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代之悲，无人诉说_陶渊明诗传

易代之悲，无人诉说_陶渊明诗传

万族各有托，孤云独无依。

暧暧空中灭，何时见馀晖。

朝霞开宿雾，众鸟相与飞。

迟迟出林翮，未夕复来归。(www.guayunfan.com)量力守故辙，岂不寒与饥？

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

———《咏贫士》其一

公元420年，刘裕篡夺了东晋政权，改国号为宋，东晋王朝宣告终结。此时离陶潜归隐大概已有十五年之久。朝代的更迭令归隐多年的他产生了复杂而又难以言说的情绪，他在政治上不断尝试又不断失望乃至绝望的心情，只能隐藏在他的诗篇之中。

陶潜曾经三仕刘裕，后者在政治上和军事上的卓越才能令他十分钦佩，并将其作为自己实现理想的美好寄托。但是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刘裕疯狂排斥异己，打击自己的对手。在开明、廉洁的面孔下，他也有着不为人知的另一面。陶潜亲眼看到他的所作所为，内心失望透顶，只有愤然离去。而现如今，没想到刘裕竟然又作出了如此篡谋夺权的勾当。作为东晋的旧臣，陶潜内心的厌恶和痛恨是可想而知的。无论东晋王朝的衰落令他多么地失望，但他毕竟为其效力过，那个朝代毕竟寄托着他年轻时代的豪情壮志和浪漫理想情怀。之前的归隐生活中，他满怀着对现实处境的失望和不满，而现在，他背负的则是亡国的耻辱和失去君主的悲哀。

作为一个敏感的诗人，陶潜对于朝代变更之后一切人事的发展动向是能够隐约感知到的。于未来，新的王朝会给百姓们带来福祉还是祸患，一切都是未知数。于自己，一个曾仕旧朝的文人，还会受到新君王怎样的待遇，面临怎样的处境，也是无法预测的。对于一个没有任何依靠的旧臣来说，心理上的压力和恐惧难以想象。如今的自己已经垂垂老矣，连衣食温饱问题都不能解决，前途一片灰暗。

易代之悲，触发的不仅仅是陶渊明对于未来的猜测和恐惧，还有自身潦倒失意的感慨。本来辞去官职、在田野间安度晚年是早已坚定了的选择，但现在他的内心却充满了无所适从的无奈和凄凉。这样的心情在陶潜晚年笼罩了很长一段时间，在每一个平凡的黄昏里，做完农活的陶潜都会习惯性地望向天空，看看天边那即将落下的太阳，想象昔日的东晋王朝也如同那落山前的太阳一样炫目光彩过，在落日的余晖下，成片的霞光映染得天空格外美丽。

单单这一日，天上的美景于往日而言有了许多异样的感觉。孤零零的一片云独自躲在一旁，无依无靠，在黯淡的余晖掩映下若隐若现。万物都有它们的依靠，而这朵云却没有，它只能自生自灭，转瞬即逝。陶潜不禁为它感伤起来，心有所思，一夜都辗转难眠。想到早上那些鸟儿们，每日都会成群结队出来觅食，到傍晚又结队飞回去。可今天，有一只鸟儿落单了，很晚才出来，没等到天色见晚，又飞了回去。想到它孤单的背影，陶潜的心情更加沉重、难过。

此时的他如此孤独、难受，他看到的云朵和孤鸟其实都是自己的影子而已。没有庞大的氏族作为依靠，一个出身于卑微的寒门贫士，于这乱世之中就像是随波逐流的浮萍，根本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实现自己的抱负。他在少年时代也曾梦想过在政治上施展自己的才能，作出一番成绩来，可他入仕期间所经历的、所看到的，各种变幻莫测的人事变动，都令他再也无力去汲汲于功名利禄。士族内部之间的相互倾轧残杀、军阀对于权利的欲望和野心、普通百姓面临难以磨灭的灾难和伤痛，都深深刺激着这位敏感而真淳的诗人。

对往事不堪回首，更加深了现在处境的悲凉。他的故友们都纷纷投奔刘裕而去，很多人也来规劝他报效新朝，以偿生平夙愿。可他早就洞明了这一切世事，刘裕不过是另一个桓玄而已，新的宋朝不过是另一个行将就木的东晋王朝而已。他已经心灰意冷，他的力量是多么地微弱，很快就会被人遗忘，世上再也没有知道他、理解他的人了。而他，也不再愿意求得世人的认同。

唯有古代的贫士，那些坚持自己操守、安贫守志、不慕虚荣、穷且益坚的人，才能成为他最后的安慰以及精神上的皈依。他在他们的精神世界中找到了共鸣，他们才是自己真正的知音。他要和他们一样，哪怕是忍受饥寒交迫的日子，也要尽力守住自己的晚节，绝对不会为了虚无缥缈的功名利禄而违背自己的意愿。想到这里，陶潜突然觉得释然了，他找到了一直困惑自己的答案，内心的挣扎和慌乱到此时终于平静了下来。再也没有什么值得悲哀的了，此时的他也比其他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楚并坚定自己的选择。

《咏贫士》组诗正是这种复杂心理的产物，真实地记录了陶潜在晋宋易代这个特殊时期心理状态的根本性转变。诗中不乏对田园美景的描绘，表现了诗人安于贫穷又怡然自适的生活态度，但更多的则是表达了自己不愿与世俗为群的决绝，饱含了他对人世沧桑和艰辛生活的深刻体会。

陶潜的前半生几乎都纠结于出世与入世的矛盾中，几度历尽了仕途的坎坷不平、人世的变幻莫测，最后他终于坚定了自己的选择。以前的他“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时刻以儒家的济世苍生为己任，希望像自己的先祖那样建立一番功业，但种种现实让他身心俱累，也让他看清楚了这个吵吵嚷嚷的俗世世界背后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