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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知幾的文史分合观

时间:2022-07-30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刘知幾之前的史家已经初步有了将文学独立出去的想法,这种想法具体表现在史家对史著类传的设立上,如范晔撰《后汉书》除因袭《史记》、《汉书》所列类传外又新增了《文苑传》。至刘知幾则在理论上对“文史分合”的问题有了自己更为深入独到的认识并将之在《史通》中详加阐述。刘知幾对其仍毫不客气,认为其书的行文不伦不类。至于刘知幾,他一方面承认汉之前“文之将史,其流一焉”。

刘知幾之前的史家已经初步有了将文学独立出去的想法,这种想法具体表现在史家对史著类传的设立上,如范晔撰《后汉书》除因袭《史记》、《汉书》所列类传外又新增了《文苑传》。范晔《后汉书》单列《文苑列传》以试图将文学从文史不分的状态中独立出去,这一做法为后世多数纪传体史书所承袭。至刘知幾则在理论上对“文史分合”的问题有了自己更为深入独到的认识并将之在《史通》中详加阐述。

在《史通·叙事》中,刘知幾说到文学骈俪风气对历史撰述的不良影响:“自兹已降(按:指《史记》、《汉书》之后),史道陵夷,作者芜音累句,云蒸泉涌。其为文也,大抵编字不只,捶句皆双,修短取均,奇偶相配。故应以一言以蔽之者,辄足为二言;应以三句成文者,必分为四句。弥漫重沓,不知所裁。”这是对六朝人所撰史书的直接批评,矛头直指当时的靡丽文风。

这种严厉批评一直延伸到初唐官修史书,刘知幾对唐修《晋书》的指责相当尖锐。号称正史,后被列入二十四史之一的《晋书》,由房玄龄领衔修撰,因《宣纪》、《武纪》、《陆机传》、《王羲之传》等篇的论赞部分,由太宗自为之,故号“制曰”,而总题其书为“御撰”。但是,尽管《晋书》打着唐太宗的旗号。刘知幾对其仍毫不客气,认为其书的行文不伦不类。《史通·论赞》曰:“大唐修《晋书》,作者皆当代词人,远弃史、班,近宗徐、庾。夫以饰彼轻薄之句,而编为史籍之文,无异加粉黛于壮夫,服绮纨于高士矣。”这一批评的要害,是指出“词人”与史家的区别。徐陵、庾信是词人,司马迁、班固是史家,让文字“轻薄”如“粉黛”的词人著史,是绝对不合适的。那样的话,就会造成“其立言也,或虚加练饰,轻事雕彩;或体兼赋颂,词类俳优。文非文,史非史,譬夫龟兹造室,杂以汉仪,而刻鹄不成,反类于鹜者也。”

“文”“史”不能简单地混而为一,尤其不能以写文章的手法来著史,这是刘知幾的核心观点,是贯穿于《史通》全书的主旋律,我们在《史通》的很多篇章都能听到它的回响或变奏,如《史通·核才》篇:

是以略观近代,有齿迹文章,而兼修史传。其为式也,罗含、谢客宛为歌颂之文,萧绎、江淹直成铭赞之序,温子昇尤工复语,卢思道雅好丽词,江总猖獗以沉迷,庾信轻薄而流宕。此其大较也。然向之数子所撰者,盖不过偏记杂说、小卷短书而已,犹且乖滥踳驳,一至于斯。而况责之以刊勒一家,弥纶一代,使其始末圆备,表里无咎,盖亦难矣。

刘知幾略览南朝文士编修史传的事实,发现他们将史传要么写成歌功颂德的文章,要么写成铭、赞的序文。文士们有的长于对偶之句,有的喜好骈俪之词,有的沉迷于艳辞丽句而不能自拔,有的过于轻薄而不知约束。他们连人物小传都写不好,让其去专著国史而求没有错误,恐怕是太难了。又如《史通·史官建置》篇,刘知幾高唱“史著不朽说”,在继承前人的基础上,刘知幾把“史”(既指史著,又指史家)的作用提高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有且只有史著才可使人不朽,史的作用无可替代;这一方面说明了刘知幾作为史家的自信与自尊,另一方面还说明了刘知幾在暗示文史有着根本的不同,与其努力区分文史的意图相辅相成。

前面提到,梁昭明太子萧统是从文学方面想把文史分开,现在初唐史家刘知幾为了改变文人修史的错误做法,扭转史著为靡丽文风浸染的不良趋向,则是从史著方面想把文史分开。刘知幾和萧统的相同之处,都认为要将论赞和作为史著主体的纪传部分分开。《史通·杂说下》认为:

沈侯《谢灵运传论》,全说文体,备言音律,此正可为《翰林》之补亡,《流别》之总说耳。如次诸史传,实为乖越。陆士衡有云“离之则双美,合之则两伤,”信矣哉!

但是,刘知幾和萧统对史书论赞部分的欣赏不同,他对史家所作的那些无须置喙而强生其文,舞文弄墨只为夸饰文彩的论赞是持批评态度的,《史通·论赞》云:

夫论者,所以辩疑惑,释凝滞。若愚智共了,固无俟商榷。丘明“君子曰”者,其义实在于斯。司马迁始限以篇终,各书一论。必理有非要,则强生其文,史论之烦,实萌于此。夫拟《春秋》成史,持论尤宜阔略。其有本无疑事,辄设论以裁之,此皆私徇笔端,苟衒文彩,嘉辞美句,寄诸简册,岂知史书之大体,载削之指归者哉?

萧统选文而取史著中“事出于沉思,义归于翰藻”的论赞,意在崇文;刘知幾著史而斥之,意在正史。他们虽然相隔百年,身份不同,立场不同,所持根据也不同,可是思想的倾向却竟然完全一致,就是都强调向来不分家的文史,现在应该分开了,因为它们各有自己的性质、自己的职责和目标。文学自觉了,要摆脱经史而独立,史学也更清醒了,要竭力洗刷文学影响的痕迹。这就导致了双方各自强调自身特点而要与对方分开的强烈冲动。

萧统文权在握,用他主持编选的《文选》树起一堵高墙,将文史分在墙的两边。他暂时自我满足地实现了文史两分,但并未根本解决问题。至于刘知幾,他一方面承认汉之前“文之将史,其流一焉”(《史通·载文》)。另一方面,他也主张文与史是不同的。他在《核才》篇说:“昔尼父有言:‘文胜质则史。’盖史者当时之文也,然朴散淳销,时移世异,文之与史,较然异辙。”他极端崇史,而不免贬文,明确声称文人不够资格著史,也是要将文史两家分开。然而,关键在于:文史真能两分吗?尤其是史真能离得开文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这只要看《史通》一书,虽号称论史,却处处不离论文,刘知幾虽对骈俪文风深致不满,自己却仍以骈体行文,即可知道文史实难分开,时代文风的渗透实难洗净。《史通》被后人视为一部文论著作,写入文学批评史不是偶然的。

其实,刘知幾的史学实践也使他深深懂得,写作史书,必然要借助于文。质木疏野、刻板寡淡地叙述历史事件而毫无文采,绝非好的史著。《史通·杂说上》还把文学性强弱作为判断史学著作优劣高低的标准之一:

《左氏》之叙事也,述行师则簿领盈视,咙聒沸腾;论备火则区分在目,修饰峻整。言胜捷则收获都尽,计奔败则披靡横前,申盟誓则慷慨有余,称谲诈则欺诬可见,谈恩惠则煦如春日,纪严切则凛若秋霜,叙兴邦则滋味无量,陈亡国则凄凉可悯。或腴辞润简牍,或美句入咏歌,跌宕而不群,纵横而自得。若斯才者,殆将工侔造化,思涉鬼神,著述罕闻,古今卓绝。如二传(按:指《公羊传》、《谷梁传》)之叙事也,榛芜溢句,疣赘满行,华多而少实,言拙而寡味。若必方于《左氏》也,非唯不可为鲁、卫之政,差肩雁行,亦有云泥路阻,君臣礼隔者矣。

《左传》叙事远优于《公羊传》、《谷梁传》,原因何在?岂不就在于《左传》更富于文学色彩吗?刘知幾在《史通》中多次表达了自己重视史著文学性的看法,他在读史的过程中,发现“读古史者,明其章句,皆可咏歌;观近史者,悦其绪言,直求事意而已”(《史通·叙事》)。在刘知幾看来,现代的史著只求“事意”,乏味冗长,缺少文学性,不如古史,让人觉得语言流畅,节奏和谐,“皆可咏歌”,富于音乐之美。可见,刘知幾在对史著作具体分析时,并未彻底排除文学的品评——事实上,文史二者犹如孪生兄弟,要将他们彻底拆散又谈何容易。

既想分清文史,又割不断它们的联系,刘知幾遇到的是一个人类至今尚未妥善解决的问题,也许竟是一个永恒的悖论和难题。面对纷繁复杂的文本和著作,刘知幾从实际出发,还是作出了明智而具有历史性的贡献。如其在《史通》中特设《杂述》篇,对纪传、编年二体以外的史述性著作,进行了分类和定性分析。刘知幾在这里醒目地提出了“偏记小说”的概念,并认为它们“自成一家”,而且“能与正史参行”[24]。当然其中的“小说”,并不等于今天所说的文学体裁之“小说”,而更接近于《荀子·正名》所提到的“小家珍说”[25]。但是,需要指出的是,刘知幾文中提到的“史氏流别”的“十流”中,“逸事”、“琐言”、“杂记”三家,所举的例子分别是和峤《汲冢纪年》、葛洪《西京杂记》、顾协《琐语》、谢绰《拾遗》一组,刘义庆《世说》、裴荣期《语林》、孔思尚《语录》、阳玠松《谈薮》一组,祖台之《志怪》、干宝《搜神》、刘义庆《幽明》、刘敬叔《异苑》一组。仅从这十二种书来看,有不少已经接近于或者就是小说了,比如葛洪的《西京杂记》(且不论其真实作者是谁)、刘义庆的《世说新语》与《幽明录》、阳玠松的《八代谈薮》、祖台之的《志怪》、干宝的《搜神记》等。有趣的是这些书,在传统目录学的分类中,不少都经历过由史部降为子部小说家类的过程,即原来被视为史书,后来因为种种原因(主要因为内容大半荒诞离奇),而被剔出史部,正如下表所示:

《西京杂记》、《搜神记》等书,就连被刘知幾批为“全构虚辞,用惊愚俗”(《史通·杂述》)而归入“逸事”家的郭宪的《洞冥记》、王嘉的《拾遗记》,都曾厕身于史部之中,而今则全都是小说史殿堂里的固定成员了。

萧统和刘知幾,一个生活在南朝梁,一个生活在初唐,时代前后,但意欲分清文史的意愿,则基本一致。萧统对问题的处理比较简单,在他主持编撰的《文选》中,将史述一律逐出,并于《序》中作出了解释。刘知幾不同,《史通》是一部史评,他面对的是林林总总的史书著作。他坚持“文史之分”,但又不能无视许多著作“文史难分”的客观现象。于是《史通·杂述》篇便不得不对众多亦文亦史的著作,做出评判和阐释。刘知幾的可取之处是承认现状,实事求是。他把众多亦文亦史的著作,即所谓“偏记小说”分门别类,根据不同内容,给予不同评价,指出它们各有用途,有的可以补史之阙,有的可以增广见闻,有的可以光耀乡贤、美化邦族,即使最不济的街谈巷议、神仙杂说,也可以起到娱已悦人,乃至惩恶劝善的作用。这就使这些亦文亦史的作品取得了存在的某种合法性。当然,刘知幾也不是十分重视这些作品,而是反复强调此类作品的写作需要适可而止,不可走偏,而且作者仍然必须有史家纪实的动机和直笔而书、拒绝虚辞的写作态度——由此可见,刘知幾并没有放弃或模糊他的史家立场,只是能够面对文史难分的局面,既坚持“分清”,又不过于偏激绝对罢了。这无疑是明智的,在文史研究中具体操作起来也更切实有效,用不着像萧统那样简单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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