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宾塞的教育思想及其理论基础

——关于本书所选斯宾塞教育著作的内容

斯宾塞的教育著作，1861年5月伦敦的原版，书名为《教育论：智育、德育和体育》，包含他所写的四篇论文：（1）《什么知识最有价值？》，（2）《智育》，（3）《德育》，（4）《体育》。1880年法国出版的法文版，法国教育部长希望删去第一篇，原因是“可能使法国国立中学学生不喜欢古典语课程”。斯宾塞同意他的要求，但指出应在序言中说明，供教学用。同年，希腊教育部长译的希腊文版，仅有第一篇《什么知识最有价值？》。斯宾塞在《自传》中说，“真够奇怪！英国的教育当局叫嚷‘要希腊文学，不要科学’，而在希腊，他们却叫嚷‘要科学，不要希腊文学’。”64

1911年，由艾利奥特写导言，邓特公司出版的“人人丛书”版《教育论》分两编。第一编包括《什么知识最有价值？》、《智育》、《德育》和《体育》。第二编包括同类论文五篇：（1）《进步：它的规律和原因》，（2）《论风俗和时尚》，（3）《科学的起源》，（4）《笑的生理学》，（5）《音乐的起源和功能》。

1932年英国剑桥大学出版社的加文纳编《斯宾塞教育论》，包括1861年版的四篇论文。

1966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师范学院出版社的卡札米亚斯编的《斯宾塞论教育》也分两编。第一编包括四篇论文：《进化论》、《自由主义和儿童的权利》、《国家教育》和《政治教育》。第二编包括七篇论文：《什么知识最有价值？》、《智育》、《论科学训练》、《论诗歌》、《论艺术》、《论音乐》和《论文化》。原书《德育》和《体育》未选。

1975年美国重版1911年版《斯宾塞教育论》，1991年美国出版插图本《斯宾塞教育论》。

我国严复曾于1895年以《明民论》和《劝学篇》为题介绍斯宾塞《教育论》。1922年胡毅重译，并于1962年由人民教育出版社再版的《斯宾塞教育论》都包括原书的四篇论文。此次《外国教育名著丛书》为比较全面地反映斯宾塞的教育思想，除原书四篇论文外，增加《进化论》、《自由主义和儿童的权利》、《国家教育》、《政治教育》、《论科学训练》、《论诗歌》、《论艺术》、《论音乐》和《论文化》九篇论文，每篇论文另加简要题解。

斯宾塞《教育论》的四篇论文，原是他为《威斯敏斯特评论》等撰写的书评。《什么知识最有价值？》是对《英国皇家协会教育演讲集》一书的评论。《智育》原题为《教育的艺术》，是对《裴斯泰洛齐的生平和著作》、《语言作为智育和国际交往的工具》、《教育改革》、《小学教学原理》和《艺术教育初阶》五书的书评。《德育》是对洛克《教育漫话》、《李克特教育论》和《教育季刊（1831—1835）》的评论。《体育》是对《论幼儿的生理学和道德管理》、《动物化学》、《化学生理学手册》、《论猎者的状况》、《解剖学和生理学百科全书》和《实用医学百科全书》六书的评论。所以指出这一点，是为了使读者了解《斯宾塞教育论》的每一篇论文都有一定的针对性，并非全面论述智育、德育和体育。

进化论是斯宾塞教育思想的理论基础。《教育论》的四篇论文都贯穿了他的进化论思想。他在《自传》中都指出过各篇论文如何体现他的进化论思想。为了更好地了解斯宾塞的教育思想，有必要先介绍他的进化论思想，以及《教育论》如何体现他的进化论思想。

关于斯宾塞的进化论思想，离不开他的《第一原理》。该书关于“进化”的科学定义这样说：“任何物体的全部历史，必须包括它从不可感知中产生出来和它消失到不可感知中去的全部过程。……变化的全部过程在于：丧失运动而凝聚、最后又获得运动而消散。……这两种过程在任何地方都是互相对立的，一个叫做进化，另一个叫做解体。后一过程的意义，不论什么地方都是运动的吸收和物质的消散，而前一过程则是物质的凝聚和运动的消散。……因此，进化便是由于运动消散和物质凝聚由较不集结的形态进到较集结的形态的一种变化。与整体凝聚过程的同时，整体各部分也在凝聚和分化，这是进化的另一方面。在这一点上，我们应认为各种各样的存在物都表现为一种逐渐的分化。由纯一进化到歧异这一过程在人类当中表现得最为明显。从个体来看，人类是越变越歧异。从生物种类来看，因为人种的增多和分化而变得更加歧异了。……因此，我们可以说，进化就是伴随着运动的消散和物质的凝聚，从不集结的纯一物变成集结的歧异物的过程。但是这种概括的说法还没有说明全部的真理。进化一方面是从纯一走向歧异，同时也是从不定走向固定。……为了得到完整的进化的概念，我们还要考察宇宙中伴随着物质成分的转化而发生的‘存留运动’的转化。……因此，我们的公式还需要加上一句话，最后的形式是：进化是伴有运动消散的物质凝聚，使物质由不固定的、分散的纯一状态进到固定的、集结的歧异状态的，同时存留运动也经历着平行的转化。”65。

下面，我们引用斯宾塞在《自传》中叙述他撰写《教育论》中四篇论文的过程来看这些论文如何体现他的进化论思想。

《智育》一章是斯宾塞最先发表的一篇论文。斯宾塞在《自传》中指出，《教育论》第二章《智育》标志着他所提倡的进化论的一个阶段。他说：“从教育的生物学方面来看，可以把教育看做一个使有机体的结构臻于完善并使它适合生活事务的过程。低等动物可以在较小的程度上说明这个真理。鸟对羽毛新长成的小鸟的行为，猫和小猫玩耍，都表明它们在诱导小鸟、小猫锻炼它们的肢体、知觉和本能的方法，强化它们，并对要求开始行动的各部分进行加工。在儿童方面，体育自然受到自发的游戏的影响，同时也人为地受到体操的影响，明显地发展肌肉；每一位生理学家都会推论，也发展调节运动的神经和神经节，以及在知觉方面使用的神经和神经节。同样有一种发展伴随各种智力活动：就是大脑神经丛的完善。每学一堂课，每做一件事，每一次观察，都包含着一定的神经中心的某种分子的重新安排。所以不仅是通过练习使各种官能适合它们在生活中的功能，而且获得用于指导的知识，从生物学的观点来说，都是结构对功能的调节。”

“上面一段话是什么含义呢？显然，教育中的方法必须与组织中的方法相对应——教育的方法必须是组织的方法的客观的对应物。组织并不是胡乱进行的，而是随处都符合可以认识的原则；除非在教育中认识并符合这些原则，否则，组织的过程必然受到阻碍。只须铭记，每一种有机体的初步状态都是简单的，而结果都是相对复杂，而且常常是非常复杂的——只须铭记，一个发展中的胚芽，在最初阶段，它的形式和区分都是模糊的，而在成长中，它们却是十分清楚的——只须铭记，这些真理适用于转化的整体，也适用于转化的全部细节；它们对教师制订制度可给予指导，要是他忽视这些真理，他将犯严重错误；因为当他坚持把非常确切的观念灌输到没有发育的心智时，这种确切性，对于低级阶段的心智，不仅不会受到欣赏，甚至会产生反感。”66这就是斯宾塞的进化论，《智育》一文中提出的许多原则，即以此为其理论基础。

下面看斯宾塞的进化论思想如何体现在《德育》这一章，作为儿童道德教育的理论基础。斯宾塞在《自传》中这样说。

“关于心智发展的过程，进化论有意识地或无意识地提供指导。因为遗传的体质必然是决定品格的主要因素，如果假定任何道德训练制度都能产生理想的品格，或者导向理想的品格，那是荒谬的。特别要坚持的‘道德教育的原则’是对于每一个行动必须习惯地体验到自然的反应。由于低级的生活方式的提高是通过随着这种或那种行为所带来的享受快乐和遭受痛苦而达到的；所以，现在所达到的生活方式的进一步提高，也必须通过享受快乐或遭受痛苦来达到。从此可以得出一个推论，在我们和周围大自然的交往的过程中，我们的大部分活动是不受限制的，但是那些带来惩罚的活动，在重复时继续带来惩罚——自然不接受道歉；所以，对于教育训练，虽然不应有不需要的限制，但需要的限制应该是没有变化的，而且是不可抗拒的。”

“这些指导原则充分表明道德教育如何可以完全理解为情感的性质的演进过程的终结——这个过程，在将来和在过去一样，遵循同样的路线。”67

这就是斯宾塞道德教育上的自然后果思想的理论基础。

斯宾塞在 《自传》 中说，在 《教育论》 中 《体育》 这一章没有提到进化论。但是他说：“这一章的思想是和强调自然的方法的理论以及决定体育的方法时应采取的观点是一致的。不言而喻地承认在整个动物界养育幼仔时遵守的原则：就是按照发育和组织不完善的程度，多给予，少要求。像低等动物那样，幼小时不断接受好处，少劳动；所以，我们自己，在幼年期，不要像成年人那样劳动，要使生活有利于身体的发展，推迟需要巨大的和不断努力的心智发展。和这个观点相协调，我们坚决主张，对身体健康来说，感觉是最可信赖的向导；不良的体育管理的危害，是忽视这些向导所造成的。虽然在文章中没有这样提，这条指导原则也是一条普通生物学真理的推论——这个真理就是，所有低级生活形式，不受命令、传统或信仰的控制，除了服从感觉，没有其他正确的身体行动的激励物：通过不能正确地适应需要的身体活动的不断消灭，保持并维护适应。因此，继承在通过低级的生活形式的进步中建立起来的种种调节，总的来说，我们的感觉是身体健康的可以信赖的向导。”68

斯宾塞认为，《体育》这一章，虽然在理论方面不明显是进化论的论文，但是理论基础还是进化论。

关于《教育论》第一章《什么知识最有价值？》，斯宾塞承认“与进化论并无直接关系，但是文章坚持全面的科学教育，就是坚持获得最终产生进化论的那种知识”。他在《自传》中是这样说的。

“从论文发表以来，科学的要求越来越为人们所接受；但是，当论文发表时，文章最主要的论点，即古典语文的教学应让位于科学的教学，在十个有教养的人中间有九人认为简直是荒谬。即使现在（1859年），虽然一般感情有所变化，但给科学多让出一点位置仍是勉强的；在公学这种地方，科学的位置是很小的。对于从未通过固定的文化课程接受偏见的人，和受传统与习惯的权威的影响很小的人来说，有关这个问题的看法似乎是令人震惊的。设想一下，在几千年文明以后，流行的信念还是认为有关一个人身心特性和他所生活的物质的和社会的环境的知识对他并不重要，而他应该掌握两个已经死去的民族语言，熟悉他们的各种传说、战役和迷信，以及他们的大多属于血腥的成就，以及他们各种神的犯罪，却是非常重要的！两个地方团体的事实和传说，在整个世界的创始中只占比较小的地位，而这个世界本身又只是宇宙的一个无限小的部分，学生忙着学习它们，而把世界和宇宙放着不去研究！要是希腊和罗马从来没有存在，人类生活以及生活的正确进行，在本质上恰恰就是它们现在这个样子：生存或死亡，健康或疾病，繁荣或苦难，幸福或悲惨，恰恰将以同样的方式决定于行动是否适应要求。但是，时时刻刻与人们深切有关的促进适应的知识被轻蔑地忽视；而对完满生活的最好准备却被假定是熟悉两个民族的文字和思想，成功和灾难，愚蠢、罪恶和残暴。他们的智力肯定不超过我们的智力，他们的道德标准无疑比较低，他们对内部和外部事物本质的认识也相对较差。更有甚者，当我们从知识为指导的价值，到知识为一般启发的价值，我们对这种反常的现象感到惊异。学生一代一代地对古代的抽象理论家的错误浪费他们的岁月（他们的推理缺乏适当的资料），而对于多少世纪以来所积累的和概括的材料、能够辨别我们自己和我们周围环境的所有近代科学，他们却弃之不顾；或者如果他们提到近代科学，不过在空闲的时间提提，好像是一些比较不重要的东西。这种看法，将来可以作为人类所经历的奇怪的过失之一的例子。”69

斯宾塞把进化论作为他的教育思想的理论基础。我们必须把斯宾塞的进化论和达尔文的进化论区别开来，明确斯宾塞的进化论不同于达尔文所提出的进化论。事实上，在达尔文发表他的《物种起源》以前，斯宾塞已提出进化的思想。但是，按照斯宾塞给进化下的定义，可见他所谓的进化、运动并非指事物内部矛盾所推动的发展，而是指外力的推动。他之所以肯定宇宙万物普遍进化，也并非肯定矛盾普遍存在，不是承认任何事物都包含着作为其发展动力的内部矛盾，而是认为在它们后面有一种神秘的“力”在起作用。是由于这种“力”永恒存在，才产生普遍和永恒的进化。斯宾塞乃是一个形而上学的外因论者，他的理论是庸俗的进化论。70

关于进化的原因，斯宾塞也不同意达尔文的观点。他曾批评达尔文忽视拉马克（Lamarck）的观点，即通过用和不用所产生的有机体的变化的遗传，乃是进化的一个原因。71早在1800年，拉马克认为外界环境作用于生物，生物把它们的功能和结构适应外界环境，这种适应世代相传。斯宾塞采纳拉马克所提出的生物学原理。英国巴克（Ernest Barker）认为斯宾塞从来没有成为一个达尔文主义者，他始终相信拉马克主义。72斯宾塞一直坚持他的观点。关于这一点，斯宾塞在《自传》中曾承认错误。他说：“在达尔文在林奈学会发表论文以前，他一直认为有机体进化的唯一原因是功能所产生的变化的遗传。”从《物种起源》发表后，他才认识到他是错了。73

根据斯宾塞的进化论思想，发展是从纯一到歧异，他认为，生活的理想乃是个性化（inidividuation）。同时，斯宾塞继承了英国急进主义和个人主义思想的传统，所以急进主义和个人主义也是斯宾塞教育思想的理论基础。1848～1880年，英国社会政治思想的总的趋势是倾向个人主义，实行放任政策。这表现在国内政治方面，限制政府的活动到最低限度，在外事方面，实行自由贸易政策。斯宾塞提倡彻底的放任政策。74他在青少年时代，受家庭非国教主义思想的影响，积极参加宪章主义者的政治活动，曾在《非国教主义者》杂志发表《论政府的正当范围》的文章。1847年开始撰写他的第一部政治著作《社会静力学》（1850年）。此后在任《经济学家》杂志副主编期间，受霍奇斯金（Thomas Hodgskin）的影响，认为政府的功能在于使自然法则能自由运行。直到1885年他还在《人对国家》一书中宣扬天赋人权学说。所以，自由主义和个人主义是斯宾塞教育思想的重要基础。本书从斯宾塞的《社会静力学》一书中选译了他有关“自由主义和儿童权利”和“国家教育”的论述，供读者研究剖析。

关于斯宾塞的个人主义，杜威认为，斯宾塞的个人主义，并不直接来自洛克的个人主义，而是经过从英国出口到法国，再从法国重新进口到英国的个人主义，这是法国百科全书派的个人主义，对于进步和人性的尽善尽美具有坚定的信念。斯宾塞继承洛克、柏克莱、休谟和密尔的哲学思想传统，他的个人主义，用演绎的方法，以社会改革为目的，吸收科学上的许多概括，已成为实证的、建设的、理性的和乐观主义的个人主义。75

但是，由于无产阶级登上历史舞台和社会主义的兴起，在英国到1880年时，宣扬国家的最高职责在于不干预的放任主义已经过时。英国政府从19世纪30年代开始，对教会学校提供经费补助，1870年通过初等教育法，国家的权力进一步扩大。早在1848年密尔在《政治经济学》一书中就提出分配是一种人为的安排，可以由国家调节，同时提倡对土地的不劳而获的增值征税。他的《论自由》（1859年）一书维护精神自由和独创性，反对立法或社会舆论的限制。但是他在《功利主义》（1863年）一书中已放弃自身利益的原则，而采取自我牺牲的原则。76

19世纪60年代，欧洲发达的工业国的工人阶级运动出现高潮。国际工人阶级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的领导下，1864年9月在伦敦成立国际工人协会，发表国际工人协会成立宣言，发出“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的号召，出现了社会主义的新高潮，敲响了个人主义的丧钟。巴克也提出，1880年以后，英国个人主义已进入垂死阶段。77

斯宾塞和他的好友波特（Richard Potter）一家，亲密友好，过从甚密。波特的女儿、韦伯夫人比阿特里斯是斯宾塞青年时代最亲密的朋友，曾称斯宾塞为“导师、哲学家和朋友”，但在她参加费边社以后，也和他分道扬镳。

杜威在斯宾塞逝世后，在《哲学评论》（1904年3月）发表的《斯宾塞的哲学著作》一文中对斯宾塞的哲学体系进行了评价。他指出：“历史上的许多哲学体系，例如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笛卡儿、康德或黑格尔的哲学体系，它们是一个有才智的人的发展的统一体，而不是预先确定的有计划的成就。它们多少有点像是在回顾中和通过追溯成为体系的。但是，斯宾塞的哲学体系从一开始就是一个体系。它在概念形成时就是一个体系，而不是到头来才成为一个体系。由于作者的意志，它成为一个体系，完整、严密而一气呵成。它是对宇宙的一个精心作成、一个既完整而又封闭的解释。斯宾塞几乎完全不顾整个思想发展的历史，以莫大的勇气和毅力，花三十多年时间逐章、逐节、逐卷地完成他事先考虑和预先封闭好的体系。正如詹姆士所说的，一个伟大的计划事先宣布了它不可避免的弱点。”78

在斯宾塞晚年，他的哲学体系受到批评，他对别人的批评意见非常敏感，稍微一点兴奋就会引起失眠和精神失常。高尔登（Galton）批评他固执己见，在辩论中对己不利时斯宾塞往往用手指按脉搏，说：“我不能再说话了”，用耳套按住耳朵，以求心理上的平静，曾传为佳话。他已全身心地献给他的哲学，对他的哲学的完整性的任何攻击，会从根本上伤害他的自尊心；他就这样来保卫他自己。这可以从一个侧面反映他的学说的命运。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