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卡斯特罗时代的古巴与世界

后卡斯特罗时代的古巴与世界

谭道明

中国社科院拉美所助理研究员，中拉学术青年共同体（CECLA）研究员

古巴历史进入后卡斯特罗时代。菲德尔·卡斯特罗，社会主义古巴的缔造者，拉美激进左翼的旗手，于哈瓦那当地时间11月25日晚以90岁高龄辞世。对于他的毕生功业，点赞者有之，批判者亦有之。然而，更应引起人们关切的，是卡斯特罗的身后事。

毋庸讳言，没有卡斯特罗掌舵的这个加勒比岛国，国家发展方向面临较大的不确定性。他的革命遗产日渐斑驳，新的发展模式还在小心寻觅。劳尔虽然顺利接班，但不具备兄长卡斯特罗与生俱来的人格魅力。古巴终将告别神性政治，回归凡人政治。当下，全球正处于高度不确定性的时刻，劳尔将带领古巴人民向何处去？古巴会再次成为大国博弈之地吗？

劳尔的选择

2016年堪称全球不确定性元年。在这一年，世界各地频发“黑天鹅事件”。6月23日的英国脱欧公投，脱欧派仅以微弱优势战胜了留欧派。11月8日的美国大选，共和党候选人特朗普成为一匹最大的“黑马”。除此之外，日本安倍政府向所谓的“正常国家”冲刺、韩国朴槿惠“闺蜜门”丑闻持续发酵、意大利的修宪公投、法国极右翼候选人有可能赢得总统大选、土耳其加速逆世俗化、极端组织“伊斯兰国”在中东肆虐，所有这些事件都使全球政治、经济走向笼罩在一片“不确定”的迷雾之中。

卡斯特罗的去世，为全球层面的不确定性增添了一块不轻不重的砝码。后卡斯特罗时代，面对全球的不确定性，劳尔政府将有何作为？对此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更大的可能是，他将继往开来，走革新开放之路。

古巴体制早就到了非改不可的地步。它承继的是苏联高度的权力集中体制和僵化的计划经济模式，并一以贯之几十年。苏联解体以后，卡斯特罗公开承认古巴模式已经失败。随后二十多年来，古巴一直小心翼翼地寻觅新的发展模式，但迄今尚未找到新路。个中原因相当复杂，外有美国半个多世纪的封锁，内有思想解放的力度不足。

实际上，即使是卡斯特罗本人，也对探索古巴自己的发展道路有所准备。他没有搞终身制，多年前从最高领导人位置上卸任。卡斯特罗退居二线，选择用笔来表达政见，不再干预具体政务。尽管安排弟弟接任之举被批评为家族政治，但其也在尝试探索领导人接班机制的制度化。目前，第二代领导集体已经呼之欲出，权力交接可望平稳。

与卡斯特罗不同，劳尔被国内外视为改革派，具有相当强烈的危机意识。面对苏东剧变，当时的劳尔就提出：“与其自我灭亡，不如冒风险搞改革。”古共六大以来，劳尔政府启动经济革新进程，颁布不少惠民措施。尽管卡斯特罗明确表示“不需要美国人的礼物”，劳尔主导的古美关系正常化进程依然有序推进，并取得重大突破。美古复交，双方互开使馆，经贸合作开启，各类谈判紧锣密鼓。若非特朗普“黑马”上位，美古关系必将积极向好。

劳尔权威早立，内政外交尽在掌握。卡斯特罗去世后，他将有更大的自主权推动国内政治经济各方面改革，以应对古美关系的新变化和全球的各种不确定性。虽然劳尔缺乏卡斯特罗那样的“克里斯玛型”人格，亦不如哥哥那般雄辩滔滔，但他的品质恰恰是当下的古巴最为需要的——务实、灵活，身段比卡斯特罗更加柔软。

劳尔面前有两个选择：做卡斯特罗第二，还是做古巴的邓小平？如今的古巴，单靠革命理想已经无法满足民众的需求。对他而言，执政合法性只能立足于良好的治理绩效之上。何况，劳尔也已高龄，并承诺将于2018年退休。目前，古巴老一辈革命家并未全部凋零，还能够把握住革新开放的方向。

或许有一点，劳尔应当感谢卡斯特罗。如今的古巴是一个贫富并不悬殊的社会，一个民生矛盾尚不尖锐的社会。美国学者裴宜理（Elizabeth J.Perry）曾询问过古巴老百姓：革命传统的意义是什么？几乎所有人都异口同声地回答：“古巴革命给全国人民带来了普遍的医疗保障和普遍的教育。”这是卡斯特罗留下的最大正面资产，也是劳尔和他领导的古巴共产党推进渐进式改革的社会基础。

2016年11月26日，古巴哈瓦那，哈瓦那大学的学生手持菲德尔·卡斯特罗的海报参加悼念活动。

古巴如何定位

与中国当年的改革开放相比，古巴有着自己的独特优势：它是个加勒比岛国，船小好掉头。中国这么大的国家，从文革十年到改革开放，最终都成功了。西半球曾出现过唯一的苏联式计划经济的古巴，那么，再出现一个中国式改革开放的新古巴，或许并非不可企及。

古巴还有另外一个优势，它的体制没有背负过重的历史包袱。既没有中国文革这样的历史悲剧，也没有像阿根廷、巴西、智利那样的“肮脏战争”。它的革新开放步伐会比较轻快。古巴现在最需要的，是像当年邓小平那样发动一场思想解放运动。不仅劳尔等老一代领导人需要解放思想，整个领导层和全党都需要解放思想。

古巴要明确自己的定位：一个小国，如何在强邻觊觎之下发展壮大自己？过去封闭的做法如果不能延续，就必须作出改变。一定要搞民主法治。民主法治早被历史证明优于专制人治。一定要搞市场经济。计划经济是没有出路的，死路一条。无论是政治改革还是经济革新，最终目的都是为了更好地保障古巴人民的各项基本权利。古巴人民的基本权利得到切实保障，各项制度不逊于美国并有自己的特色，古巴人才会愿意建设自己的家园，不会那么不要命地向美国跑。

然而，古巴的革新开放需要谨慎处理几对关系。首先，是革新、发展与稳定的关系。一边要革新发展，一面还要政局稳定，保持国家不乱。如何能够把握住革新的节奏？既不冒进也不保守，既不一夜之间变天，也不裹足不前。其次，怎样避免革新开放的红利被官商勾结的权贵及权贵二代所攫取，如何避免大面积的体制性腐败？中国的改革开放在这方面有很多教训。第三，如何避免革新开放后的严重贫富分化？如果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了，但先富带动不了后富，先富的阶层还固化了，像拉美有些国家一样，还有古巴自己的特色吗？如何避免从“大家都穷”变成“贫富悬殊”，进而危及政治稳定，这是一个大问题。

中美博弈之地？

后卡斯特罗时代，对古巴发展方向有重要影响的主要有两个国家：中国和美国。当下，劳尔政府预计将通过维护古巴与中国关系的高度确定性，来对冲古巴与美国关系的高度不确定性。与此同时，他还会大力推动多元外交，避免过度依附某一个大国。

对劳尔政府来说，延续与中国的全方位友好关系具有战略层面的重要意义。这首先是因为，古巴与中国在社会制度和核心价值观上存在契合点。两国都在建设社会主义，均关切平等、公平正义这些人类的核心价值。尽管在如何追求平等和公平正义上，古巴做法与中国模式大不相同。古巴目前还主要依靠政府之手配置资源，计划经济模式有待突破。中国重视发挥市场对资源配置的决定性作用，同时更好发挥政府作用。

古巴与中国处于相同的发展阶段，有相关经验可以共享。古巴革新的步子相对比较保守，幅度不大。中国正在深化改革，通过顶层设计的方式，逐步推进各领域的重大改革。中国党和政府在改革开放、建设市场经济方面的很多经验，古巴是可以借鉴的。

古中交好在中国具有广泛的民意基础。古巴革命话语在中国普通民众中有很大影响。人们可能并无具体关注古巴公民的生存发展状况，不了解古巴医疗和教育的具体进展。他们关切指向宏大叙事，更多关注这样一个社会主义岛国如何能够坚持并发展下去，如何能够在邻国强大霸权面前红旗不倒。美古建交后，特别是卡斯特罗去世后，也有一些民众开始担心古巴革命的遗产能否得到继承和延续，以及古巴社会主义红旗还能坚持多久。

与此同时，劳尔政府不得不采取措施应对古美关系的高度不确定性。11月8日，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给美古关系笼罩上阴影。特朗普所属的共和党阵营，对美古和解是持比较激烈的批评态度的。特朗普在竞选中承诺，当选后会关闭重开不久的美国驻哈瓦那大使馆，并承诺切断过去两年间美国和古巴建立的经济联系。听闻卡斯特罗去世后，特朗普称其为“残暴的独裁者”，宣称上台后将逆转美古关系改善的进程。

古美双方意识形态冲突可能不会缓和，某些时刻还会加剧。古巴的民主进程、人权记录将遭到日益严厉的批评，美古交好将被设置诸项在古巴看来过于苛刻的条件。古方会将此视为敌意和对抗行为，是美方意欲对古实施意识形态渗透和和平演变图谋。换言之，古美双方将继续成为彼此的对手，甚至敌手。当下，在卢比奥再次当选佛罗里达州参议员、共和党人继续控制参议院后，特朗普政府和新一届国会更无可能解除对古巴的禁运，亦无可能归还关塔那摩军事基地，更遑论美古两国均诉求的国家赔偿问题了。特朗普的对古经贸政策，包括对古巴移民政策，将可能收紧。

不过，除非古美之间发生重大突发性事件，两国再次断交的可能性不大。要看到，古美复交是大势所趋，民心所向。古美断交半个多世纪，古巴卡斯特罗政权利益受损，古巴人民生活艰难，但美国人民的福利也同样受损。有调查显示，美国的年轻一代，特别是古巴裔和拉美裔美国人，普遍支持美古关系交好。尤其，美国拉丁裔的比重呈逐年上升趋势，特朗普不会视而不见。此外，美国制裁早就被证明是不智的。卡斯特罗并没有被生活困顿的民众推翻，反而可以借此推卸其治国理政方面的责任。如果古美再次断交，美国国家形象也将严重受损。在西半球，在拉美地区，古美和解得到普遍支持，美国在地区强硬、僵化的国家形象也有所改观。

冷战已经终结，合作共赢是世界大势。只要古美关系不中断，就有回暖之日。古美关系改善不仅符合两国及其人民的共同利益，也符合中国等其他国家的利益。同样，古中关系的发展不会对美国利益构成威胁。中国发展与古巴关系，乐见古巴革新进程，实际上也有利于美古关系改善，有助于美国与这个加勒比岛国的经贸合作。中国在包括古巴在内的拉美地区不追求排他性利益，更不是要与美国争夺“势力范围”。

对劳尔来说，其目前更愿意采取对外交往多元化策略，不仅与中国发展全方位友好关系，也愿意与美国新政府继续推进关系正常化。历史上，古巴曾多次依附于外国支持。古巴独立后长期依附美国，革命后依附苏联，苏联解体后依靠委内瑞拉的石油援助。古巴为这种做法付出过不菲的代价。劳尔在推动古美复交的同时，还与法国、日本和韩国等欧亚国家发展友好关系。这种多元外交，无疑更符合古巴当前的国家利益。

□  编辑  漆菲  □  美编  虎妹

猜你喜欢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