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与小品

在人们唏嘘、惋惜、悲痛中，海派艺术大师陈逸飞先生走了。

我漫步在新天地石库门中的“逸飞之家”，我徜徉在泰康路老厂房弄内的“逸飞陶艺工作室”。这些地方，我不止一次来过。这次来，却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或者说，夹带有一种凭吊、追思的情怀。

这让我想起一些往事。有一年，我在文庙淘旧书。倏然看到一本《人物画参考资料》，一九六五年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初版本。因我对美术素有兴趣，便停住随便翻阅着，觉得书中的人物线描画得甚为精到，虽未署名，然可看出，都是当时上海连环画大家所作，如顾炳鑫、贺友直等。翻着翻着，我神态就紧张起来，见书内夹有两张白纸，纸上还画有几幅钢笔画。我心头“别别”跳，却故作镇静，不动声色地将书本合拢，问摊主此书几钱，答说三元。我赶紧付款走人，犹如落荒而逃似的。

回到家，关上门才敢细看。这两张白纸已经泛黄，一纸有两幅速写，另一纸有一幅速写，且下面有一行秀气而遒劲的钢笔字：“美好的时代令人欢欣鼓午（舞）逸飞作。”看这三幅速写，显然是非常随意的练笔之作。即没有当作正儿八经的创作来对待，画面上的速写似乎尚未画完整，或者说，速写就是这样的。但从用笔来看，已经相当流畅熟练，人物衣褶逼真，造型生动传神，功力可谓不浅。一九六五年，对陈逸飞来说，有着特别重要的意义。这一年，他提前两年从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大学部油画专业毕业，跨入刚成立的上海油画雕塑创作室，开始步入专业画家的生涯。这是人生的一个重要转折。从这三幅速写可以看出，当年仅二十来岁的陈逸飞，是那么踌躇满志，春风得意。他作画时的心情当是愉快、闲适、开朗的。

此三幅速写小品我一直珍藏着。那时我想，日后有机会的话，让陈逸飞先生一观，不知他会否产生“有悔少作”的感叹，或者会引起他对那段难忘岁月的欣然回忆。也许，他已不记得这三幅微不足道的速写，因为他画过太多太多的画。然而，我所等待的机会，将永远不再。如今无法破解，四十年前的这本书，与书里夹着的这三幅速写，有过一段怎样新奇的故事。

我想，这三幅速写小品，可以说是陈逸飞先生踏上艺术之路的开端。以后，他创作了《占领总统府》、《浔阳遗韵》，及《西藏组画》等一大批脍炙人口的油画杰作。然而，对于每一个画家来说，都有一个从幼稚到逐渐成熟的过程。没有当年勤学苦练，绘出一批又一批习作小品，甚至是粗糙的、失败之作，就没有日后成功的鲜花与美酒。任何艺术大师都是从一幅幅小品中走出来的。

三幅速写，是我淘书余兴的意外收获。我常去请益求教的学者陈玉堂先生曾告诫我，淘旧书时不忘多翻翻。言下之意，别让好东西从眼皮底下溜走。诚哉斯言。如此，才有了我今日这篇小文，亦在心底珍藏一份对陈逸飞先生永久的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