,岂不很好?

四川自汉朝文翁兴学而后,文化比诸齐鲁,历晋唐以迄有明,蜀学之盛,以江浙诸省相埒(lie)。明季献贼践蜀,杀戮之惨,亘古未有。秀杰之士,起而习武,蔚为风气。有清一代,名将辈出,公侯伯子男,五等封爵,无一不有。嘉道时,全国提镇,川籍占十之七八。于是四川武功特盛,而文学则蹶焉不振。六十年前,张文襄建立尊经书院,延聘湘潭王壬(ren)秋先生来川讲学,及门弟子,并研廖季平,富顺宋芸子,名满天下,其他著作等学者,指不胜屈,朴学大兴,文风复盛。考《湘绮楼日记》,己卯年正月十二日,王先生接受尊经书院聘书,次日鄙人诞生,明日即立春,万象更新,这其中实见造物运用之妙。

帝王之兴者也,必先有为之驱除者;教主之兴也,亦必先有为之驱除者,四时之序,成功者去。孔教之兴,已二千余年,皇矣上帝,乃眷西顾,择是四川为新教主诞生之所,使东鲁圣人,西蜀圣人,遥遥相对。无如川人尚武,已成风气,特先遣王壬秋入川,为之驱除,此所以王先生一受聘书,而鄙人即嵩生岳降也。

民国元年,共和肇造,为政治上开一新纪元,今为民国二十八年,也即是厚黑纪元二十八年。所以四川之进化,可分为三个时期:蚕丛鱼凫(fǔ),开国茫然,毋庸深论,秦代通蜀而后,由汉司马相如,以至明阳慎,川人以文学相长,是为第一期,此则文翁之功矣。有清一代,川人以武功见长,是为第二时期,此张献忠之功也。民国以来,川人以“厚黑学”见长,是为第三时期,此鄙人之功也。

民元而后,我的及门弟子和私淑弟子,努力工作,把四川造成一个厚黑国,于是中国高瞻远瞩之士,大声疾呼曰:“四川是民族复兴之根据地!”何想,要复兴民族,打倒日本,舍了这种学问,还有什么法子?所以鄙人于所著《厚黑丛话》内,喊出“厚黑救国”的口号,举出越王勾践为模范人物。其初也,勾践入吴,身为臣,妻为妾,是之谓厚。其初也,沼吴之役,夫差请照样的身为臣妻为妾,勾践不许,必置之死地而后已,是之谓黑。“九一八”以来,我国步步退让,是勾践退吴的方式,“七七事变”而后,全国抗战,是勾践沼吴的精神。我国当局,定下国策,不期而与鄙人之学说暗合,这是很可庆幸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余岂好讲厚黑哉?余不得已也。

鄙人发明“厚黑学”,是千古不传之秘,而今而后,当努力宣传,死而后已。鄙人对于社会,既有这种空前的贡献,社会人士即该予以褒扬。我的及门弟子和私淑弟子,当兹教主六旬圣诞,应该作些诗文,歌功颂德。自鄙人的目光看来,举世非之,与举世誉之,有同等的价值。除弟子而外,如有志同道合的蘧伯玉,或走入异端的原壤,甚或有反对党,如楚狂沮溺,征生亩诸人,都可尽量地作些文字,无论为歌颂,为笑骂,鄙人都一敬谨拜受。将来汇刊一册,题目《厚黑教主荣录》。千秋万岁后,厚黑学如皎日中天,可谓其生也荣,其死也荣。中华民国万万岁!厚黑学万岁,厚黑纪元二十八年,三月十三日,李宗吾谨启。是日也,即我庚弟爱因斯坦六旬晋一之前一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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