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后访友（二）_关于吴梅村的事迹

劫后访友（二）_关于吴梅村的事迹

吴伟业到苏州访友一年之后，即顺治五年秋，他又作常熟之行。那里也有许多昔日的友人。

常熟是太仓的邻县，在太仓的西北。地图上，常熟、太仓、苏州就像等边三角形的三个顶点，彼此间的距离差不多都是一百里左右。由太仓至常熟，坐船大约需要一天多。

到达常熟后，吴伟业迫不及待地首先去瞿式耜的故居看望。瞿式耜是老朋友了，在崇祯朝你死我活的党争中他们曾经同呼吸，共命运。式耜被政敌诬害，拘于诏狱之时，吴伟业曾到狱中去探望，写下了《东皋草堂歌》赠之。式耜获释后不久，伟业也从朝廷归还太仓，曾在一个菊花烂漫的日子前往式耜的东皋草堂访游，受到主人的热情款待，留下了美好的记忆。如今一晃过去了将近十年，伟业又一次来到这里，心里惦记着东皋草堂，它变成了什么样了呢？

东皋草堂坐落在常熟县城北郭外虞山东麓，原为瞿式耜的父亲瞿汝说所建，后式耜加以开拓改造，新建了浣溪草堂、贯清堂、镜中来等等胜境，成为常熟著名的私家园林。[47]当年吴伟业非常喜欢这里如诗如画的景色，而主人丰富的藏画也令他着迷。瞿式耜一生爱画，尤酷嗜明代画家沈周的画，不惜重金购得数百卷，专门建造一室以贮之，每日摩挲赏玩不厌，因沈周号石田翁，遂名此室为耕石轩。瞿式耜曾把石田翁的真迹一一向吴伟业展示，让同样爱画的伟业目眩神迷，嗟叹不已。[48]但那都是改朝换代之前的事情了，在空前的浩劫中，能够幸存下来的好东西又有什么呢？东皋草堂的命运尤其让人担忧，因为它的主人为清朝统治者所忌恨，是他，带头拥立了桂王朱由榔，建立了永历政权；是他，领导了两广的抗清斗争，在桂林击退过清军的进攻。他成了抗清事业中的一员主将，一面旗帜。吴伟业再游东皋草堂时，他正担任永历朝吏、兵二部尚书，转战于广西，使清朝统治者咬牙切齿。清朝官吏怎么可能让他的别墅完好无缺地保存下去呢？

东皋草堂果然败落了，眼前的荒芜景象几乎使吴伟业认不出它来。屋圮墙颓，门毁桥断，花死树僵，雕栏碧砌、亭榭假山都不见了，到处是芳草丛棘。耕石轩里的藏画更不知散落何方。大门外贴着出卖宅第的帖子。听瞿式耜的儿子瞿嵩锡说，清朝官吏时时来敲榨勒索，难以应付，出卖宅第实出于不得已。看到和听到的一切使吴伟业夜不能寐，在淅淅沥沥的寒雨和断断续续的寺钟声里挑灯写出了《东皋草堂歌》的续编《后东皋草堂歌》。他以沉郁怅恨的笔调写出了一代名园的兴废，抒发了时世沧桑的感慨，同时表达了对毁家纾难的故友的怀念和对南明茫茫前途的忧虑：(www.guayunfan.com)一朝龙去辞乡国，万里烽烟归未得。可怜双戟中丞家，门帖凄凉题卖宅。有子单居持户难，呼门吏怒索家钱。穷搜废箧应无计，弃掷城南五尺山……摇落深知宋玉愁，衡阳雁断楚天秋。斜晖有恨家何在，极浦无言水自流……魏寝梁园事忆空，杜鹃寂寞怨西风。平泉独乐荒榛里，寒雨孤村听暝钟。

字里行间，弥漫着无限的悲凉。

在常熟的日子里，这种悲凉的情绪始终伴随着吴伟业，在毛晋的家中达到了高潮。

毛晋，原名凤苞，字子九，后改名晋，字子晋，号潜在，常熟人。明朝诸生。他是明清之际有名的藏书家，家中构筑汲古阁、目耕楼，储书数万卷，多为珍本秘籍，其中有很多是非常罕见的钞本。他延请名士校勘，刻《十三经》、《十七史》、古今百家及从未梓行之书，流布甚广。他成为历来私家刻书最多者。[49]在易代之变中，其藏书侥幸躲过了兵火，完整地保存下来。

吴伟业是个爱书之人，到了常熟，他不会忘记去拜访这位藏书家。拜访当天，他便宿在毛晋家中，由这一点来猜测，他与毛晋似乎也是旧交了。毛晋取出家酿的好酒招待他，并唤来当地的文士作陪。饮到夜深，酒酣耳热之际，毛晋引导客人一起来观赏藏书，琳琅满屋的卷轴让客人眼睛都发亮了，那么多的善本、孤本，有些是见也没见过，听也没听过的。毛晋还为客人打开了一间单独存放前人手抄本的藏室，由主人特别的小心呵护就可以见出这些手抄本是何等珍贵了。毛晋特意从中选择了一卷明朝成化年间的书法家吴宽手抄的作品给客人看。众人摊开来一看，抄的原来是南宋诗人谢翱的著名散文《登西台恸哭记》。这篇散文的内容，众人早就熟悉了，它记述的是作者登上富春江边严子陵钓台吊祭抗金英雄文天祥的经过，文中倾诉亡国的哀痛和对文天祥的悲悼之情，写得十分沉痛感人。文章妙在“应景”，这篇散文将刚才还兴奋地沉浸在对古书欣赏中的客人们一下子拉回到现实中来，使他们想起了身处的时代与环境，想起了抗清而死的亲人和师友们。今天的现实和谢翱那个时代是多么相似啊，众人内心深处的痛苦忧愁突然被触动，被翻搅起来，哀伤得话也说不出来了。毛晋命仆人重新摆酒。在酒席上有人又吟诵起《登西台恸哭记》来，众人打着节拍，聆听着，应和着，一个个涕泗横流，吟诵者终于哽咽得吟诵不下去了。吴伟业随即写出了《毛子晋斋中读吴匏庵手抄〈登西台恸哭记〉》一诗，诗中说：

文山竟以殉，赵社终为屋（屋社，代指王朝倾覆）。海上悲田横，国中痛王蠋。

谁都明白，诗中写的是赵宋，实际上说的是大明王朝。

《后东皋草堂歌》和这一首《毛子晋斋中》是吴伟业此次常熟之行留下的最重要的两篇作品，像上次苏州之行留下的《东莱行》和《吴门遇刘雪舫》一样，也是一首七言歌行，一首五言古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