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马和野猪

每个棋手有每个棋手的个性，在我对谈的棋手中，我发现他们和作家一样，性格迥异。比如常昊，他逻辑性非常强，无论是谈话还是其他小事情，都是很审慎的，按照我和这些国手作访谈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就是访谈之后，都和我下盘棋，依照他们的水平，当然的授子了。那天两个棋友知我和顶级高手过招，也想来沾点仙气，而常昊则以事先没有约定婉拒了他们。王磊则不同，很乐意地和我的两个棋友玩起了车轮大战。邵炜刚是一个特别认真的人，他说对谈整理出来后，发给他看一看，其他棋手则没有提出这个要求。邵和我下棋的时候，一边下，还顺便讲棋。当然最善解人意的还是常昊，我脱先几手，杀他的大角，当然以失败告终，但常昊奕后告诉我，王老师你这么一倒扑，我这块大棋就死了。让我白高兴了一个晚上，我也有杀世界冠军大龙的可能。当然，这是常昊左手打右手，或者是常昊抓住我的手在下。

但也有例外的，就是和罗洗河的棋没下成，不是罗洗河不愿意，而是他家里压根儿就没有一副完整的围棋。

按照约定，这一次是和罗洗河对话。但王锐电话里告诉我，这次对话不放在围棋天地编辑部，罗洗河要求我们去他家里。挺奇怪，一般人是不大喜欢陌生人到家里去的。这罗洗河有性格，后来我在网上搜索资料是发现，这罗洗河其实是懒，是出名的“懒猪”。但又是出了名的“神猪”，是围棋的神童。

我产生了极大的好奇心。他其实不属猪，1977年出生的人，该属蛇。在去往罗洗河家的路上，我想象这罗洗河的形象。等我见到他的时候，我感到差不多和我想象的一样，墩厚，实在，爽快，又有名士的潇洒和自在。据说，湖南凤凰县举行top棋手大赛，著名画家黄永玉先生专门为罗洗河画了一幅题为《国手》的画，送给罗洗河。黄永玉的画，是收藏的珍品，人皆爱之。可没想到罗洗河转手就将黄永玉先生为他度身而作的《国手》赠给了恩师罗建文。一时传为美谈。

到了他家里，我们对他的生活有了一个直观的认识。家里装潢的较为简洁，因为住在楼顶，就有了两层空间。据说当初这楼盘的老总，也是一个围棋爱好者，以很优惠的价格卖给了罗洗河和他的恩师罗建文。现在罗老搬走了，罗洗河又将罗老的房子买下来，让父母住。

有趣的是，罗洗河家里居然没有一副完整的围棋，摄影师刘要罗洗河摆几个下棋的姿势，罗洗河找了半天，才找到半副棋，勉强在棋盘上摆个局，这让我打消了和他对弈一局的念头。自从和常昊对话之后，王磊、邵炜刚、刘菁都在对谈之后，四人都和我下盘指导棋，让我过国手对弈瘾。这一次，落空了。

罗洗河家里没有棋，但是却有很多书，贴墙而立的书橱里面放满了图书，我以一个出版行家的一瞄，这些书不是用来压输出的，而是用来看的，而且从书的成色来看，显然是被翻过的。没有棋，却有书，我这低水准的围棋爱好者家里都有三副棋，他这拿过世界冠军超一流国手，且夫妻都是棋手的家庭却没有一副完整的棋。这让我想起了大学者钱钟书的家里没有书，人家问他怎么看书，他说：图书馆去借啊！我问罗洗河，你要下棋怎么办？

他指着电脑说：网上下啊！

后来我们就开始对谈，但谈得非常的意识流，尽管谈得很开心，笑声不断，时间也挺长，但回来一听录音，这怎么整理啊！意识流很开心，但形成文字很艰难。我费尽心事，勉强整理出来，由此也可见罗洗河的性格，天马行空，独往独来。

王　干：请你谈谈你学习围棋的经历。

罗洗河：我是五岁半就开始学棋，我是湖南衡阳人，当时我的父母白天都要上班，没时间照顾我，我在家就开始玩围棋子，而且在棋盘上摆了一些棋谱。后来，我跟着一个业余六段的棋手学棋。在我六岁的时候，我伯伯带我来到北京，当时在中山公园，那里有很多人下棋。后来我爸爸也带我来北京，找陈祖德教我下棋。陈祖德把我介绍给罗老师，我就开始跟着罗老师学习围棋，并且在罗老师家住到十岁。十岁的时候我进入了国家队，从那时起我就开始领工资了。

王　干：你和常昊、邵炜刚不一样，他们都是从省里的围棋队通过选拔才进入国家队的，你则是属于罗老师发现了人才，直接让你进入国家队的。

罗洗河：当时罗老师经常带我到棋队去看其他棋手下棋我，第一次参加全国比赛是在1989年，那时候我很多事都不知道，比如坐飞机不带身份证，我就只能坐火车去深圳参加比赛。

王　干：人们都说你是围棋神童，据说你的智商很高，所以你的围棋成绩很好。

罗洗河：其实有一段时间，我的成绩不好，但是我的老师和朋友增加了我对围棋的兴趣。比如说有一次突然有一位棋手走过来对我说：“生命有限，事业无限。”当时听了这句话，对我的启发很大。记得还有一次，是在一天晚上，我在学棋的时候，学着学着就睡着了，一位老师不但没有批评我们，反而说了一句安慰我们的话，他说：“大脑累的时候，小脑思考。”我听了这句话，突然就清醒了很多。

王　干：你认为智商与围棋整体水平的提高有很大关系吗？

罗洗河：应该是这样，但是要想说清楚智商对围棋的具体作用也很困难，我认为围棋水平提高跟下棋的环境有更大的关系。现在的小孩下棋是不按传统的棋谱来下的，他们会创造出新的棋型，他们没有下棋的经验，他们需要在具体的环境里进行时间上的考验和磨炼。我在当教练的时候，给小孩上第一堂课就会教给他们一些与围棋无关的东西，我会启发他们朝着一定的方向、一定的高度进行思考，但我不会给他们说一些具体的棋。

王　干：就目前而言，你的棋技跟过去相比，是进步了还是退步了？

罗洗河：跟身边的棋手相比，我觉得我的棋技在进步。棋技和输赢并不是相辅相成的。因为有时候当一名棋手对棋有了较高的认识程度，但是他的经历已经不允许他再下棋了，所以输赢是和身体素质有关的，而棋技是和一个人对围棋的理解有关的。比如马晓春，在他不拿冠军之后的一两年里，他的围棋水平仍然很高，因为他对围棋的理解很深刻。

王　干：过去我们看日本棋手下棋，他们很讲究围棋内在的美学，后来韩国围棋注重计算，强调围棋的实战性，所以很多人认为韩国围棋没有美感，你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罗洗河：我认为没那么简单。其实韩国围棋下得很柔和。比如李昌镐，他在下棋的时候对一盘具体的棋看得很清楚，而且他对棋的细节研究得很精到。我认为过去大家都说他的棋力量大，其实他的棋力量大主要是来自于他对棋的布局。现在回过头来看，就不能那么简单地去给韩国围棋下定义，不能说他的棋风粗犷，他在中盘的时候就已经将官子算得很清楚了。因为过去观棋人的水平和他不是一个等次的，所以很难深入地理解李昌镐的棋技。如果观棋人和棋手的整体水平出现差别，那么双方对棋的理解肯定是有出入的。李世石的棋下得也很柔和。他们的柔和是整体上的柔和，而不是在某一个细节上体现出来的。

王　干：中国围棋现在在理念上已经有了突破。邵炜刚也说他下棋时每一手都在追求最大值。刘菁认为他小时候学的围棋根本就不是现在的围棋。这就证明中国围棋在理论和理念上超越了过去的范畴，围棋在不停地变化，你能概括一下你下棋的棋风吗？

罗洗河：其实专业棋手是没有棋风的概念的。对于下棋的路径而言，只有一条是正确的，对于棋手的考验主要在于如何找到这条路径的方法。一盘棋从第三步棋开始，就已经形成自己的规律、自己的特点了。在这个时候，棋手就需要对具体的棋进行思考，特别是要思考棋的流向。棋手的想法只能为某一个局面服务，而不能去改变某一个局面。围棋的困难就在于它本身只有一种发展的趋势，但是由于双方棋手对棋的理解不同，所以在每一手都要追求最大的效益。对于职业棋手来说，可能一手的失误就会导致全盘的失败，所以棋手在下每一手的时候都应该进行慎重的思考，努力地去找最有效益的一步。

王　干：到目前为止，你下了26年的围棋，你有没有厌倦下棋。

罗洗河：没有，但是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很累。特别是在自己下棋下得不太顺利的时候，就会感到自己下了很大的力气，却没有收到应有的成果。我认为我还会继续下棋。对于一名棋手来说，不必要想得太多，或许想法越少越好。每一个棋手的棋风都在不停地变化，所以在下棋的过程中会不断地出现一些困惑和问题，在解决这些问题的过程里，棋技就在慢慢地进步。

王　干：别人说你下棋是“快刀”，我想也就是说你追求每一手的最大效益吧。对于中日韩三国围棋，你怎么看待它们今后一段时间的发展。

罗洗河：在今后一段时间里，中国还是占一定的优势。中国政府和社会对围棋很支持，对棋手的奖励比较高，中国的围棋环境比较好。中国围棋的支持者身份、级别都很高，所以力量很强大。目前的这批围棋支持者都是在上世纪80年代被围棋文化熏陶过的。

王　干：上世纪80年代的中日围棋对抗赛，不仅仅让中日两国在政治上增加了交流，而且让老百姓的娱乐生活丰富起来。围棋全民普及运动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所以聂卫平对围棋的贡献很大。就目前而言，中国围棋的竞技水平已经很高了，但是围棋文化没有跟上来。比如中国现在没有围棋博物馆。我国在这些年里对围棋文化的积累是不够的。围棋的精神和内涵还没有完全呈现出来。据说你对文学、历史很感兴趣，文学、历史对你的围棋发展有些什么作用？

罗洗河：的确，我对文学、历史很感兴趣，它们对于思维的拓展有很大的帮助。比如我读历史书，历史人物可以坚定我的人生信念。围棋有着悠久的历史，围棋的变化是不可能穷尽的，何况人生又很短暂，所以我在阅读历史书籍的时候可以不断地理解围棋的发展和围棋本身的内涵。我喜欢独自一人思考，喜欢读书，而且读书的速度很快，任何类型的书我都读。我喜欢阿来的《尘埃落定》，小说中傻子眼里的世界让人回味和琢磨。

王　干：围棋开始是竞技，最后成为一种文化。棋手是非常单纯的，围棋的理念和价值属于自我完善、自我超越的。棋手的世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属于一个人的世界。棋手靠自己的智慧、能力去完成自己的事业，所以没有复杂的社会关系。

和罗洗河的对谈过程中，罗洗河还切了一个大西瓜给我们吃，罗洗河切西瓜的样子，异常笨拙，我仿佛看到了我切西瓜的模样。所以我喜欢这样一个野猪式而又天马行空的思维的人，他不是文人，但身上透现出来的文人气质甚至诗人气质，让我感到很亲切。对谈后，暮色降临，我们在罗洗河家小区的外的湘菜馆用餐，菜很辣，罗洗河吃得很开心，而我能下筷子的地方很少。吃完后，是罗洗河买的的单，按惯例该是《围棋天地》出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