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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绢人”匠师的从一而终

时间:2022-05-26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慢慢打磨到近乎让时光停止记者/时令摄影 时令上图 崔欣带着徒弟孙文然在学习制作北京绢人最难的工序:“制手”。北京绢人匠师崔欣为了做成这一组人形,耗费了小两年的时光。“我做北京绢人这条路也是我的取经之路”。作为第一代绢人匠师葛静安、第二代的杨乃蕙的嫡传弟子崔欣,是目前屈指可数的几个掌握绢人手艺的传人之一。

慢慢打磨到近乎让时光停止

记者/时令

摄影 时令

上图 崔欣带着徒弟孙文然在学习制作北京绢人最难的工序:“制手”。

下图崔欣家橱柜中呈列的部分北京绢人人偶。

一个半人高的玻璃橱窗,里面装着用丝绸绢帛做成的西游记中的师徒四人。活泼机灵的孙悟空打头阵,儒雅内秀的唐僧骑着白龙马,任劳任怨的沙和尚挑着沉重的包袱,憨直懒惰的猪八戒落在后面。

这组名为《路在脚下》的人物造型,表情细腻,姿态灵动,连飘逸摇曳的衣摆也精细入微。北京绢人匠师崔欣为了做成这一组人形,耗费了小两年的时光。这是61岁的她第一次用绢纱形式来表现《西游记》人物形象。眼光扫过白龙马那雪白闪光、根根可数的毛发时,她又觉着得需要再把马的鬃毛重新做一下。

“我做北京绢人这条路也是我的取经之路”。在崔欣眼里,唐僧师徒四人,就如同自己与早已离世的恩师葛静安和杨乃蕙一样。

用布匹绢帛做成人偶的手艺,在中国有着上千年的历史,但又一度失传。

上世纪50年代,几位女性在综合各种传统技艺的基础上,重新发掘出这门手工艺。作为第一代绢人匠师葛静安、第二代的杨乃蕙的嫡传弟子崔欣,是目前屈指可数的几个掌握绢人手艺的传人之一。

不知不觉,从她十七八岁开始学习绢人手艺到现在已经经历了四十多个春秋。1995年,她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授予民间工艺美术家称号,1997年又被评为中国文联108名德艺双馨文艺家。不仅如此,崔欣的绢人,曾多次被选中作为国礼,由国家领导人赠送给外国王室。2015年,比利时国王访华的时候,她的《宝莲灯人物》送给了比利时王室。同年,作品取材自《红楼梦》的《双玉伴读》被选中,习近平出访期间赠送给了英国王室。

近期美国总统特朗普访华时,崔欣的作品又一次作为国礼,赠予特朗普。

2009年,绢人制作传统工艺被选入北京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以铅丝为骨骼、棉花为血肉、绢纱为肌肤、真丝为秀发、彩绘丝绸为服装,再经过雕塑、彩绘、服装、道具和头饰等十几道工序,手工制作而成的绢人,承载了崔欣等人的大半人生。

“我就要做绢人”

在湖南卫视一档介绍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纪录片镜头里,崔欣戴着老花镜,屏气凝神地制作绢人纤细的手。此时,崔欣将她千钧的力量都汇聚到了指尖上。

她首先用5根细金属丝和脱脂棉缠绕成手指的形状,“这个棉花要撕得均匀一些”,然后用柔软的蚕丝织物缝出微小的手套,再将手套翻过来,“蚕丝织物颜色要最接近人物的肤色”,每根手指不足2毫米,再扭弯细金属丝做出各种不一的手型,有的还需染红指甲、戴戒指,而且要“不漏纱头、不现针脚”。

因为知道这档节目会在电视上播出,崔欣既开心又谨慎,不时问摄制人员这样说是不是合适,直到摄制人员给她打气:“你是专家,你平时怎么做就怎么说”,她才安心下来继续。在录节目之前,崔欣已经将想要说的写在了纸上,一遍又一遍地背过。

制作绢人工序极为繁琐,其中又以制头和制手最为艰难。

“关公的手和林黛玉的手是不一样的。还要考虑,关公读《春秋》时候,是英武和文气并存的。林黛玉是一个外表看起来很柔弱,但是内在很刚强的人。”崔欣一边做一边说道。

以布为偶,在中国其实已有上千年的历史。在敦煌汉墓出土的实物中就有玩具人形衣物。唐朝罗隐更有“雕木为戏,衣服之”的记叙。新疆吐鲁番唐代古墓中发现了三十厘米高的“女舞俑”和“宦者俑”,因为新疆特殊的气候,锦衫绢袖子、冠带袍服都保存完好。

北宋时,民间开始把绢人运用在大型活动中。据《东京梦华录》记述,北宋时民间艺人能“剪绫为人,裁锦为衣,彩结人形”。至明代,民间还有制绢匠人。清代《帝京岁时纪胜》有:“元宵杂戏,结彩为人,手持伞扇旗幡,关刀月斧,击鼓摇铃”的像生人物。民国时,店铺有以绢绫绸纱剪扎成老寿星和麻姑,同寿桃寿面一起,作为祝贺寿诞的礼品。但传统的技艺在近现代战乱逐渐失传。

1954年,建政不久的新政府文化部接受印度新德里举行的“国际玩偶及人型比赛”的邀请,北京妇联将任务参赛的任务给到了葛敬安、李佩芬、杜崇朴等人,葛敬安等精制出藏、蒙、苗、彝、维吾尔等五个少数民族妇女形象的绢制美术人形,在新德里展出时获得了广泛的赞赏。

比赛的大获成功引起了中央领导人的注意。周恩来总理曾用自己的工资300元来支持发展绢塑工艺,邓颖超甚至拿来一大包裹丝绸布。

第二年新年伊始,葛敬安等六人成立了“美术人形研究小组”,原址在葛敬安女士家(原东四十二条船板胡同六号)院内的几间房屋。鲁迅夫人许广平曾拉着这几位绢人前辈的手夸她们的作品:“我送给你们四个字‘巧夺天工’。”

此后,葛敬安等人的绢人作品开始频繁作为国礼赠送外国。1957年4月,周恩来将一个高约30厘米的《吹笛仕女》送给苏联领导人伏洛希罗夫。李先念等国家领导人也曾以绢人为国礼送给一些国家的领导。

上世纪60年代,由北京绢人厂制作的“海棠诗社”和“荷花舞”绢人在巴黎国际博览会上一鸣惊人,之后世界各国纷纷前来订货,据说,每天排在绢人厂门口等待运输的大卡车一辆接一辆,巴黎更一度掀起模仿中国古代服饰和发型的风潮,也给国家带来了不少外汇收入。

然而,文革时期,常用所谓“王侯将相”、“才子佳人”为题材的绢人,成为被攻击的对象。绢人厂近百名工人被转到袜厂工作。得益于邓颖超的照应,东城区政府将葛静安和几名艺徒安排在东城区九道弯胡同两间棚屋里,延续着美术人形的创研设计工作,这里面包括了年纪最小的崔欣。

1975年1月,十八九岁的崔欣因为画了一幅列宁与高尔基的画,被分配到美术人形厂,像所有少女对于美好事物心生愿望,她也觉得“真好看”,并且当时就暗自下决心,“这些工序我都要学会了,我要独立做,而且要做艺术品”,为此,她还专门去学习过绘画。

18到21岁,是崔欣三年学徒工的时期,一个月工钱16块都给了家里。“当时就一心做绢人,也没有现在年轻人这么大的生存压力。”

学徒工们才进去会分配做手、服装、道具等其中的一道工序。她领到的工种是学制作道具,道具有一个特点,就是千变万化,一个桌案,一件琵琶,一个珊瑚摆件各不相同。没法学习好一个就偷懒,需要不断地探索和钻研。当时特殊时期主要制作的是少数民族、工农兵形象。

她白天在厂子里学,晚上回家练到凌晨两点,年纪轻轻的时候,精力也充沛,第二天爬起来照样上班。没两年她就开始在老师的指导下做出成品,1978年开始独立创作。

做道具时,崔欣受到了杨乃蕙的亲自指导。杨乃蕙拜葛静安为师,每当作品成型,葛敬安来指导时,常常特意对杨乃蕙说,“崔欣的道具做得多么像样!”并且拍拍崔欣的肩膀:“小将做得好!我老了,做不了了,来,我看着你做。”随手写下了自己家里的地址给崔欣。

一次上级布置国庆游园展示,绢人厂要做一组空军战士。时间紧,任务繁重,杨乃蕙带着崔欣做自己最拿手的雕塑头型;翻模、脱模、上色、开脸。崔欣的学习让杨乃惠很满意。“小姑娘开窍了”,杨乃蕙也就此收了崔欣作为她的正式弟子。

在那个热火朝天的年代,崔欣等一群姑娘,却天天沉心地做着手里那些精巧的艺术品。

不久,领导点名让几个人学习面塑,其间就有崔欣,而当时的崔欣对于绢人的痴迷已经到忘我偏执的程度,一听这消息如五雷轰顶,一时脑子也转不过来弯,于是赶紧找到杨师傅哭诉,“我不学做面人就做绢人”。杨乃蕙一听,竟然落下泪来,“你赶快去找厂长,这事我做不了主”。最后,厂长应允了崔欣的要求。但恩师为她流下的泪让她此生难以忘怀。

如今,让崔欣很舒心的是,自己之后一直都能做着自己最爱的东西。

“你看,我当时的理想现在都实现了”。


“会有懂他们的人”

一栋晦暗的老楼里,老旧又咯吱响的电梯上去,能看到一户人家的门头上一块不大的牌子,上面篆体书写着“崔欣绢人艺术世界”几个字。

    精湛的技艺背后是多年如一日的简朴生活。各种方块状的原材料,揣摩人物要研读的历史文学书籍啦等等,在家中散落。家具老旧,多年没有换过。唯一看起来稍新的家具是一座靠着墙壁的橱柜,这是2005年崔欣为她的绢人们添置的“新家”。打开橱门,再拉开一层遮光帘,再将包裹在绢人外面的塑料薄膜打开,才显出一个个真容。

神采各异,服饰鲜明的绢人,高低错落地矗立。人偶顾盼的神采,举手投足的姿态,飘动的衣袂,几乎让你错觉成下一秒钟它们就能走到你眼前。

如若不是记者来访,就连弟子也很少见到这些宝贝。绢人保存很不易,怕湿、怕光、怕灰、怕撞击、怕虫蛀,轻易敞在外面渐渐便会失去光彩。崔欣才把他们藏在“深闺”之中。

崔欣一生没有儿女,但崔欣觉得自己手里做出来的一个个人偶,就是在延续她的生命。

“会有懂得她们的人。”她一边摆弄着手中的绢人活计,头也不抬地说。

从退休开始,崔欣就一直靠着微薄的退休金支撑生活。一些慕名来拜访的人,甚至有点不解,一个手艺如此的老匠人,为什么如此清贫。这些手工艺品,如果拿去卖,也能有个不错的收入。

“寂寞吗?反正我不觉得。这里的每个绢人我都能说出故事来。他们就像我的孩子。” 绢人娃娃们热热闹闹、窃窃私语,让家里气氛融融。

《工笔软幛画中人》是崔欣80年代的代表作,如今却只能是一张挂在家中的照片,这个仙气十足的绢人不知所踪了。当时20多岁的崔欣正是创作生命力旺盛的时候,一天突发奇想要做一个与众不同的绢人,于是日思夜想,最后终于从一个神话故事中得到启发:做一个画中人!

她先以绢裱空白轴幛为依托,以工笔绘画画出空中楼阁,背景是祥云缭绕。立体仙女以彩云(丝棉)为阶梯,飘然步下。不可言传的虚渺意境和呼之欲出的仙女造型巧妙地结合到一起,堪称上品。

崔欣最后一次见它是在原来的王府井工艺美术服务部,当时标价8000元,现在下落不明,卖出去还是被人私藏了都不知道,那年她的工资一个月只有几十块钱。一直有人包括她的父亲都劝她再做一个,“也许某一天吧!”她给自己一个不置可否的预期时间。她对于第一件作品有着深沉的爱和洁癖,那是不可替代的,“因为第一件作品里面有你自己的魂,后面再做,就是不如第一个,有的时候也说不好哪里不对劲。”

1994年,年已九旬的葛老叫来自己的6个弟子,包括崔欣,复制了原来自己设计创塑的《荷花舞》,三代其乐融融,欢聚一堂。《荷花舞》最终摆放在葛老的卧室中,成为老人临终前最爱的作品,葛老留下遗言:“不管怎样把绢人传下去,可别给我留下遗憾呀。”

薪火相传在崔欣这里有了特别的意义。在这期间,葛静安也提出要收崔欣作为关门弟子。这份情缘在崔欣看来,像是武侠小说里的故事。于是就有了后来的《路在脚下》,《西游记》师徒四人取经的绢人作品。那是在两位前辈已经去世过后她创作的,也是给自己留点念想。

如今,崔欣教导自己的弟子,也常常想起过去自己师傅的话。“我记得,我师傅说过,不一定是做到鞋子上的一根须都要历历可见才好,而是要恰到好处,要做‘神’”。

“都是计件搞的。夹杂着个人利益,私欲和恶性竞争。”

90年代,市场经济大潮席卷而来,工厂开始盛行搞计件,绢人厂也不例外。“做一个头8毛钱,正常效率的话,一天一个头成型,连糊带画。如果做精品的话,几天才能做一个。这倒好,有的人一天做一盒子的头。你想想什么质量?”她一向平和的语气里有些愤怒。

“都是计件搞的。夹杂着个人利益,私欲和恶性竞争。”

时代在改变,一种崔欣说不清的潮流汹涌而来。不少工人除了自己单位的计件工作,还接外面的私活。

原本广交会上,出口专卖会上,给绢人厂的订货量颇为可观,但是渐渐不再有人来订货了。再不久,单位就倒闭了。2001年,45岁的崔欣提前退休,当时的退休工资只有701元。

退休过后,崔欣并不甘心就此放弃,准备在自己家里成立“北京绢人真精品创塑中心”。她花了好几百块做了个广告牌,挂在阳台外面。有一年刮大风,牌子被刮得七歪八扭,楼下理发店的师傅跑上楼来理论:“这要是砸到顾客怎么办”?崔欣先是打电话给110,后又把消防队叫了来。最后,广告牌花100块钱让收破烂的拆去了。

正在绢人厂开始不景气的1998年,在中关村创业并且颇有业绩的唐燕开始了她与传统北京绢人的缘分。

一天在路过百盛购物中心时,唐燕在工美集团的“珍宝馆”橱窗里瞥见一个“北京绢人”,那是京剧《杨门女将》中的穆桂英人偶,一袭白衣,英姿飒爽。于是她费尽心思找到当时的绢人厂,厂子已经倒闭了,她花了1万块钱,将最后一批绢人买下来,并在杨乃蕙的帮助下,开始组建绢人工作坊,另起炉灶地制作自己的绢人产品。

    第一批绢人每一个的成本就在1000块钱,给到商场后,为了要保证利润空间,商场要卖到两三千一个。所以这些昂贵的娃娃最后没卖出去几个。

为了存活下去,唐燕的第一反应是:“工艺太复杂,要改良”。经过多方求索,她决定对传统绢人的脸部和手部这两个制作最难的工艺进行改造。以往给绢人做头,工艺师先得用石膏做成人头部的模子,再往上面糊上不同材质的六层丝绸,第一层是针织的,第二层是纯棉布,最后糊蚕丝织物,再要用工具细细擀压,眼睛、眼眶、鼻梁等都要立体成型。这些极为复杂耗时的工艺被改造后,头和手改变成了树脂,成本也降了下来,市场的接受度有了很大的改观。

2004年唐燕成立了“唐人坊”,并且决心打造一个娃娃帝国。与传统绢人的制作流程不同,“唐人坊”先设计出样稿,再投入到生产流水线上,由二三十多岁的女工们分工生产出成百上千件娃娃。“唐人坊”设计总监秦贞贞告诉记者,他们每年平均做出娃娃30万只左右。市场上常见的这些娃娃价格在80-3000元不等,机器刺绣,头和手都是改造后的树脂制作,节省了成本,也大大地增加了产量。

打开手机淘宝,会看到各式“唐人坊”的娃娃,价格几十到几百不等,设计总监秦贞贞透露,线上的店铺不是主要销售渠道,而是作为对于线下销售的一个平衡作用,比如有人会在实体店看到了,下意识地在网上搜价格几何。线上和线下的价格趋同,主要是为了保证线下的销售。

这些娃娃们会被送到全国各地,少量走中高端定制路线,还有的出口境外,或用于对外交流。在各地的旅游文化市场,北京的南锣鼓巷,南京的夫子庙,成都的宽窄巷子,都可以见到这些巴掌大小,有着大眼睛小嘴巴,穿着中国古代服饰的卡通人偶。有一些甚至并不打着北京的地域标签,它们是组成全国各地复制化的旅游景区中的一分子。

和只能由少数人收藏的昂贵的小鼻子小眼睛的传统绢人不一样,市面上见到最多的是2014年唐人坊开发的Q版“唐娃娃”,它们一下子在旅游文化市场上遍地开花。“当人们接触到已经打开市场的我们的娃娃,看到介绍是绢人的衍生品,感兴趣地也许会顺藤摸瓜地去了解绢人的历史和文化。这门技艺已经快要失传了。我们是在做创新和传承。”秦贞贞这样说。2008年奥运会,彭丽媛将手掌大小的Q版“唐娃娃”做为礼物送给了澳大利亚小朋友。

如今,“唐人坊”又在研发一种可以活动关节的人偶,孩子们可以像对芭比娃娃那样给她们穿衣服,这样增加了把玩的实用性能,和年轻人更加贴近。

在北京前门大栅栏唐人坊的专卖店里,矗立着两个堪称唐人坊镇店之宝的人偶,价格有三四万之多,这两个人偶身体用硅胶制成,关节可以活动,服饰采取的是上好的布料,纯手工刺绣,样貌精美。

这和极其注重传承正宗“北京绢人”的师傅们的制作理念已经有了一些不同。如何给手艺找出路、如何面对传下来的传统、如何坚持传承人的身份,是崔欣所在的这个成员已经所剩无几的圈子里讨论的核心。

面对媒体,崔欣希望关于自己的文字,能与唐人坊的分开,以免引起不必要的对立。唐人坊的东西有它的好,但自己所坚持的、追求的,是一条不一样的道路。

“还是七八十年代的绢人质量好”。

崔欣回忆,当时的工厂生产把关严格,新人第一个月去,生产车间是不要产品的。第二个月在做的里面挑选百分之三十产品,第三个月百分之五十,第四个月百分之七十。

“一位做手的学徒工,要经过上百双手,才能挑出一双,现在也没法要求学生这样”,这些在追求速度和效率的现代社会是不可想象的。这种慢和精益求精某种程度上也是唯一捷径。只不过,现在这个道理逐渐被不少年轻人抛弃了。

除了做的过程,在设计的时候,也得要有大把时间来琢磨,阅读大量的文献,查阅资料,“什么年代穿什么衣服、佩戴的首饰、握什么兵器你不能搞错了。还有人物性格你要揣测,手势,姿态都要用心去想。”这也是创作绢人的一大难处,并没有一个现成的模版可以套。即便这些全部都没问题了,也还有其他要求。有一回,崔欣的作品做好了,杨师傅问,“你这个人是在室内还是室外?”崔欣回答,“在室外。”“那室外是有风的,你这衣服要有飘逸的感觉。”

在崔欣眼里,真正的北京绢人是要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是绢纱和绫罗绸缎。

上世纪60年代,崔欣与她的师傅杨乃蕙。

“唐人坊”创始人唐燕。

“唐人坊”女工在为人偶“开脸”

后继有人

北京某大型老字号丝绸店里,崔欣手里摩挲着一块绢纱,她在给北京绢人挑原材料。这块薄薄的绢纱要价98块一米。她分明记得在去年,这款绢纱的价格是78块;时光回溯到70年代,在肉价还是8毛一斤的时候,绢纱是3块一米;到了90年代,绢纱要18块一米,2000年的时候,涨到了28块一米,嫌贵的崔欣,转而去了大红门的一家店里,在那里买5米以上的话,每米能便宜四五块钱。

    她的记忆如她灵巧精细的双手一样,毫不含糊,她细数出这么些年布料的价格,以及北京大大小小的布料店在哪个胡同、哪个拐角,哪一些已经倒闭关门了,哪一些搬离得不知踪迹。这些变化将时代转动拖出痕迹。四十年过去了。

买好的材料拿回家中,崔欣戴上老花镜,在桌前对着一堆原材料和书籍,一坐就是四五个小时。她不喜欢时间被中间打断,好几天做一只自己满意的绢人手,约1厘米见方长短。

在之前挂牌时,有各行各业的人慕名来看,向崔欣咨询学习。但是却很少有人能坚持下来。不少学生以为很容易,学完一道工序,就想着快快学习下一步。“比如手型出来了,如果我要再多念叨几句,学生们就会抱怨都会了为什么还让我做手”?她叹了口气,“但是事情不是那样的”。

“一般手要求,细长圆润线条流畅。但是做关公,他的手骨节怎么做出来。你说一样吗?真要做几百双手你自己就可以悟得出了。”

年轻人多半不太能理解一门技艺所能做到的极致境界,这种慢慢打磨到近乎让时光停止的匠人精神在这个时代也越来越稀缺。“现在的问题是有人学艺,无人从艺。生活和艺术怎么结合的问题。”绢人制作难,周期长,不是赚钱的行当,年轻人即便有兴趣,也很难专心下来当事业,因为不足以谋生。

不过让崔欣感到欣慰一点的是,这一届她带的几个学生学习兴致很高,有时候过节学生会发短信来问老师咱们明天上课吗?“之前是我催着学生,现在都是学生盯着我”。同时她也发觉学生思想活跃,能带来很多新的信息。因为学徒们都有本职工作,只有等周末,四五个学生才会聚到她家里学习。为了与时俱进,前两年,她还申请了一个公众号,现在交由徒弟来打理。教学生不收费,家里材料只要有,够的话也不用他们买。

近两年,她还打破常规,收了两个男学生。大徒弟孙文然是位画家,中央美院学美术出身,会剪纸、陶塑、面人等多样民间工艺。他忧心的是这门艺术现在濒危的处境,“我说不上传承,我是想保存这门艺术。”

“我现在想,只要他们愿意学,我一点不保留,把自己知道的都教给他们。不让他们走弯路,告诉诀窍让他们直达。”除了自己带徒弟,她还是学校的外聘老师。崔欣戴着老花镜,眯着眼,将手机举在眼前,屏幕里是跟孩子的合照,“你看他们可开心了”。因为幼年发高烧落下病根,腿脚不灵便的她,每周骑着残疾人摩托车去教课。

给孩子备课,备料是顶麻烦的事,一份一份的料要分配齐全用小袋装好。这次材料里有要绿色的布,因为近期又忙着要拍摄电视节目,她在染布的时候心急就直接下手了,最后染成了一个大绿手。

崔欣也屡屡创新工艺。传统绢人,因为是绢纱糊的头,头部后脑勺会有一个十字剖开和缝合的痕迹,一般必须要有头发或者戴帽子遮挡,她经过一遍遍的实验,终于做出了光头的绢人《光头罗汉》《寿星佬》,填补了北京绢人无秃头的空白,创作出夸张型绢人、裸体绢人,树立了自己的艺术风格。

崔欣的家中有一尊绢人大佛,立像是108公分,这是一个打破常规的做法。第一二两代绢人大师形成的一个共识是,北京绢人的高度一般在30-50公分左右,这是考虑到了收藏、携带、展示等等因素。

这尊大佛对于她也有着特别的意义。2008年,重病卧床多日的母亲,在汶川地震那天忽然爬起来了。崔欣记得母亲憔悴不堪,垂下头,扶着桌子,颤颤巍巍地为地震死难者默哀,要求家人捐款捐物,还留下遗愿:“小欣,你要做一尊大佛”。第二年八月母亲便去世了,9月份广华寺举办盂兰盆节 ,有一个七天的法会,崔欣参加了,在缭绕的香雾和不息的诵经声中,她忽然想起母亲的遗愿,于是花了两年时间完成。“佛就是一个觉悟的人。佛像可以无限大”。

如今,每个来访的人都希望从崔欣口中打听出一些绢人作为国礼送皇室的具体细节,不过她对这些说出来几近平常。但是对当时把绢人拿走时候的空落和不舍倒是印象深刻,“我的那个心里……哎”,她不知道话怎么说下去,“真跟亲手养大的孩子被送出去了一样”。当时“双玉”被拿走的时候,一个红楼迷在旁干脆直接哭了出来。不过崔欣也觉得,她的作品最终能有一个好的收藏去处,算是为国家出一份力,也是欣慰。

“毕竟我会老去,我会走。”她转而恢复了淡定,吃了一口馄饨,茴香馅儿的。她回忆学徒工的时候,茴香菜一分钱可以买一大把,两位恩师也都还在,那是过去的好时光。凤凰标志2.tif

□  编辑  李克难   □  美编  虎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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