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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苦禅大师

时间:2022-01-2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齐白石的画3平方尺五六十元一幅,李苦禅、李可染的画3平方尺二三十元一幅。结识苦禅先生很偶然。在人民大会堂有个庆祝大会,李苦禅、黄永玉等一批画家送画祝贺。苦禅先生送的是一幅巨鹰。人民体育出版社拟出版一本作家、画家养生健身的书《生活在微笑》。家人告诉他,康生是政治局委员。1980年10月29日上午,我应约将写他的稿子送去审阅。苦老的鹰就是他的人格的写照。苦老的艺术已炉火纯青。

文/鲁 光

早就读过他的画。20世纪60年代初,在王府井北边有一家和平画店,终年展售李苦禅、李可染、齐白石等名家字画。齐白石的画3平方尺五六十元一幅,李苦禅、李可染的画3平方尺二三十元一幅。我常去观赏,很喜欢,不,应该是很陶醉。我起过买画的念头,但月薪只有五十六元,要养家糊口,囊中实在太羞涩。

结识苦禅先生很偶然。1979年年底,我国恢复了国际奥委会席位。在人民大会堂有个庆祝大会,李苦禅、黄永玉等一批画家送画祝贺。苦禅先生送的是一幅巨鹰。我与苦禅先生同桌,而且邻座。人民体育出版社拟出版一本作家、画家养生健身的书《生活在微笑》。我知道苦老好武,便应诺写他。席间,我说起此事。

“到我家坐坐。”苦禅先生很痛快地答允我采访他。

那天吃过午饭,我便骑车飞奔苦禅家。国家体委坐落在天坛东门,苦老家在钓鱼台对面的三里河,骑车得个把钟头。我上三楼找到苦老家,正准备举手敲门,见门上贴有一字条:上午有事。中午12点至3点休息。下午会客。离3时还要10多分钟。怕早敲门影响苦老午休,便下楼在院里消磨时间。准3时,我轻轻敲响苦老家门。

来者都是客。苦老不管来访者的身份和职位,皆一视同仁。有回谷牧副总理来看望他,家人事前就告诉他,来客谷牧是国家副总理。当谷牧与他握手时,苦老说:“副局长,请坐。”康生来访也如此。家人告诉他,康生是政治局委员。见面不知该说什么,问道:“康局长,俸禄多少?”弄得在场的人哭笑不得。

1980年10月29日上午,我应约将写他的稿子送去审阅。我将稿子从头到尾念了一遍。他很满意,对文中的一段描述,他更为高兴。

那段文字是写上世纪50年代在中央美术学院校尉胡同口,有一位吴桥卖艺人正在耍刀。苦老路过看了一会儿,说:“不怎么地道。”那个卖艺人火了,说:“看客,你耍一个给大家看看。”苦老说了声:“稍候!”他回家中拿来套在鲨鱼皮口袋中的双刀,耍得兴来时,还将刀抛向空中。看客们纷纷扔钱。吴桥卖艺人从地上捡起钱,奉送给苦老:“这都是你的!”苦老将双刀插进口袋,拱拱手,说:“我是美院教授,给你帮个场而已。”

苦老听得入神,说:“别人也写过,一笔带过去了,你写得具体生动,水银落地,无孔不入。”

9时半,他站到画案前开始作画。他拿起一支长毫笔,在一块圆形砚台里蘸足浓墨。先从鹰的背部画起,以排墨法只几笔就写出了鹰背,然后用侧锋勾出翅肩和两侧白翅,接着抹涂下面的飞羽,再以较干的浓墨抹出尾部。稍停片刻,他拿起一只小银勺,舀了一点清水,放到笔肚上,把墨调淡,抹涂胸部,抹出大腿。画成鹰的身体之后,换成小笔。苦老持笔打量画稿,稍作思考,就勾鹰嘴。鹰嘴成方形,用“金石味”的笔法一笔一笔勾写出来。然后用淡墨画头部和颈部。画颈部是用笔连续横扫数笔,顿时,颈部的动感跃然纸上。最后,又用“金石味”的笔墨,一笔一笔写出足爪,爪子画得长直而厚重。鹰伫立的山石,用的是拖、侧笔,有时还用几笔逆锋,并用“斧劈皴”笔法皴出山石的质感,墨色深浅不一,以增加山石的体质感和厚重感。用清水调色,用色极省,嘴、爪染淡花青,山石染淡赭色。

苦老一边着墨着色,一边给我讲述画鹰的笔墨。他说:“我画的鹰不是普通的老鹰,把山鹰、鹫和隼综合于一体,画我心中的鹰。显神处着意夸张,无益处毅然舍弃之。我将鹰嘴和鹰眼都画成夸张的方形,是为了强调鹰的雄健威猛。我常在鹰画上题写‘苍鹰不搏便鸳鸯’。”

画如其人。苦老的鹰就是他的人格的写照。他对我说:“画思当如天岸马,画家何异人中龙。”他说,“在绘画中,我就是创造万物的上帝。”

鹰是苦老的代表作。画就这幅4尺鹰之后,苦老坐在藤椅上小憩。他对我说:“你要我画画,随时说话。”

我终于鼓起勇气说:“我早就想求一幅画。你的画,那么贵,怎么好开口呢?”

苦老喝了一口茶,说:“讲钱不是朋友,朋友不讲钱。你就点吧,画什么?”

我本来想求一幅竹子,但说出来的话却是:“苦老,您老随意吧!”

“鹰画得熟些,就画鹰吧!”

苦老要了一张4尺三裁的宣纸。他一边挥毫一边与我聊天。“艺术要有创造。光模仿不是艺术。搞艺术就得吃苦。怕苦就不要搞艺术。”“画画要有悟性,要有才。我有一位同乡画到了70多岁,画的荷花叶还是像4两一个的葱花饼。没有悟性,没有才气,趁早干别的去。”“范曾想在人物画上下功夫,很有才气的。他父亲比我小一岁。有人说他骄傲,不骄傲出不了大成就的……”

画了个把钟头。画成后,等待水墨干了染色,继续聊天。

苦老说:“画格就是人格。没有人格就没有画格。一个品格不好的人是画不出好画的。秦桧写的字很多,他是大奸臣,千人骂万人唾,字也没人要,流传不下来。商人是只讲钱,一个艺术家却要讲究艺术。光顾着做生意,就把艺术庸俗化了。一个艺术家太富就没有艺术了。你要记住一句话,无法之法乃为至法……”

从画第一笔鹰开始,苦老就像给一个入室弟子讲课一样,从笔墨技法讲到人品画品。不仅给我上了一堂绘画课,更让我亲眼目睹了他作画时的风韵神采。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一位大师作画,第一次听大师深入浅出讲画理。这年苦老已83岁。丹青成熟在老年。苦老的艺术已炉火纯青。

“你可以画画!”在等待画干的时候,苦老突然说。

听了苦老的话,我既兴奋又感到有些突然,便问他:“苦老,你怎么就能判定我能画画呀?”苦老说:“文人画,文人画,本来就是我们文化人画的。以我的教授经验,我以为你对画很有悟性,你就画吧!”

从苦禅大师嘴里说出来的这几句话,像一把火,一下子点燃了埋在我心中的艺术之火。

我才明白,苦老今天为什么这么热心地给我讲画。这是老师给他的弟子讲的第一堂课呀!

如果不是苦禅大师这么鼓励我,我这一辈子也就是一个画迷而已,永远停留在钟情的层面,而不会动笔作画。

从1979年末到1983年6月11日凌晨1时不幸仙逝,在这近5年的时间里,我成了苦老家的常客。我有意为他写一篇报告文学。

苦老和夫人李惠文请我吃过一次便餐。我们围着一张小方桌,边吃边聊。那天,他兴致很高,倒上酒,说:“今儿个我陪你喝两杯。”我听许麟庐先生说过,苦老年轻时好酒,从东单到西直门外,一路走一路喝过去,见了酒铺,便喝一盅。酒后在和平画店挥毫作6尺大画《豆角》。在场的徐悲鸿、齐白石都赞赏不已。徐悲鸿即兴提笔:“天趣洋溢,苦禅精品也,辛卯春日悲鸿。”齐白石也题了字:“旁观叫好者就是白石老人。”此画后来被我的同乡、诗人艾青所收藏。

1983年,苦老仙逝的那一年,有一次我在人民大会堂邂逅苦老。他拉住我的手说:“我停笔了。我给你画了一幅鲶鱼。你怎么这么忙,一年多没去我家了。得空去坐坐,聊聊天。”

那时,中央电视台邀请我写电视连续剧《中国姑娘》。演员都物色好几个了,但剧本还未写出来。我住在工人体育场赶写剧本初稿,顾不上去看望苦老。这是一个星期天,我从家里拿来照相机、录音机,准备星期一去苦老家。都已经跟苦老约好了,去一天。录一次音,把苦老的“神聊”录下来。相识了几年,我为不少来访者照了相,可我自己还没有跟苦老合张影呢。这次带上相机,要多拍几张合影留念。没有想到,当晚上我回工人体育场时,青年演员迟蓬告诉我:“鲁老师,不好了,刚才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播了,你要写的李苦禅去世了……”

我惊呆了!我不信。昨天还通过电话,相约明日聚谈的,怎么会突然故去呢?我拿起电话,想向他的家人证实一下消息的可靠性,但拨了几个号码便放下了,这么做太唐突了。

22点,《晚间新闻》证实了这个噩耗。我悲痛极了,铺开稿纸,连夜疾书,写我未曾动笔的那篇《我是“上帝”》的关于李苦禅的报告文学。

开头几句:“你一生为花鸟传神,如今躺在鲜花丛中,永远地走了……”

从相识写到相知,我流着泪写,没有停顿,一直写到次日天明。写了6000多字,但远未完稿。

我停笔,先给苦禅夫人李惠文写了一封悼念信,说本来要写给苦老生前看的这篇报告文学,却成为一纸悼文。

苦老仙逝了。我改变了写作计划,不写他的报告文学,我要为苦老立传,写一部传记。我写出了传记的提纲,十多年来,我一直寻找苦老的弟子和朋友进行采访。

我备感珍贵的是,苦老的大儿子李杭,从济南给我邮来“文革”中苦老交待“齐白石一生点滴”手迹复印件。在“文革”中,苦老忍受凶残拷打,但能如此真实地写出这些文字,没有杜撰,没有夸张,没有乱“上纲”,实属难得。这份“交待”手迹,正反映出一个大艺术家高尚的人品。我每读苦老用钢笔写就的“交待”,心里对苦老的敬意就更深。

有一回,我在人民大会堂偶遇歌唱家郭兰英,得知苦老生前曾给她作《兰为王者香》画幅。为了布置宾馆,周总理让北京饭店邀请一批著名画家作画。黄胄、李可染、李苦禅几位大师在宾馆会议室作画时,想起郭兰英,好久好久没有听她唱歌了。当时郭兰英还未“解放”,不敢唱。几位画家把窗关上,“唱吧!我们想听!”郭兰英边唱边流泪。李苦禅激动得抓起笔画了一幅兰花,并题字《兰为王者香》。此画,印在后来郭兰英告别舞台晚会的请柬封面上。

许麟庐回忆了与苦老喝酒的往事。他说,东营子胡同有一家浴池,是苦老的关系户。苦老经常拉他去泡澡。进了澡堂的大门,满墙都是苦禅的花鸟画……

素材,记了好几个笔记本。但我一直在酝酿,未敢轻易动笔。

这些年,我读过几本写苦老的传记,都不过瘾。我觉得,这些书多半是材料的堆积,不“传神”,没有写出苦老的侠义风骨。我一直在琢磨,写苦老,需要用大写意的手法,大泼墨大泼彩,形似更神似。每次翻阅记录苦老事迹的近十万字的素材,感触殊深,我欠了苦老一笔重债啊!2001年,湖北美术出版社约写《半路出家》一书时,我将访谈笔记整理成一篇二三万字纪念文稿《“上帝”李苦禅》,收录其中。

写就《“上帝”李苦禅》文稿,使我欣慰了几分。苦老为我盖齐白石为他治的印“死无休”时说过,“这是信”。我终于没有失信于苦禅老师。

1986年6月12日,济南万竹园李苦禅纪念馆开馆时,我应邀参加了。此后,只要我去济南,就必去万竹园“朝圣”,每回都沉醉于苦老那些大朴大拙的水墨原作之中。

一字可以为师。苦老把我领进绘画艺术大门,即席作画讲画,鼓励我拿起画笔作写意画。数不清多少次的神聊,对我的人生、我的丹青艺术,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有一回,苦老的弟子赵宁安捧着新出版的《李苦禅画集》,请老师题字。苦老在画集的扉页上写道:“以生命为艺术”。宁安走后,他对我说,“以生命作画,画才有生命。”我虽然没有正式拜师,但绝可视他为师——我的人生和丹青恩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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