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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情牵《牡丹亭》_梁谷音评传_事迹

时间:2022-08-20 名人故事 版权反馈
【摘要】:一生情牵《牡丹亭》_梁谷音评传_事迹“梅花奖”、“白玉兰奖”、“中国艺术节表演奖”,荣誉接二连三地向梁谷音涌来,时来运转,昔日的小草成了时代的宠儿。戏曲观众的逐渐流失,导致昆剧观众面日益狭隘,且年龄相对偏高。即将步入知天命年的梁谷音几经思考,最终冷静地拒绝了诱惑,选择回国,回到她热爱的昆剧事业中去。那些年,戏剧界一度搞专场成风,而梁谷音却懒懒地毫无动静。

一生情牵《牡丹亭》_梁谷音评传_事迹

梅花奖”、“白玉兰奖”、“中国艺术节表演奖”,荣誉接二连三地向梁谷音涌来,时来运转,昔日的小草成了时代的宠儿。尤其使她最感欣慰的是在政治上与任何人待遇同等,再不担忧出访前临时拉下。多年来,日本、德国、瑞典、丹麦、美国等多次随团出访,她的艺术也受到了海外同胞与异国朋友的欢迎。

然而,随着改革开放步伐的不断加快,昆剧的生存逐渐开始面临新的考验。社会进步、发展的日新月异,使得文化市场也变得越来越趋向多元,戏曲的境遇却因此变得不容乐观了起来——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那种“全民看戏”的单一化娱乐方式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戏曲不再是文化娱乐的主流,流行文化更对传统文化构成越来越大的冲击。加之广播、电影、电视等新媒体的普及,戏曲的生存变得越来越艰难,昆剧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冲击。戏曲观众的逐渐流失,导致昆剧观众面日益狭隘,且年龄相对偏高。面对快节奏的生活,昆剧舒缓柔和的曲调令人昏昏欲睡,典雅高深的词藻更是叫人难以理解,剧场与观众造成较大隔阂,昆剧甚至被讽刺为“昆曲昆曲,困困(睡睡)吃吃”,令人哭笑不得。此外,演员收入普遍较低,更增加了生活负担。相比较于歌星、影星的高收入,昆剧演员劳动强度大,体能消耗高,但得到的经济回报却不能与之构成正比,难免造成怨言。何况演出日益减少,生活条件不能改善,不少演员只能搞起了“三产”——开饭店、卖烤鸭、炒股票、贩书画等等,甚至有一些演员最终离开了舞台,另谋生路。还有,昆剧演员老化,造成了表演艺术后继乏人的困境……对此种种,有人不无冷嘲热讽地称:“昆剧真的成了‘困局’。”

昆剧触目惊心的现状,引起了有识之士的关注。趁着华文漪、蔡正仁赴京之际,时任中国戏剧家协会秘书长的刘厚生同志建议,昆剧界面对困境,应该起草一份报告,上书党中央,呼吁加强保护扶持。意见被带回上海之后,耄耋之年的俞振飞经过深思熟虑,最终决定,由他亲自出面写信,向中央反映情况。这封长达两千余字的书信情真意切,详细地介绍了昆剧艺术的辉煌历史与无奈现状,并恳切地希望党中央对民族优秀文化加以保护、扶持。

此信通过荀慧生夫人张伟君送交卓琳同志后,很快便送到了胡耀邦总书记的手中。没过多久,根据胡耀邦同志的批示精神,经中央书记处和国务院批准的《关于艺术表演团体的改革意见》正式下发,其中着重指出了:“对有些古老稀有的艺术品种(如昆剧),观众面虽然狭小,但具有深厚艺术传统和较高艺术水平,应予以保留和扶持。”文化部据此又特别成立了“振兴昆剧指导委员会”,确保了昆剧艺术得以完整保存,并得到良性发展。

俞振飞上书党中央,为古老昆剧艺术的生存与发展,争得了一项特殊的保护政策,可谓功德无量。同时,对于上昆中年艺术家们一度出现的“徘徊浮动”的不良心态,作为老师的俞振飞也给予了严厉的批评。岳美缇尚清楚地记得,一向和善慈祥的老师有一次在团里开会时特别严肃,他紧紧皱着双眉,语重心长地对这群功成名就的“艺术家们”说了这样一段话:“我听说你们中间有一部分人产生了动摇的思想。觉得唱昆曲没意思了,还不如去唱越剧呢。说实话,你们以为唱越剧是那么容易的吗?人家能够成名成家,发展出自己的流派,是付出了巨大努力的。你们现在连昆剧都没唱好,还指望唱越剧能唱好吗?”一番话掷地有声,一下子令几个思想动摇的演员幡然醒悟,重新回到了昆剧舞台。(www.guayunfan.com)

1989年,上海昆剧团在美国演出时,发生了数名演员滞留不归的事件,其中还不乏主要演员。俞振飞闻讯后,彻夜难眠。痛定思痛,老人扶病写下了一封公开信,在信的结尾,俞老改了陶渊明的诗句,由衷地写道:“归去来兮,昆剧将兴胡不归?”情真意切,感人肺腑。这位九十高龄的老人一生奉献给了昆剧艺术,正如当年他写下的《减字木兰花》:“行云回雪,几度沧桑歌未歇。大好河山,碧管红牙海宇宽。盛时新响,应喜后来居我上。老健还加,愿作春泥更护花。”在昆剧舞台举步维艰的岁月中,俞振飞的坚定、从容,无形中给了学生们巨大的影响,也使得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拒绝了来自社会的物质诱惑,毅然决然地选择坚守在了昆剧舞台上。

20世纪90年代初的梁谷音

当时,梁谷音也在访美的队伍之中,回想起那段岁月,她不否认自己也曾动摇过。当时,美国的物质生活条件比国内好,也有不少人鼓动梁谷音留下,想起自己的荣誉与现实所获得的报酬,心中难免有气。可回过头一想,自己除了靠昆曲安身立命,在国外还能干什么呢?没有了昆曲,自己将如何立足?更何况,美国又怎么会需要古老的昆曲艺术?昆曲又怎能在美国开花结果?难道要将自己数十年的努力成果,就这样彻底放弃,从头再来?即将步入知天命年的梁谷音几经思考,最终冷静地拒绝了诱惑,选择回国,回到她热爱的昆剧事业中去。再苦再难,在所不惜,在所不辞。

光阴的脚步就这样走入了20世纪90年代。这是一个快速发展的时代,是一个文化多元的时代,却也是个让传统艺术倍感寂寞的时代。尤其是上海昆剧人,经历了那么大的风波之后,难免沉寂、萧条了好一阵。而就在这时,梁谷音提出了一个新的想法——为自己开办专场,而且还是独角戏专场。

那些年,戏剧界一度搞专场成风,而梁谷音却懒懒地毫无动静。到了90年代初期,专场不时髦了,可她偏偏又劲头十足搞起独角戏专场来。朋友们笑她:这是青年演员为夺奖搞的玩意儿,你早已“梅花”、“白玉兰”双双在手,起的什么哄?好心的同行劝她:昆剧再热闹的戏还显寂寞,独角戏一人从头至尾,不怕台下人跑光?也有人连连摇头:太狂,太傲,未免吃亏……

被问起为何搞专场,何以又来个独角戏专场,梁谷音实实在在理不出,也道不清。在她的概念里,想做就去做,有梦就要寻,这就是唯一的理由:“讲心里话,我也是天下普通一女子,女人所需要的一切我都要。我迷恋风尘中的甜言蜜语,我爱终日沉浸在温馨幽香的情调之中,我更愿自己是一个什么都不用操心的娇美无比、风韵无限的妇人。可偏偏老天不作美,赐给我一颗不耐清闲、不守安分、乱跳乱动的心,时时刻刻要跳出来冲出肌肤大闹一番。风风雨雨,无所畏惧,按也按不下,耐也耐不住。”就像梁谷音自己说的那样,以戏为生,以曲托命,一个演员,不唱戏又能干啥?哪怕自己对搞独角戏专场毫无把握,也明知此举“凶多吉少”,可正因为“凶多”,对她反而产生了巨大的诱惑力,这就使梁谷音的性格,几十年过来了,早就难以改变。

几经考虑,独角戏专场的内容被确定为表现昆曲的三方面:优秀传统剧、新编古装戏、现代剧。开锣戏《画皮》,是当年新编大型昆剧《贵人魔影》中的一折,此戏早在上世纪80年代创造过连满一个月的记录,但事过十多年,时代在进步,观众品味在提高,此戏内容简单,人物感情又比较单一,片段也很难成为一个折子戏。但它的优点是通俗,易被一般观众接受,技巧性高,又可表现美女与魔鬼的两重性格,所以梁谷音考虑再三,选中了其中《画皮》一段。

《牡丹亭》是昆曲名剧,《寻梦》又是《牡丹亭》中难度最大的一折独角戏,多少前辈饰演的杜丽娘给世人留下美好的回忆。就梁谷音这一代旦角中,张继青、华文漪、张洵澎三位师姐的《寻梦》早已得到内外行一致公认。谷音心中也完全明白,自己没有张继青的“稳”与“涵”,也比不了华文漪的“闺”和“秀”,更舞不出张洵澎的“万姿千态”。况且闺门旦不是自己的本门行当,几十年来也未去碰过,在到了快近告别舞台的时刻,到了功成名就的今天,为何要露短?多少人劝她“谨慎,小心”;也有不少人背后叹气,“梁谷音过分自信”。可她有自己的打算——演过花旦、正旦、泼辣旦,为何不试试闺门旦?最多失败也就死了心,何必大惊小怪,负担重重?她的信念只有一个,想试试在这晚秋之年能否再开拓一些戏路。

“最撩人春色是今年……”一个古代少女杜丽娘带着游园惊梦的欣喜,带着对梦境的留恋,重来园中,寻觅梦痕。

“那一答可是湖山石边……”梦中的湖山石、牡丹亭、芍药栏,一切都在眼前,可是梦中的人儿呢,他在何方?

“是谁家少俊来近远……”这梦中的少年究竟是前生爱眷,还是今生梦见,为何不再抱咱去眠!

“美满幽香不可言……”正在最美好的时刻,偏偏花片儿掉将下来,把奴惊醒。刹那,一切都变了,景色虽依然存在,可显得如此冷落、凄凉,唯见身后大梅树一株,若可得葬于此,守的个梅根相见……一曲《寻梦》,寻的是梁谷音的舞台梦,更是昆曲艺术的魂魄。

专场演出《婉容》,梁谷音饰婉容

专场中最具争议的,是梁谷音自编、自导、自演的“末代皇后”——《婉容》。在一个偶然的机会,梁谷音在一小书摊上发现了婉容的玉照,那么高贵,那么典雅,就再也忘不了她,马上借了一大堆有关她的记载似饥如渴地阅读。她本皇族亲王之女,琴棋书画无一不精通,懂几国语言,是有才有貌的奇女子。可她的一生那么悲惨,虽然是皇后可连普通女子起码应有的享受她都得不到……可叹,可哀!如此一个高雅的女子,却在冷宫里度过了十四个春秋,最后沦为疯女,死在冷冰冰的水门汀地上。梁谷音发自内心地想要演她,一霎时,对婉容的同情、爱怜、理解都涌上了心头,化成一页页剧本。梁谷音明知昆剧不太适合演现代剧,可她不顾一切地要演,创作欲望烧得自己再也不能等待……这一投石,池中浪花溅满了全身:“过分自信,连四声还弄不清,居然写昆曲剧本?”“这女人昏了头,昆曲还来个旗袍加大腿”,“编、导、演一身三兼,会得罪人的”。但谷音早已顾不得了,心中只有一个声音:我要演她,我喜欢她,我可怜她,我理解她,我懂得末代皇后对情爱与忧伤的寄托……

演出当天,剧场门口花篮重重,谢幕鲜花接连抛来,冷落的剧场居然亮出闪闪发光的“客满”,还来个黑市票六元翻十二元。虽然据女儿茵于讲只有两个外地人买黑市票,但这也让梁谷音高兴得好几天睡不着觉,因为她太需要理解了!

独角戏专场的大幕徐徐落下,余波却久久未平,议论纷纷,褒贬不一。有人赞:“梁谷音了不起,是个划时代的专场,把昆曲带到了一个新世纪。”有人骂:“这个神经病,过分膨胀,过分狂野,台上来个旗袍加烟枪,把昆曲送入死胡同。”有人佩服称道:“这女子令人佩服,绝顶聪明。”有人叹息说:“何必呀,自讨苦吃,笨得透顶。”……

无论是褒是贬,在戏曲不景气的当时,社会上对自己的专场如此关注,如此重视,梁谷音感到兴奋、安慰,梦似乎寻着了一点,而办专场的目的也已达到。当然她心中也十分清楚,一个专场根本没有那么大的力量为昆曲创造新世纪,也没有能量把几百年历史的昆曲送入死胡同,只是投一小石,引起小波,只此而已。

梁谷音无疑是幸运的,正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每个昆剧旦角演员,心中都有着一个《牡丹亭》的梦。”从专场的《寻梦》,到排演交响乐版《牡丹亭》,再到晚年创排《写真》、《离魂》,梁谷音的丽娘之梦,很长,也很美。

1993年10月,经过自筹资金,上海昆剧团决定与交响乐团合作,排演交响版《牡丹亭》,由团长蔡正仁亲自担任柳梦梅,杜丽娘的角色则由梁谷音扮演。

四百年前的汤显祖,一曲《牡丹亭》轰动了当时的文坛,引起多少名流的垂涎,赢得多少女子的涓涓之泪,更留下多少富有诗意的奇闻轶事。看那乔小青绝句:“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闲看牡丹亭。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更有那林黛玉偶然听到悠扬笛声中传出几句昆曲《牡丹亭》,惹得一阵伤心,泪湿罗帕。多少名伶演得如痴如醉,死去活来,恨不得自身与杜丽娘融成一团。

《牡丹亭》何以那样激动人心,魅力无穷?只为它浪漫得可信,痴情得可爱,煽情煽得令人无可抵挡,只为那“一生爱好是天然”。《牡丹亭》毫不造作,而是随其自然,顺其人之本性自然流畅。一代接一代,四百年来久久不衰,直到今天仍然光辉夺目,成了昆曲无与伦比的代表性剧目。

梦是人们心灵深处的呼唤,是现实生活中得不到的而在梦中满足,是现实生活中的痛苦在梦中得以解脱。好一个情痴杜丽娘,要爱就爱,要死就死,对人生超脱得无可怨忧。她死于爱情的徒然渴望,而不是死于爱情破灭的绝望,因此决不是莎士比亚式的大悲剧。杜丽娘没遇见过任何年轻男子,没有一个具体的偶像,只是少女长成,情态自现,忽慕春意,为自己二八佳丽,还未逢折桂之夫而感慨万千。这是每一个少女一样的情态,因此编造一个男子梦会合欢,也是女子正常的事。这是一个浪漫的梦,一个美妙的梦,一个天然的梦。

梁谷音自问,何以一定要为自己排一出《牡丹亭》?答案很简单,也正如杜丽娘一般,都只为那心中一个梦,梁谷音为那《牡丹亭》相思几十年。她不想《牡丹亭》在上海昆剧团绝迹,更害怕昆曲在她们这一代灭亡,那她们就是昆曲罪人,对不起祖宗,对不起后人。

《牡丹亭·寻梦》,梁谷音饰杜丽娘

说起自己与《牡丹亭》结缘,还要追溯到早年在戏校学习期间,她就曾经跟随朱传茗老师学习传承了全部《游园惊梦》。“文革”后,又有机缘向姚传芗老师学习了《寻梦》,当时,姚老师这出独门好戏不轻易相传,谷音的本行又不是闺门旦。有人给她出了主意:“姚老师当年是花了一根金条向老前辈学习的。既然有此先例,你只要肯出1000元学费,他一定肯教。”当时,1000元人民币堪称“巨款”,相当于谷音一年半的工资!当梁谷音把这个想法告知谢稚柳、陈佩秋夫妇时,也得到了他们肯定的回答:“值得!”好不容易从自己的积蓄里筹到这笔钱,谷音登上了赴杭州求师的火车。

果然,姚老师拿到厚厚的信封,激动不已,说道:“老师收你厚礼,一定也会回报丰厚的艺术给你。”于是,谷音在杭州风雨无阻地向姚老师学习了整整五个日夜,最终把全本《寻梦》学了下来。后来,此事不知怎的被苏州文化局的顾笃璜先生知道了,感动有加,一定要赞助梁谷音,数目也很奇特,399元。无独有偶,当大画家宋文治在谢稚柳家得知梁谷音尊师重道、高价学戏的故事,也慷慨出资,同样资助了399元。这样一来,梁谷音自己才付了202元,却学到了姚传芗老师的看家本领,也堪称当代文化界的一桩趣事了。

交响乐版《牡丹亭》的阵容颇为强大,编剧唐葆祥,导演陈明正,作曲金复载。全剧保留了《游园惊梦》、《寻梦》、《冥判》、《拾画叫画》四折传统折子戏精华,略有删减,而较大幅度修改了《写真闹殇》、《幽会》与《重圆》。应当说,此次管弦乐与昆曲丝竹的结合,还是颇为华丽与精彩的,加上舞美别出心裁,用十二面通透的大镜子,可随时翻转,使舞台充分呈现梦幻的一面。该剧当年连演14场,引起不小的反响,不仅像程十发、余秋雨这样的文化精英悉数观看,甚至当时市委领导吴邦国、黄菊、陈至立、徐匡迪等都来看了,并纷纷予以好评。梁谷音更是凭借着杜丽娘这一角色,二度荣获第五届上海白玉兰戏剧表演主角奖。

《牡丹亭·游园》,梁谷音饰杜丽娘,金彩琴饰春香

《牡丹亭·惊梦》,梁谷音饰杜丽娘,蔡正仁饰柳梦梅

至此,梁谷音的《牡丹亭》梦,仿佛可以画上了圆满的句号。可何曾想,新的缘分又悄悄来临。1997年8月,台北市艺术研究院邀请梁谷音、计镇华及江苏昆剧院张继青赴台讲学。周末闲暇无事,台湾曲友贾馨园小姐热情相约大家去她家做客,饭后茶余之际,各献一曲,以添雅趣。就在那次,师姐张继青一曲《离魂》[集贤宾]使梁谷音深深折服,由衷惊叹!好曲子,句子好,唱得也好,从此,她把《牡丹亭》的[集贤宾]刻在心间,绕在耳边,再也难以消去。

虽然自己1993年早已演过全本《牡丹亭》,但很遗憾并未能演出《离魂》,甚至也没有太多关注此出,当时的心都倾斜于《游园惊梦》、《寻梦》等折。但那一晚,一曲[集贤宾]却引出了梁谷音对《离魂》的情牵,如此美妙少见的曲子,怎能轻轻放过,傻煞!一定要补还这欠缺,可那机会遥遥无期,一晃十年,《离魂》之魂还渺渺茫茫地飘不到自己的身边。

尽管不知何年何月自己才能上台演《离魂》,但梁谷音总在这“魂”之左右徘徊,2005年台湾石头出版社来录自己唱段的CD,曲子自选,谷音立即定了这段梦绕已久的[集贤宾]。说来好笑,偌大年纪怕背错,硬是破天荒拿了谱子录唱,录完紧张得大汗一身。唱片最终出版了,也不敢声张,生怕遭否定,隔了好几个月,无有任何反映。总算有一天,一位台湾曲友打来长途电话,祝贺谷音自选专辑出版成功,提到让她最动心的就是那一曲[集贤宾]。紧接着上海的朋友、海内外的同行,都传来了同样的心声,此时梁谷音总算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与《离魂》又靠近了一步。

2008年3月,上海京昆艺术中心成立一周年举行京昆演唱会,先有了录音棚唱的基础,梁谷音大胆地走上舞台唱那“海天悠,问冰蟾何处涌……”在响彻云霄的京剧后面,突然来了个低低、沉沉、婉婉、柔柔、弱弱的“海天悠……”倒别具一番风味,观众刹那安静无声,一曲完毕,报以热烈的掌声,谷音兴奋万分,她知道,自己又与《离魂》再近了一步。

两个杜丽娘——坂东玉三郎和梁谷音

真正让梁谷音下决心排演《离魂》,是在2008年5月,上昆为纪念建团三十年,赴北京展览演出。恰好日本歌舞伎魁首坂东玉三郎在北京湖广会馆演出昆曲《牡丹亭》。前面是乾旦董飞和刘峥演《游园惊梦》和《写真》,最后是玉三郎的《离魂》。早在1989年梁谷音在日本就看过玉三郎的演出,真是惊艳,那般娇美、妩媚。是人是仙,是男是女,让所有的观众都痴痴迷迷,自己也逃不脱他之魔法,晕头转向,“玉三郎”三个字从此深深地烙在了她的心中。5月9日,谷音无有演出,刀山火海也要闯进湖广会馆一观阔别近二十年的偶像。早就闻言一票难求,梁谷音到处托人,总算经理答应给个加座。只见那天会馆内座无虚席,宾客穿着得体,个个彬彬有礼。大幕拉开,掌声四起。董飞娇小轻盈,刘峥华丽大气。《写真》结束舞台灯光大亮,剧场鸦雀无声,连呼吸声都能听见,大家屏着气,耐心地、静静地等那天女下凡。出来了!出来了!千呼万唤始出来,幽雅的音乐,慢慢的节奏,那病恹恹的步子,抬头哀怨勾魂的眼神使人再也无法把双目移开。“世间何物似情浓,整一片断魂心痛”,带着少许日本口音却是地道的正宗中国昆曲[引子],惊起四座,玉三郎美矣!玉三郎神矣!怪不得东西方多少人为之而倾倒。

“海天悠,问冰蟾,何处涌……心坎里别是一般疼痛”,有板有眼,声情并茂,唱得人心动,唱得人心疼,可他没有明显的身段,只用一个“情”字带动一切,顿使梁谷音感觉:高矣!大幕在“月落重生灯再红”中落下,杜丽娘此时离魂,全剧告终。

梁谷音走出湖广会馆,5月的夜晚如此舒人,观众太多,叫不着出租车,索性踏月而归。年近古稀的她竟然醉了,痴了,甚至认不清路的东西南北。分不出他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随他是男人还是女人,也不说他是天上神还是人间人。千言万语一句话,这是昆曲的《离魂》,能让多少人离魂的《离魂》。

玉三郎为何不演莺歌燕舞的《游园惊梦》,不演情思万千、柔美凄清的《寻梦》,偏偏选中名气比不了前者的《离魂》?在梁谷音看来,因为《离魂》是前两出的延续,却更深沉,更剔透,更朦胧,因惊梦而寻梦,生时寻梦不着,死后她又一次地去另一个地方寻梦,真是意味无穷,因此她充满希望在“月落重生灯再红”中缓缓倒下。玉三郎不愧为大家。

《离魂》,梁谷音饰杜丽娘

从看了玉三郎演出那日起,梁谷音下定决心,一定要在有生之年演出《离魂》。莫心急,莫焦躁,等待机缘,等待时机。老天不负苦心人,那缘终于来到。上昆准备举办老艺术家传承专场,计划2008年10月11日是“梁谷音昆剧艺术传承专场”,剧目自定。梁谷音迫不及待地宣布:专场推出《离魂》。一语激起千层浪,有人觉得她是个不耐寂寞的人,敢于向自己挑战,理解;有人认为专场应是展示自己已成功的代表作,新戏不妥;更有好心人担忧谷音会失败,因《离魂》难度高,旦角都不敢碰,况且她不是闺门旦应工,梨园有多少个杜丽娘,连日本人也来轧闹猛,谷音又何必硬挤进去呢?梁谷音自然懂得这些话的道理,如果演《潘金莲》、《蝴蝶梦》,堪称驾轻就熟,毫无负担。《离魂》确实压力很大,心中无把握,但为了一曲[集贤宾],为了这一出《离魂》,她已等待了十年。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若再等十年,自己已六十六,老矣!晚矣!

剧目定了,说明书也印了,六十六岁的梁谷音开始浸入《离魂》的世界里,终日看汤显祖的原著,一词一句,反复推敲,看各种版本的《离魂》来充实自己,张继青的朴实无华,稳重含蓄;王奉梅的本色质朴;玉三郎的美艳勾情;沈丰英的清纯可人……都给了自己创造的源泉。演好《离魂》首先要唱好[集贤宾],一曲[集贤宾]要镇定。《离魂》要压得住观众,自己必须一改花旦的甜美清脆,不用响,不追求亮,而是浅吟低唱,用气控制的声音,欲放先收,欲收先放,把声音装满胸腔,然后犹如春蚕吐丝般一丝丝慢慢吐出,因杜丽娘奄奄一息,只剩下几许游丝,但又要求声音咬字在剧场的每一角落都听得一清二楚,要唱得人感动,唱得人心动,更要唱得人“心坎里别是一般疼痛”,这决非一般的功力。梁谷音天天跟着光盘练唱,一遍又一遍,不知多少遍,最后把一张光盘听坏了。

载歌载舞是昆曲的特点,也是谷音的特长,可这出戏决不是轻歌曼舞,因杜丽娘已病入膏肓,无力再舞,但又不能压着死唱,一动不动,而是以神动来带形动,要静中有动,情中有动。梁谷音觉得,杜丽娘当时病已近亡,走路难以支撑,歪歪倒倒,何不用病态中各种台步来代替舞蹈。一曲[集贤宾]中,她双袖基本不动,脚下用了拖步、挪步、移步、靠步、摆步、倒步、跟步、跌步……前后三步,左右两步,跟着唱腔的节拍踏着,很协调,很统一,更符合杜丽娘此时此情,成了一组优美的台步舞蹈组合,得到了很好的效果。

最重要的,这出戏虽是人生的生离死别,但绝不是呼天抢地,大悲大号,而是为情而逝,虽亡犹生。因此,杜丽娘不哭泣,不流泪,死得超然,死得洒脱,人虽离去,魂灵升华再升华,带着心中的情,梦中的人飘然而去,一个少女的浓情一片魂系天地。以汤显祖最后那“月落重生灯再红”精妙绝句之意贯穿全剧。

《写真》,梁谷音饰杜丽娘

专场那日,演到《离魂》。舞台天幕中间落下《与众曲谱》中[集贤宾]工尺谱,既雅意,又别致,古色古香,与戏十分融洽,得到了一片赞美。梁谷音就在这[集贤宾]曲谱前演出了《离魂》,了却了多年心愿。紧接着,上昆推出《临川四梦》,谷音在《离魂》前又加了《写真》,使自己的《牡丹亭》梦,得以完整。

作为谷音的老友,《文汇报》高级记者郑重先生在看了《离魂》之后,撰文《月落重生灯再红》评论道:

以《牡丹亭》的结构而论,前半部是杜丽娘的戏,以《游园》、《惊梦》、《寻梦》、《写真》、《离魂》诸折来突出杜丽娘的形象。《离魂》一折写的是百千情事,一死而止,但死又不足以尽情的境界,是汤显祖为情“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写作《牡丹亭》的主旨所在,既是杜丽娘的戏的高潮,又有着承上启下的转折,是极为重要的一折,也是极为难演的一折。《审音鉴古录》说:“此系艳丽佳人沉疴心染,宜用声娇气怯,精倦神疲之态。或忆可人,晴心更洁;或忆酸楚,灵魂口微。虽死还生,当留一线。此情此境,四百年间几人得到?”对这样一出唱做并重的戏,无论谁演都是挑战。正因为难,所以四百年来,演出此折者并不多。也正因为难,梁谷音另辟戏路,作一番新的创造。

闺门小姐杜丽娘的内心世界本是单纯明净,游园时品尝姹紫嫣红、良辰美景,正是这“恼人春色”,给她带来了一层淡淡的幽怨,激发了她青春的苦闷。梦中幽会时那种“千般爱惜,万种温存”,唤醒了杜丽娘的情与性,虽是幻影,但她不计虚实,开始了对真情的苦苦追求。但是梦境不在,“寻来寻去,却不见了”。伤心、幻灭,心受渴望爱情的煎熬,已肝胆尽裂,而死意已定。梁谷音以春蚕吐丝的形体变化,舒展、含蓄又富有情感的细腻表演,把以往的情景心境一层一层地铺展在观者的心中,带着观者和角色一起浸沉在回味之中。她的表演给观者留下这样的审美体验,在“朦朦月色,微微细雨”中,处在弥留之际的少女,不是凄凄惨惨,而是有着温馨,憧憬着未来。

“海天悠,问冰蟾何处涌?玉杵秋空,凭谁窃月把嫦娥奉?甚西风,吹梦无踪,人去难逢,须不是神挑鬼弄。在眉峰,心坎里别是一般疼痛。”一曲[集贤宾],梁谷音浅吟低唱,每个字都似乎在口里转了转才吐出,声音似乎放出来又收回去,婉转深沉宽厚,一洗过去她那花旦明丽清脆的唱腔,加上她那沉练稳健、欲放还收的表演功夫,把一个“精倦神疲之态”的杜丽娘活脱脱地表现出来。

梁谷音演戏很懂得以眼神来传达角色的内在情感。在花旦戏中,她的眼睛左顾右盼,上下翻转,传心煽情,真如秋夜月明林间,有着清幽灵动之美。而在《离魂》一折,虽是泪眼问天,但梁谷音演来却目中无泪,没有悲哀,没有迷惘,始终在凝重专注中带着期望。把杜丽娘对情感的期望,对情感的留恋,对情感的去处,一一从眼神中传达来。汤显祖在剧中的“但愿那月落重生灯再红”,却是点睛之笔,不但是《离魂》一折的点睛,也是《牡丹亭》全剧的点睛,更是梁谷音的点睛表演。一曲[黄莺林]唱腔和眼神的变化,使杜丽娘的情感升华了。

从《牡丹亭》演出的历史来看,在《离魂》这一折中演员的表演有开眉、挺尸这样的规定动作,前几年《牡丹亭》全本演出及青春版《牡丹亭》,对《离魂》这一折也有着各自的理解和各自的演法。梁谷音走的是删繁就简的路子,在杜丽娘离魂的刹那,她手持柳枝,轻移舞步,外露悱恻,内含希望,如梦如幻,绰约如仙,真的把杜丽娘的“魂”给演出来了。

的确,梁谷音为心爱的《牡丹亭》,为魂牵梦绕的《离魂》不仅尽力、倾心,甚至到了为《离魂》而离魂的地步。女儿周茵于三十六岁才得女,分娩时在推进手术室那期间,全家人焦急地等待,坐立不安,作为母亲,梁谷音又怎会不担心,可不知怎么等着等着,她竟又轻轻地哼起了“海天悠,问冰蟾,何处涌……”

梦短梦长俱是梦,年来年去是何年?此生能与昆曲相伴,谷音无悔,此生得以与《牡丹亭》,与杜丽娘结缘,谷音无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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