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听《失翼的灵雀》歌唱
影片一开始的字幕上，出现了捷克文，但是我一眼就认出那是赫拉巴尔的名字，原来《失翼的灵雀》是根据他的小说改编的啊。于是，我赶紧停了下来，翻箱倒柜把我全部的赫拉巴尔中文译本都翻了出来，但是没有看见《失翼的灵雀》。接着又在英文书堆里寻找，还是没有找到。万分惋惜！看赫拉巴尔的故事，不看他的原作，直接看影片，会像一个人缺了地气的支撑，人软了很多。好在，导演还是杰瑞·门泽尔，他是理解赫拉巴尔最深的捷克导演。
第一个镜头，竟然像是航拍，（但是，后来看见那些起吊废钢材料的大家伙时，你就明白，摄影机是架在这些家伙上面拍摄的。）在钢铁厂的废料上面，摄影机慢慢地越过一层一层的钢铁废料，那里有各种各样形状不同的原料，画面就像一个万花筒似的在那里变化着，很快有点激昂的音乐响起来了，你会以为是他们国家“大跃进”之类的劳动开始了，可是镜头切下去的时候，这里那里，看见的是一些懒散的人，他们躺在废铁上抽烟，打哈欠，还有一边吃着硬面包，一面在剃头的。总之没有一个人踩着音乐的节奏在那里好好劳动。幽默就从这里开始了。影片每次转场，经常是用他们的标语为手段来切换，这时，我们看见那里写着：为自己工作，为何不快乐！搞笑的是，这些人就是不快乐！
不远处，是一些穿着囚号衣服的女人在搬运废铁。于是这些衣服就成了她们的符号，我们从此不知这些女人的名字，但是他们漂亮的形象给我们留下深刻的记忆。
影片立即体现出了赫拉巴尔作品的个性，幽默、富有诗意，但是含义很深。他的故事总是散文式的，没有一个明确的起承转合，但是所有出场的人物，他们点点滴滴的小细节背后，又让你觉得到处都是故事。场景也非常简单像是两幕话剧，一是钢铁厂的废料场，然后就是这些人的宿舍。整个影片的色调很统一，就像这些女囚犯身上的衣服，又像是毕加索蓝色时的绘画，灰蓝色的调子，加上那些有硬度的钢铁家伙，于是画面被处理得非常饱满。
影片的人物和故事，显然是与赫拉巴尔的人生经历有关，他获得了法学博士后，是每天早出晚归地来回于40公里的克拉德诺钢铁厂劳动，在那里还有送来改造的教授、工厂主、银行经理、囚犯，总之什么人都有。而赫拉巴尔一定会在他们身上找到人性中美好和复杂的东西，他最著名的创作语录是：“只有理解他人，才可能理解自己。生活，在任何地方都要不惜任何代价参与进去。”他喜欢描述那堆钢铁厂的废料，因为他还说过：“……是那些在社会的垃圾堆上而没有掉进混乱与惊慌的人，是意识到失败就是胜利开始的人。”
有了这样的背景，你再看《失翼的灵雀》时，虽然表现的生活有些苦涩，可你没意识到的是，你的嘴角总是那么微微地完上翘着，不论你看见了什么，都会跟着这些人物会心一笑。
原来那些在“混日子”的是布拉格图书馆里的哲学教授，法院检查人员，他因为坚持要给被告以辩护的权利而被送来劳教；雇了四个工人的小资本家；吹萨克斯的演奏员；还有那个因为宗教原因，坚决不愿意在周末工作的小厨师。这个小资本家就是不愿意随便加班加点，突然在大家走进工厂的瞬间，他被人从后面抓住，塞进了一辆小黑车里；不久以后，教授又发表了他的高见，大声地说着美好的日子已过去，你在等待什么？你把你的生活填在钢铁炉里，美国人会用你的车床和钢锯进行战争；接着，教授也无声无息地被塞进了小黑车。等到小厨师要结婚的时候，更加有趣了，他爱上了一个正在服刑的女囚犯，于是他只能和奶奶一起去政府办公室登记结婚；在劳改现场搭出一个临时的木棚子，一个一个女囚犯从里面走出来你不知道她们在干什么，最后是一个女的拿了一束花走了进去，出来以后花留在里面了，她又把门关上。这时看守打开门，看了看，满意地在那里点了点头。你还是不知道门里面发生了什么，只有当新娘走来的时候，你才发现女囚犯在现场支起一个简单的临时木床，新娘透过木板往外看，只看见小厨师举着鲜花爬过废铁料，兴奋地跑来忽然，从边上窜出两个大汉，把小厨师塞进了一辆小黑车因为，这之前，小厨师在打听小资本家和教授被抓到哪里去了。小厨师被塞进了小黑车，但是在最后一刻，他的手上的鲜花还朝着镜头摇晃着。
有意思的是，这三次捕人，导演都是用的小全景，你根本看不清是什么人在那里抓人，只有那辆小车，让你意识到一种象征，这里，导演和作者是默契的，他的电影语言也像原作那样简约。
影片像散文一样娓娓道来，叙述着这些人日复一日的生活。有的细节在不知不觉中流了出来。在小资本家被抓走以后，男人的活干不完了，女囚犯提出帮助他们一起干。看守说，只能过去三个人。于是，这三个女人夹杂在男人中间，互相传递着沉重的废料。一个女囚犯带有挑逗性地，要求男人把手套脱下来，然后在接过废料的时候，这些男人和女人的手，互相在那里抚摸着。男人的脸上有了很生动的表情，女人向他们飞去媚眼。那里，他们还是一声不响地干着活，看守远远地看着，看不出一点明堂，但是你能感觉到什么地方不对，什么不对呢？在远处，你什么都看不见。
影片结束的时候，小资本家和教授、小厨师被判了18个月，他们被送到煤矿服刑。在被车子押解下来的时候新娘子在劳改营的厨房里劳动，她举着一面小镜子，把折射过来的阳光，照在小厨师的脸上，他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眼睛，这是当年小厨师，一直这么照着新娘子的把戏。一份甜美，就这样油然升起。
接着，是一辆电梯，不断地往地层下面降下去，押解在里面的教授又在那里发表他的高见：总有一天/我会和真理相遇/我嫁给了真理/我知道真理在哪里/那儿，始终和我在一起/真理—桌上的面包/命运，让我升华/我的哲学，人们啊，我真快乐/我出生了，我快乐/我悲哀在火焰中爆发出来/很高兴，我找到了自我。
教授说话的同时，镜头切在小厨师的脸上，又像在描述着他新婚的快乐。
特写，只看见不断降下去的钢条，连接着电梯。最终我们能看见的是电梯顶端的光亮。片终。这就是赫拉巴尔的精神世界，他在克拉德诺钢铁厂干了四年，这是他的另外一个“博士学位”，他一直说，这个钢铁厂铸造了他，从此他在生活的忧伤和幽默中建立了自己的美学。教授的声音，可以看作是作者自己的声音吧。
我实在是被影片打动了，赶紧又看了一遍，然后又看了一遍。赫拉巴尔总是能把最复杂的生活，最复杂的人性，用最简洁的语言表达清楚；在他的简洁里面，同时又渗透了复杂；他捕抓到的细节，一定是唯一的，无可替代！甚至他刻化的那个看守，都有一份忧郁的愚钝，却保留了人性里的可爱。影片完成于1969年，但是却被捷克政府禁演。直到1989年，影片才被解禁，1990年，影片荣获柏林电影节金熊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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