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巴神话研究·序》

2.　《东巴神话研究·序》^[1]

刘魁立

大量真实确凿的客观材料、原原本本的事实，对于科学工作者说来，仿佛是空气之对于人。人离开空气便不能存活；科学工作者离开事实或者违背事实，即使他能把自己臆造的“学说”叙述得很圆通有致、甚至“天衣无缝”，他的科学工作者的生命和他的“学说”的生命同样也不会维持多久。

然而，事实本身并不等于科学。虽然我们常常能听到这样的话、甚至自己也说这样的话：“这是明摆着的事实”、“像事实一样明白无误”……但在实际上，事实往往不会把关于自身本质和规律的奥秘外在地呈现给你。事实是顽固的：不会因为有人作出一千种一万种异样的解释，便改变了它本来的性质；从认识的角度说，事实同样是顽固的：你永远不要指望能够轻而易举地和一劳永逸地掌握它的全部真理。战胜它的执拗、征服它向你敞开心扉，只有科学研究的不懈努力。科学工作者要善于向它“叩问”，善于向它提出问题，善于在认识中对它以各种不同的方式“施行手术”。

青年学者白庚胜博士奉献给读者的这部研究著作，正是他向东巴神话“叩问”、对东巴神话“施行手术”所得的成果。

他向读者展示了东巴神话的丰富宝藏，他对东巴神话的挖掘以及系统整理是一项很大的工程。纳西族人民在漫长的历史时期里不断构建、不断丰富的万神殿的本来面目将会以此为契机，在众多学者的努力下变得越来越清晰。作者的这一贡献对丰富中国神话资料宝库、对促进中国各民族神话的研究都具有积极的意义。

作者以举重若轻的笔触、简洁明快的语言，阐释了东巴神话十分庞杂的体系，使我们读来条分缕析、了然于心。然而掩卷静思，可以推知他的工作却是十分艰巨的。在纳西族形成和发展的长期历史过程中，社会在不停地演进，人民群众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在不断地发展变化，他们对自然和人类社会的认识也在变化当中。宗教信仰、语言以及其他形式的艺术创作等各种精神活动虽然具有很强的传承特点、因袭特点，但也时时处在不同形式、不同趋向的变化之中。要理清东巴神话的庞杂体系、分解其厚重的历史积淀、并且尽可能地探寻其诸多细部的历史根源……这不但需要锐利的眼光、深沉的智慧，而且更需要坚韧的毅力和充足的耐心。

东巴神话同其他几个为数不多的兄弟民族的神话体系一样，有其得天独厚的特点：存活时间久，从纳西族形成和发展的初期直至今日仍然活在人民群众的观念和口碑之中；历史跨度长，涵盖了迄今为止的所有历史发展时期；文献资料丰富，大量的“东巴经”和其他形式的宝贵文献向我们陈说着东巴神话在每个时代的历史本真。对于文化史来说，这是不可多得的巨大而珍贵的历史遗产。对于研究者来说，这既是一种幸运，但同时也是一种沉重的负担。白庚胜同志对这份重大的文化遗产进行了历史层次的分析，找出了每一历史层次的特点，并且对其本质和根源进行了言之成理、持之有故的阐释。他担起了这副沉重的担子：把一个混沌的世界变成了一处清朗明净的所在。

神话原本是一个十分复杂的研究对象，它和其他意识形态有着密切的联系。作者除去进行大量的本体研究（包括神灵体系、神话的内容、形象、类型等等）之外，还对东巴神话进行了基本属于哲学范畴的研究（如关于神话时间和神话空间的研究）以及文化人类学的研究。他关于东巴神话同纳西族人民以及其周边兄弟民族的宗教信仰的关系的分析和探讨有理有据，具体而微。作者的这些艰苦细致的工作会向其他从事神话研究的同志提供许多有益的启示。

关于人类思想意识的研究是十分困难的课题。研究像神话这样属于既往历史时代的精神产物，尤其困难。虽然神话学者的某些研究结论在一定的情况下不可避免地会带有科学假说的色彩，但是应当肯定地说，任何严肃的从实际材料出发的探索，都会有助于我们更快、更早、更全面地把握神话的真谛。

白庚胜同志是纳西族青年学者，他热爱自己的民族、热爱自己的民族文化，对纳西族的发展繁荣和它对祖国的贡献具有强烈的历史责任感。这种情感对于从事东巴文化的研究者来说是不可缺少的弥足珍贵的品质。但是，作为科学工作者，只有这种品格还是不够的，单靠激情就会失于公允，有时可能妨碍对真理的探寻。从事科学研究还需要冷峻，需要敢于向对象提出一切可能的问题，对它进行一切可能的剖析。追求真理从而促进社会进步才是科学工作的宗旨。

我感到，作者在研究本民族的文化时，胸襟是宽广的，目光是开阔的。他看到了纳西族，也看到了整个中国和世界。在这部著作的字里行间，不时地闪烁着他作为纳西人儿子的忠诚的火花，同时也反射着他作为严肃学人的理性之光。

我相信，这仅仅是他全面研究东巴神话的起点，他今后一定会有更多更好的成果，贡献给纳西族的文化研究，贡献给中国的文化研究。

承白庚胜同志好意，在著书期间和书成之后，多次约我写序。我坚辞不果，遂将愉快而又有收益地读完这部书稿后的一些感受写在这里，谨以为序。

1997年初春于北京车公庄寓所

【注释】

[1]本文原载白庚胜著《东巴神话研究》，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