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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常巷陌起高华

时间:2022-01-12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齐白石史无前例地建艺术的象牙塔于十六街头,也可说是在寻常巷陌间架起高华的艺术舞台。齐白石可说是最通俗的艺术大师,也是最高贵的大众画家。一九五七年九月十六日,在北京医院逝世,享年九十五岁。此外,齐白石的书画作品,多有纪年,甚至常有作画时岁数与地点的记录。到十九岁期满出师。五十七岁后正式定居北平,直到齐白石九十五岁逝世,小半

顽强的生命力

吴昌硕熔数千年金石文字,纳徐渭、八大、石涛、扬州八怪、赵叔于一炉,铸造了高古奥窔的金石画风之后,再往这条路走的人,若无独特禀赋,不是力有未逮,只到半途,便是泥足深陷,仅是依辙而行,难有创发。诸乐三、王个簃、来楚生诸前辈画家,便是富于启发性的例子,足资殷鉴。但是,正如任颐从渭长、阜长昆仲,从传统人物画家那里出发,以其独特的天赋与深入民间生活的炽热的真感情,乃创造了他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的艺术成就。齐白石差不多完全沿着吴昌硕走过的道路,迤逦而来,本来很可能只是缶翁旄下的士卒。但是,他的天才显现在他懂得发挥自己独特的本质。他有吴昌硕所没有的、农村工匠出身的村俗和土气,有更生猛活泼的平民生活的生命力,于是,齐白石将宋元以降的士大夫文人画的方向扭转过来,创造一个雅俗共赏的局面。

齐白石史无前例地建艺术的象牙塔于十六街头,也可说是在寻常巷陌间架起高华的艺术舞台。他将文人画的高简与平民百姓充沛的精力结合在一起,在吴昌硕的道路之外,另辟蹊径。齐白石的成就诚不可思议。他是顽强的生命力与旷世天才在艺术上绽放的奇葩!在画史上,能赢得上自专家学者,下至贩夫走卒,同声赞颂,能在中外世人中受到广泛仰慕的中国画家,似乎非齐白石莫属。

如果说,明清以来如八大、石涛、金冬心、吴昌硕等大家,将中华民族数千年来以毛笔书写作画的经验与技巧提炼为传统笔墨登峰造极的成就,令人仰之弥高,那么,齐白石是将这伟大传统由高寒的云端拉回人间,使人即之益温。齐白石可说是最通俗的艺术大师,也是最高贵的大众画家。将典雅精奥与俚俗平凡统一在艺术中,就是齐白石创造的奇迹。

强烈的历史

齐白石本名纯芝,号渭清、兰亭,又名瑞林,字濒生、滨生,小名阿芝。后取名璜,号白石山人、白石、白石翁、老白、又号寄萍、老萍、借山翁、杏子坞老民、齐大、木居士、木人、三百石印富翁、星塘老屋后人……名号之多,媲美古人。一八六三年生于湖南省湘潭县杏子坞星斗塘。一九五七年九月十六日,在北京医院逝世,享年九十五岁。

历代画家享高寿者不在少数,但到了九五高龄仍能挥毫无碍者则难能可贵。齐白石生命力之旺盛,只有毕加索可与比匹。中国画家之有完善之自传,而且又有详尽生动口述自传,也以齐白石为第一人。据张次溪在《白石老人自述》前言称,是因为齐白石看到别人写的传记文章,希望有人为他做一篇传记。因此,张次溪对其口述做了笔录,本来是打算寄给在苏州的亲戚,传记作家金松岑作为传记材料的。哪知才进行了一半,卢沟桥事变突起,遂告中断。抗战胜利后张次溪回到北平,齐白石希望能继续口述笔录,此时金氏已作古,希望由他撰写齐白石传的愿望遂告落空。齐白石觉得半途而废甚为可惜,乃断断续续口述到一九四八年,因老人体衰,张氏也生了病,故暂告一段落。岂料张氏病愈不久,老人就已逝世。我们今天能读到“保留老人的口气,一字一句,我都不敢加以藻饰”的《白石老人自述》,多亏齐白石有为自己作传的睿智,才给我们留下了第一手的资料。此外,齐白石的书画作品,多有纪年,甚至常有作画时岁数与地点的记录。画家中天生而有这样强的历史感者,白石允推第一。

根据自传,我们知道齐白石出自穷苦人家,“上辈没有做过官,也没有发过财,勤勤恳恳地混上一辈子,把肚子对付饱了,就算挺不错的”。祖父和父亲,除了种田,还要找零工做活。没零工则上山打柴,卖几个钱贴补家用。祖父个性刚直倔强,祖母温顺耐劳;父亲懦弱无能,母亲却刚强能干。一家的生活在辛苦挣扎中度过。一个旧时代农家孩子所能经历的各种酸楚,所见所闻所接触的各种景物与人物,齐白石都结结实实地体验过,而且毕生难忘。到了八九十岁,他仍能在口述中历历如数家珍,这些“家珍”后来常常就成为他创作的材料。苦难时代生活的熔炉锻炼了天才,使他一生在艺术创作上获得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原料。

两三岁时白石多病,多亏祖母与母亲悉心照料,四岁上渐渐病除。略识几个字的祖父在炉灰上用铁钳子教他写个“芝”字。直到七岁,祖父认得的字已全部教完,母亲将她由干稻草上椎下的谷粒所换来的一点钱买了纸笔书本,送他到外祖父的蒙馆去读书,这一年是八岁,读《三字经》《百家姓》《千家诗》,他一点不费力,因为有祖父先前为他启蒙。他说“后来我到了二十多岁时候,读《唐诗三百首》,一读就熟,自己学做几句诗,也一学就会,都是小时候读了《千家诗》打好的根基。”这时候白石已迷上画画,外祖父发觉他用描红纸画画,呵斥他浪费纸张,他只得找包东西的纸来画。

九岁到十一岁在家帮忙挑水、种菜、扫地、打杂或上山砍柴。十二岁家里给他娶了“童养媳”,祖父去世,家里生活更窘迫。十四岁由父亲教他耕田,但因身体弱,力气小,做不了重活,改学木匠手艺。到十九岁期满出师。祖母和母亲,拣个吉日,白石就与童养媳“圆房”正式成了夫妻。出师后,人称“芝木匠”,专做雕花细活。由于白石能变花样,又参考绣像小说人物图样,大胆创造,所以很得人夸奖。二十岁见到乾隆年间翻刻的《芥子园画谱》,如获至宝。利用晚上收工在家,以松油柴火为灯,在薄竹纸上勾摹学习。从此,他的雕花木活有了长足的进步,也种下了他学习传统绘画的根苗。直到二十七岁之前,一边做木匠,一边画画。白石铺一带,都知道有一个雕花与画画一样有名的芝木匠。

艺术之路多遇贵人

二十六岁,白石得到机会,拜“湘潭第一名手”人像画家萧传鑫(号芗陔)为师学画人像,旁及山水人物,又得萧的朋友文少可的指点。二十七岁以后专画人像,“就扔掉了斧锯钻凿一类家伙,改了行,专做画匠了”。

白石二十七岁这一年,鸿运当头。当地名士胡自倬(号沁园,又号汉槎)及陈作埙(号少蕃)因觉白石“很可造就”,免费收为学生。白石恐家穷,不能深造,胡沁园说:“你是读过《三字经》的!苏老泉,二十七,始发愤,读书籍。你今年二十七岁,何不学学苏老泉呢?”自此时起,齐白石正式由一个粗朴的农家子弟,开始迈向中国文人画家诗、书、画、篆刻的道路。后来,更广结湘潭名士,三十七岁,竟为大名鼎鼎的王闿运(字壬秋,号湘绮)收为弟子。从此不但学艺大进,而且厕身名流,摆脱了贫困。

一九〇二到一九一六,白石有“五出五归”,遨游名山大川,结识各地人物,观摹了更多古今名作。五十七岁后正式定居北平,直到齐白石九十五岁逝世,小半辈子“作客京华”(中间偶曾回湘,并有四川之行)。这三十多年间,得到陈师曾的赏识、鼓励、帮助和影响,又认识了徐悲鸿、贺天健、梅兰芳、林风眠等人,尤其是林风眠与徐悲鸿的推崇,“文人相重”,齐白石的成就更得到有力的肯定。六十五岁北平艺专请他去教画(当时林是校长,才二十七岁!)。正如白石自述:“乡巴佬到洋学堂去当教习。”这期间也包含了八年抗日战争艰苦的岁月,自称“避世时期”。对于奸商与敌伪,深恶痛绝,常在门上贴纸条:“白石老人心病复作,停止见客。”“画不卖与官家,窃恐不详。”“中外官长,要买白石之画者,用代表人可矣,不必亲驾到门。从来官不入民家,官入民家,主人不利。谨此告知,恕不接见。”“与外人翻译者,恕不酬谢。求诸君莫介绍,吾亦苦难报答也。”艺术家能独立不倚,不趋附权贵,不谄媚,不热衷,在乱世之中,毕竟凤毛麟角。白石老人真正是高风亮节,其艺术之清纯超迈,良有以也。

创造平民百姓的“文人画”风格

在近代画家之中,有关齐白石的评介与研究文字,可以说是层出不穷。围绕着齐白石这样一位由许多复杂因素融合成功的传奇性大家,实在可以有数不清的论文题目可以探讨。其中有一问题,就是齐白石由八大、八怪、赵之谦、吴昌硕而来,继承在野文人画的传统,而且其风格面目,尤其与八大、金农、老缶如此相近,为什么仍享有最高的评价?我的答案是齐白石的创造性,表现在将传统文人画的美感情趣转向移位,开辟了一个平民化、世俗化的绘画天地,注入了生机活泼的世俗人情。简言之,他独立将传统士大夫的文人画扭转成为世俗平民的“风俗画”。其强烈的人间性(近代画家中,前者只有任伯年,后者有蒋兆和)使传统绘画的僵化规范得以突破,而注入艺术家赤裸裸的真情实感;尤其将士大夫文人画的高古玄奥转化为平民化的雅健清真。如果还是以“文人画”来界定齐白石的画风,那么,士大夫的文人画是读书人的“文人画”,齐白石则是大众的“文人画”。有人冠他“人民画家”的头衔,如果不加扭曲,齐白石确是当之无愧。不过,这“人民”是指“现代化”之前中国社会中的芸芸众生。随着中国社会的变迁,中国人民的生活形态与实质已有剧烈的变动,齐白石是他所处的时代,农业中国的大众画家。

齐白石承继了文人画传统的精华。“何谓文人画?即画中带有文人之性质,含有文人之趣味。”而以“思想、学问、才情、人品”为特质。这是陈衡恪(师曾)对文人画的看法。【注释4】“文人画”原来也被称为“士大夫写意画”。具体而言,包括了几个特色:写意的技巧、以水墨为主或淡设色、书画同源(在用笔方面常以书法用笔为依据)、诗(文)、书法与画合一,加上篆刻,成为“三绝”或“四绝”的综合体。

不论就文人画的精神内涵或形式技法,齐白石差不多都继承了这个传统。从他拜文人为师,在诗文、书法、篆刻上努力学习;从他在绘画上宗法青藤、八大、缶庐这些方面来说,齐白石是以一个贫穷的农工子弟向士大夫阶层靠拢,而获得成功的奇迹;从他成为文人画家之后,仍不掩饰他原来的农民身份,不忘怀农家生活,时时以民间社会生活为艺术创作的源泉来说,齐白石是一个变体的文人画家。换言之,齐白石以他向上追求所取得的“思想”与“学问”(包括书画篆刻的技巧),回过头来表现一个农村子弟的“才情”与“人品”。如果齐白石仅仅是八大、吴昌硕以后的另一个知识阶层的“文人画家”,他便很难有什么独特之处,更很难有他不可抹杀的历史地位。譬如同时代而稍后的潘天寿,论修养与技巧,也已达到第一流的水准,但是他没有齐白石不可取代的独特性,所以不可能有与齐白石相同的评价。

齐白石在文人画最后的大师吴昌硕之后,原来属于文人画偃旗息鼓、蝉曳残声的时代,处于西风逐渐进入中国画坛,许多先知先觉(如徐悲鸿、林风眠)跃跃欲试,正要掀起中国绘画传统一个最激烈的艺术变革的时代,而能创造日落西山的文人画另一个高潮,在绘画史上占有一席之地,就因为他改变了士大夫文人画的气质,创造了平民百姓的“文人画”风格。论学问与技法,绝非前人或他人绝未达到或不可企及,齐白石的不可及处,乃在他的赤诚:以一个农夫的质朴之心运文人之笔,却能创造出前所未有的境界。他的赤诚,就表现于当他由贫困、由不学无文自我提升为文人画家之后,他并没有疏离他原来的乡土感情,没有变成一个典型的旧时代的文人,没有背叛他所自来的社会阶层,没有忘本。正如孔子自白“余少也贱,故多能鄙事”。齐白石自序作品选集有云:“予少贫,为牧童及木工。一饱无时,而酷好文艺。”又于《祭陈夫人文》云:“吾于贤妻相处六十八年,虽有恒河沙数之言,难尽吾贫贱夫妻之事。”齐白石的才情与人品,不是飘然远引、高古绝俗的文人风范,却是中国社会匹夫匹妇的最真挚、最平凡的典型。丰富的生活体验,血浓于水的人间眷恋,不耻贫贱,不攀荣附势,不欺世盗名,顽强独立的伟大人格,都表现在他最具特色的作品中。

扩大创作素材

齐白石一生最多的作品是花卉、翎毛、蔬果、草虫。在传统中国花鸟画中,除了表现生机活泼、赏心悦目的生态,或者吉祥如意、多福多寿多禄等人生普遍的愿望之外,最多表现了对道德情操的颂赞,例如四君子之类。此外,齐白石承继八大山人的精神,把对现实社会的关怀、批判与愤懑,透过讽刺的手法表现出来。而且,齐白石大大扩大了“花鸟画”的题材,许多过去文人画家不屑看、不敢想、不屑画的凡庸的物象,齐白石真正做到“点铁成金”,并透过诗文题识,赋予深刻、强烈、鲜活的思想感情。在这方面,他把八大的心法向前推进了一大步。徐悲鸿赞美他“致广大,尽精微”。在借物言志、寄寓深曲、褒贬分明上,齐白石确睥睨古人。

柴耙、农具、算盘这些东西,原来都不登大雅,但齐白石使之入画,并注入了亲切的感情,赋予深刻强烈的思想。在《柴耙》一画中,他题上诗文。诗曰:

似爪不似龙与鹰,搜枯爬烂七钱轻(余小时买柴耙于东邻,七齿者需钱七文)。入山不取丝毫碧,过草如梳鬓发青。遍地松针衡岳路,半林枫叶麓山亭。儿童相聚常嬉戏,并欲争骑竹马行。

文曰:

余欲大翻陈案,将少小时取用过之物器一一画之。权时(硕按:暂时也)画此柴耙第二幅。白石并记。

这幅画完全是篆书笔法,雄健苍劲,简洁率真而富于生活真切的体味。

在《发财图》一画中,画的只是一具老式算盘。题曰:

丁卯五月之初,有客至,自言求余画《发财图》。余曰:发财门路太多,如何是好?曰:烦君姑妄言者。余曰:欲画赵元帅否?曰:非也。余又曰:欲画印玺衣冠之类耶?曰:非也。余又曰:刀枪绳索之类耶?曰:非也;算盘何如?余曰:善哉!欲人钱财而不施危险,乃仁具耳。余即一挥而就,并记之。时客去后,余再画此幅藏之箧底。三百石印富翁又题原记。

这幅画所记的“丁卯”是一九二七年,白石六十五岁。齐白石之不可及处,从此画中可以深深领略。这幅画得好,与其说是画好,不如说是文学的好,思想的好。总的说,就是构思的高妙。这一段题记,已经是一篇上乘的文章:幽深曲折,话中有话,把白石老人对世情的抨击,对人间的讽刺,痛快淋漓地表达出来。发财门路甚多,算盘虽然亦可以为奸商欺诈顾客之工具,但不若官吏(印玺衣冠)与强盗(刀枪绳索)之敲诈勒索,故算是“仁具”。白石老人的幽默感与旁敲侧击而深中要害的讽刺手法,在他其他许多画作中也时时可见,如他的《不倒翁》一画。因为王方宇先生的辛勤收集,现在我们可以看到《不倒翁》起码有五幅,虽然各个大同小异,但题画诗就有三种:

能供儿戏此翁乖,打倒休扶快起来。头上齐眉纱帽黑,虽无肝胆有官阶。

乌纱白扇俨然官,不倒原来泥半团;将汝忽然来打破,通身何处有心肝?

秋扇摇摇两面白,官袍楚楚通身黑。笑君不肯打倒来,自信胸中无点墨。

《不倒翁》诗画皆绝。就诗而言,齐白石的诗总带有一点打油诗的泥土气,但这不但不成为缺点,其真挚强烈、痛快淋漓与率直鲜明,反成其为优点。连当时的著名诗人樊樊山(增祥)对白石诗也刮目相看,曾为其《借山吟馆诗草》序,曰:“濒生书画皆力追冬心。今读生诗,远在花之寺僧之上,真寿门嫡派也。”

强烈的爱憎,尤其表现在对权贵的轻蔑,对官吏的揶揄上。齐白石曾刻“江南布衣”一印。他由农家子弟而精通文墨,却没有传统文人虚矫腐酸的习气,而有传统士人不屈不移的傲骨。从他的自传,我们可以看到他不论对官邪兵祸,或侵华日寇,都深恶痛绝。他自己则不但耻于攀附权贵,也无心为官。当他四十一岁,樊樊山要在慈禧太后面前推荐他,“也许能够弄个六七品的官衔”,夏午诒也想给他捐个县丞,但都为白石所婉拒。

一个有才华的艺术家,不论一生如何蹇连困顿,总有某些否极泰来的鸿运,所谓“天道好还”。但是,如果没有玉石般坚贞的志节,没有对艺术最诚挚的酷爱,某些“鸿运”实在就是艺术生命生死存亡的考验,通不过这些考验,便从此堕落泥涂。齐白石以近一个世纪的漫长岁月,孜孜不倦在艺术上的追求,却始终洁身自爱。正如周敦颐所言:出淤泥而不染。一个艺术家的成功首先是人格上的高超,良有以也。

取得伟大成就的五大因素

齐白石是极富传奇色彩的画家。他一生辛勤的艺术学习与创造所取得的伟大成就,是由众多因素集合而成的。除了天分以及百折不挠、坚忍不拔的毅力和高洁的人格之外,第一个因素是齐白石善于从丰富的传统与师友中汲取营养。白石老人曾说:“我六十年来的成就,无论在刻、画、诗文多方面说来,不都是从古书中得来的,有的是从现在朋友和学生中得来的。我像是吃了千千万万人的桑叶,才会吐出丝来;又似采了百花的蜜汁,才酿造出甜蜜。我虽然是辛苦了一生,这一点成绩,正是很多很多古往今来的师友们给我的。”

齐白石的篆刻初由雕花手艺自学起家,后从丁龙泓、黄小松印谱学刀法。四十三岁,得赵之谦的《二金蝶堂印谱》,朝夕追摹。后又得益于《天发神谶碑》《三公山碑》与《秦权》,晚年更纯任自然,独辟蹊径。书法方面,先学同乡何子贞,遇李筠庵,学魏碑《爨龙颜碑》《郑文公碑》。“五出五归”后,学李北海的《麓山寺碑》《云麾将军碑》《三公山碑》《曹子建碑》。并学金冬心的书体,喜其拙厚天真。篆字得自《天发神谶碑》者最多。同时也学过郑板桥、吴昌硕的字体。六十岁前后已融化吸收,自成一家面目。

老人的诗学自《唐诗三百首》。文章则完全由自己读书体会领悟而得。胡适说:“他没有受过中国文人学作文章的训练,他没有作过八股文,也没有作过古文骈文,所以他的散文记事,用的字,造的句,往往是旧式古文骈文的作者不敢作或不能作的!”我们且看他写紫荆山下避兵乱的一段文字:

明年戊午(硕按:是为民国七年,一九一八年),民乱较兵尤甚,四围烟氛,无路逃窜。幸有戚人居邑之紫荆山下,其地稍僻,招予分居。然风声鹤唳,魂梦时惊,遂吞声草莽之中,夜宿于露草之上,朝餐于苍松之荫。时值严夏,浃背汗流,绿蚁苍蝇共食,野狐穴鼠为邻。殆及一年,骨如柴瘦,所稍胜于枯柴者,尚多两目而能四顾,目睛莹莹然而能动也。

像这样的文章,较诸古文名家,何曾逊色!瞿兑之评白石诗曰:“以余观之,其诗清矫,近得明人神髓,远含郊岛意味,即在诗人中亦当占一重要位置。盖与湘绮虽面目迥异,而取径高卓,不随流俗则同。工诗者固多,而摆脱诗家一切习气乃至难。此真所谓诗有别裁,非关学也。”

如果没有徐渭、八大、石涛、金农、苦铁等大家,就没有齐白石。而能贯通各家,兼采众长,熔铸成一家,而以之写自家独特胸臆,真所谓之活学传统,不为古人奴。齐白石自称“诗第一,篆刻第二,字第三,画第四”,以我的浅见,齐白石还应是画第一,诗文第二,篆刻第三,书第四。一人而能囊括四绝,而且各项都能戛戛独造,在艺术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除吴昌硕之外,史所未之曾见。吴昌硕在书法、篆刻上虽然高过白石;白石在诗文上却又略胜一筹。论画,吴昌硕的古朴铿锵前无古人,而白石的广大与真挚也不可企及。白石老人的生命与艺术合而为一,所画的各有实情、实地、实物与实生活,他一生的画作,可以看作是一部丰富至极的“旅世画记”——他确以画来记述他一生所见、所闻、所感、所思、所悲、所愤、所爱、所悦。

第二个因素,是齐白石的长寿。齐白石继承数千年金石书画的绵长传统,而且由一介农夫、工匠而自我追寻,努力提升,脱胎换骨而达到书画艺术的巅峰,一生所走过的路,尤其曲折迢遥。如果没有天假长年,他必难以走完如此坎坷的道路,也必不可能达到如许成就。他与吴昌硕同是长寿画家,而且比吴更多了十一年岁月。“文章老更成”“老大意转拙”,可见“老”常是“成”与“拙”的必要条件。不但长寿,而且生命力极其旺盛。他不但有过三位妻子(最后一位夏文珠女士因子女反对,以“看护”名义同居,这时齐白石已八十多岁)。他七十六岁还生了第七个儿子(齐良末),合女儿大约共儿女十人。而在生命最后一年中,还画了三四百幅作品。如果齐白石像任伯年以五十余岁短命早逝,他只能厕身小名家之列,断无后来登峰造极的成就。

第三个因素是他少小时期极贫穷困苦的生活,使他对中国贫民的处境有深切的体验,也塑造了他的性格、人格和风格。而他四十以后“五出五归”,曾过洞庭往西安,游灞桥、华山、碑林、雁塔坡、牛首山、温泉;过黄河、嵩山,畅游北京名胜。又曾到庐山、南昌、桂林、广东、广西;过苍梧到钦州,游鼎湖、端溪以及北仑河南岸的越南山水;香港、上海、苏州、南京也都留下游踪。饱游饫看,也正是董思白“行万里路”的主张。人生苦境的煎熬,江山胜境的陶冶,齐白石的壮阔深厚,当不仅依赖天赋才具而已。

第四个因素,我觉得齐白石一生境遇是得天独厚。俗语说“遇贵人扶持”,确是他特殊的缘福。他二十七岁以后,得到许多大名士、大诗家的栽培、提携,后来又得到学院派文人画家的奖掖、劝导、推崇与引介,进步神速,乃至扬名中外。林风眠、徐悲鸿、陈师曾对他知遇之隆,特别是陈师曾的劝导,至为重要。他在自传中说:

我那时(五十八岁)学的是八大山人冷逸的一路。不为北京人所喜爱,除了陈师曾以外,懂得我画的人,简直是绝无仅有……生涯落寞得很。师曾劝我自出新意,变通画法,我听了他话,自创红花墨叶的一派。

白石诗中有许多对师友感恩的篇什,在自传中也屡屡述及。他不隐瞒,不负恩,虔敬坦诚,令人感动。

最后一个因素,应该说齐白石一生对艺术不渝的追求,从不见异思迁,不论逆境顺境,都坚持一个艺术家的风格,不欺世盗名,不贪慕权势;活到老,学到老,坚苦卓绝,为艺术鞠躬尽瘁。这些因素是齐白石成功的条件。

评价

齐白石自传统的农业社会中来,一生浸淫在传统的诗书画的研习与创作中,表现的是农村平民大众的感情。他似乎与历史变迁中的大时代不发生关联。他五十岁的时候,辛亥革命已经成功。在他往后近半个世纪的生涯中,他的艺术中没有反映这个变迁的时代,也似乎没有抒发出对这个变迁的时代,有与过去不同的思想感情,更没有对于中国艺术已经在酝酿现代化的变革,有所思省。毫无疑问,这正显示了齐白石艺术中的局限。林风眠、徐悲鸿等现代化先驱对齐白石的推崇,却不曾引起他艺术思想革新的自觉。“在京者近官,没海者近商”(周树人语)。齐白石与“官”毫无瓜葛,不过,近官保守,近商进取。“京派”与“海派”不同在此。齐白石在古都生活数十年,他毕竟是寄居于乱世的旧派人物,他还不能感受到他所赖以成长的旧中国已渐渐衰亡。他到底只成了旧时代与新时代交替之间的遗老。中国美术现代化的革新,期待的是接受了西潮洗礼的后来者。

吴昌硕逝世的时候,齐白石六十四岁。白石诗云:“我欲九泉为走狗,三家门下转轮来。”“三家”之一是老缶(吴昌硕),他却不曾拜晤过,令人不无参商之憾。吴、齐画路相同,但思想与品味不同。他们的成就却难以轩轾。一个是素朴的农夫,一个是高古的文人,齐白石是吴昌硕之后传统文人画家最后的巅峰。他在文人的高古之外,加入农夫与工匠的朴厚真挚。他是空前的庶民大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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