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梦中的橄榄树

上个世纪末，曾写过一篇短文《说不完的豫剧》，短文中有这样的文字：“五十年代初在开封看常香玉的《花木兰》、高洁的《罗汉钱》，至今还能想起当年自己的那份儿感动，这大约是我关于豫剧的最初记忆。”

为了查找这文字的原话，翻开了我的文集的随笔卷。在随笔卷里就又看到一张照片。那照片的说明是：由左至右，申爱萍、常香玉、南丁、高洁、于黑丁、赵铮，1991年5月25日在河南人民会堂休息厅，省第三次文代会刚刚闭幕时。

在另一篇短文《对花甲的误读》里，对这张照片的历史背景可以作为间接的注解：“六十岁的时候，我从河南省文联主席这个职位上退下来。那是1991年的5月下旬，在文代会上，按照惯例我当然有个报告。报告完了，我在这个职位上所应尽的责任，也就画上了句号。选举完毕，有些作家艺术家拉着我在会场的侧厅里照相。”这张照片便是我从当时的一些照片里选出收在文集里的。

如今是2012年，二十一年过去，那张合影照片中的黑丁、香玉、赵铮，已相继作古。活着的三位，或已耄耋，或已望八，或已古稀，也都到了迟暮之年。

高洁首演《罗汉钱》时，为1953年。那年她十九岁，一个俊秀的小姑娘。五十九年过去，她早已是个奶奶、姥姥。

在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长河里，时代给她提供了什么机遇，她为时代作了什么奉献，生活给了她什么馈赠，她对生活作了哪些回报，她从一个连河南话也不会讲的安徽小女孩，如何成长为一个豫剧表演艺术家，她的艺术如何日益成熟，她的生命如何日益丰沛，贺宝林的这部《拓荒与守望——高洁评传》，都给予了绘声绘色的生动描绘。贺宝林与高洁的女儿尹鸿同在河南省艺术研究院工作，是业内人士，因此，他这部书做得相当专业。不仅是专业，他是怀着对前辈艺术家的从心底生发出的敬爱之情做这部书的，做得诚挚认真。这部书的初稿，我于年前也读过，那只能算是个粗略的大纲，如今在我案头的这部定稿，面貌就大为改观。宝林追溯到高洁的老家，她的童年，她的少女时代，她的初恋，她在中学时代文艺演出队时的活跃身影，是很下了一番功夫的。

我早年是高洁的观众，因同在河南文艺界长期工作，虽不在一个单位，也成了朋友，我们又同为安徽人，先后来到河南，我又比她年长几岁，我在心里是把她当作家乡小妹的。读了宝林的这本书，我才对她有了更多的了解，也才有了更深的感动。作为读者，我要感谢宝林这本书。

一个成功的男人的身后，都有一个女人。反过来说也是一样，每一个成功女人的身后都有一个男人。高洁身后，她的身边的男人，就是她的初恋，她的先生，她的老伴尹涛。他们的终生不渝，一生相守的爱情，堪称典范，叫人动心动容。细节在宝林的书中有真实的述说，不在此重复。我倒想起刀郎唱的几句歌，那歌唱道：“爱到什么时候/要爱到天长地久/两个相爱的人/一直到迟暮时候/我牵着你的手/我牵着你到白头/牵到地老天荒/看手心里的温柔。”就仿佛这歌是专为高洁尹涛写的，专为高洁尹涛唱的。前些天，在一次聚会上碰见他们的女儿尹鸿，她问起我读了宝林的著作的意见，我向她讲了此感受，并说了这几句歌词，她小声地仿佛自言自语地说：“我家多亏有了我爸，我妈多亏有了我爸。”是这样，不论什么时候，无论怎样的情况，尹涛都是高洁的精神支撑，那是爱情的力量。

现在回到高洁的艺术上来。

时代给了高洁机遇。新中国成立初期，河南全省文工团整编，高洁由所在的淮阳文工团，被编入新建的河南省歌剧团，歌剧团后又整体改组为河南省豫剧院三团，豫剧三团的任务是演出豫剧现代戏，由此，高洁开始了她学习豫剧学演豫剧现代戏的路程。她是幸运的，她遇见了著名的编剧、导演，之后被称为豫剧现代戏之父的杨兰春。老杨还是三团团长，他对演员要求严格，又能慧眼识人，根据演员的不同素质派定角色，慈眉善目又是慈善心肠的高洁自然地就被派定为演母亲的角色。自1953年她扮演《罗汉钱》中的小飞娥始，高洁就与母亲这一角色形象结下不解之缘，1955年她扮演《刘胡兰》中的胡兰娘，1958年她扮演《朝阳沟》中的拴保娘，一发而不可收，她一生中在近六十部戏曲影视作品中，塑造过不同年龄不同身份不同职业的母亲形象，母亲这一形象就成了她的艺术符号，从而被称为“中原第一老大娘”。

高洁在《刘胡兰》中扮演胡兰娘的角色，获得极大的成功。著名戏剧评论家凤子在《人民日报》1958年7月4日发表《时代的感情和声音》，文中说：“当胡兰子就义前五分钟，母亲来了，即将生离死别的这一时刻，割舍不断十六年的骨肉之情的母亲，……残暴的现实告诉她，敌人是野兽，母亲的心被撕裂成一片片，母亲这时的悲愤是说不完也哭不尽的，高洁的表演可说是一句一啼、一字一泪，观众几乎不是在看戏，而是参与了这一壮烈事件。”

高洁在《朝阳沟》中扮演拴保娘，不用多说，她与杨兰春（编剧、导演）、王基笑（作曲）、王善朴（拴保扮演者）、魏云（银环扮演者）、马琳（二大娘扮演者），共同创造了这部豫剧现代戏的经典。

高洁也有幸获得些学习交流的机会，她二十二岁时即随中国音乐家代表团访问欧洲。她二十五岁时去著名的上海音乐研究所师从林俊卿教授学习声乐理论。她三十岁时即登上中国音乐学院的讲坛，讲授戏曲演唱方法。这可否看作高洁的三十而立呢？

在实践中学习，在交流中学习，高洁根据自己的角色定位，根据自己的演出经验，创造出了喷口、咬字、嚼字、钢音、柔音、颤音等演唱发声方法，形成了自己的风格。

高洁参与了开垦豫剧现代戏这片处女地，她与同代的豫剧现代戏人共同创造了豫剧现代戏的辉煌，她是拓荒者中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

1999年6月2日，高洁在《大河报》上发表纪念艺术前辈阎立品的文章《从艺当学阎立品》，文中说：“这是一个多么有骨气，多么值得敬佩的艺术家啊！现在的演员，在人品艺德方面应该向她学习，应该树立起起码的自尊。”

这是高洁的心声，她自己就是这样的人。功成名就后，她有拒绝，有拥抱。她拒绝诱惑，如金钱。她拥抱艺术，她积极参与公益演出，为了艺术的传承，她不顾年老体衰，用了许多时间和精力去辅导县剧团和村文工团。这就是表演艺术家高洁对艺术的守望。

行文至此，我突然联想起《橄榄树》那首老歌。高洁在心中供奉的那圣洁的艺术理想，就是她梦中的橄榄树，她的拓荒，她的守望，全是为了她梦中的橄榄树。

2012年10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