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呼，自官学专擅以来，师生之道废矣。盖官学操控于官府，所教所学、何传何习，凡百事务皆拘束于衙门之格式，攥握于官吏之指爪，几于嬴秦之吏师法教，明师不得用其明而传其道，良才无以尽其才而成其学，唯朝夕听命将迎，势牵利引，奔竞趋鹜，儽儽然谋其稻粱前程而已。以故古来见于洙汜邹鲁濂洛关闽间之师生之道绝矣!
寄食此彀中之人，其善于汩泥扬波者，固得乐其乐而利其利，其以秉彝犹存灵根不昧而不安其衷者，则每眷言环顾，期有一朝之遇。际此时也，倘一师得一生可传其道于格令之外，一生遇一师得乐其学于课堂之下，则犹可存洙汜邹鲁濂洛关闽之风于万一也。何幸如之!然此可遇不可求者也，侥幸得之于官学暇隙夹缝之中，不可率由成章而可期其必者也，偶然之幸也。
予才拙不敏，无以飘然高举以远夫矰缴。腆颜寄食黉门廿余年，授课所接生员近万，课业之外，率皆相与形如陌路，有此偶然之幸者鲜于凤毛麟角。此固予学行庸陋不足动人使然，抑亦官学风气有以致之者也。
己丑秋，安阳贾生正东来此读研。去彼势利俗态，不以予之不名一官不占一势也而远之，课外之暇，从予游。自疏而密，由远而近，日亲益善。声应气求，相契莫逆。古之师生之道庶乎其如此乎!然予非正东学业专门之导师也，所谓偶然之幸，得之于格令之外课堂之下者也。
初正东服膺湘潭附皮氏之学，后予语之曰:彼学异端，害且不赀，莫若有事于湘乡。由文正旁及湖湘诸贤，进而逐流溯源，而南轩，而五峰，濂洛关闽象山阳明皆可触类旁通。由是而之焉，可达孔颜思孟之正而归于吾华夏文化之大统矣。孟子不云乎，“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亹亹乎，可终身于此矣，奚有事彼放辟邪侈之说为!
正东不予违，爰孜孜矻矻，昕夕攻治焉。用力有年，有得于心，并终以此题撰文卒业焉。尝语予曰:“既见吾师，乃见天日”。嗟夫，此平常粗浅之见，以蒙蔽既久，略为发之而已，实无足称道也。
正东以师礼事予唯谨，有所感思，辄相质正。有所困惑，每来咨商。行止相告，疼痒相喻。有所劳作，则倾力相助。予引正东为友朋，谈学论道，上下古今，洞达无隐。蓬门寒舍，共消余暇。校园幽径，时见影从。海阔天空，鸢飞鱼跃，皭然相与俯仰于尘埃淄垢之外，古之师生相与之乐，稍得概见于此矣。
正东出自农家，长于山乡，财艰势弱，而为人朴厚，不趋势利。尝戚然语予曰:“学生生不应时，做事每倍恒人之力。”予语之曰:“无伤也，‘君子先难而后获’，吾子有之矣。玉汝于成，实幸事也。”
予无势位，无以佐正东。正东志气刚坚，亦不期予以干禄。卒业之际乃奋其强毅，苦心劳形，辗转燕都内外，奔走大江南北，百应就业之试。幸力不唐捐，中一浙中军职，同窗称焉。
既而正东来见，乃中心歉然，言惧自此以往，身不由主，无以展修齐治平之怀矣。予语之曰:“彼中虽多拘禁，然亦非绝然不可以有为也。时局难测，事在人为，抱定此志而不坠，一朝发之于营舍之中，亦未可知也。且暂安生业，以图来日。”正东之怀因稍舒焉。
《易》曰:“直方大，不习无不利。”又曰:“自天佑之，吉无不利。”正东学仁义之道者，讷言敏行，循循有礼，此天下之达道也，无所往而不利也。倘正东守其初而不忘，由之而行，则其前程自在其中，不待卜而可知也，夫弗何疑!
正东行矣，予不胜阳关灞柳之感，无以为赠，书此相送，兼以共勉焉。
(2012年5月撰，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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