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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拓江湖_关于米芾的故事

时间:2022-04-28 名人故事 版权反馈
【摘要】:落拓江湖_关于米芾的故事元祐二年,三十八岁的米芾离京南下。因此,等待任命的事拖了再拖,一直没有结果。尽管这一职务的工作性质仍是秘书,相当于长史、参军、录事等职,但仍是由朝廷的吏部统一委派,经官员接受后任职,正式的名称是从事。在扬州任职,虽是幕僚,但米芾还算是适意,一则自己目前无所任的局面有了着落,暂时有点事做了。代宗率百官于安福寺内设宴迎接郭子仪的凯旋之师。

落拓江湖_关于米芾的故事

元祐二年(1087),三十八岁的米芾离京南下。

然而不是回乡。

这次南下,米芾的心情并不好,他对自己丁忧后赴京听命求职,本来是抱有相当大的信心的,一个中年的艺术家,自觉在书画上已经誉满朝野,正在雄心勃勃的年纪,又暗忖当今的太皇太后是自己的后台,能够扶掖自己得到重任,做一点匡扶社稷的大事,颇有壮志。在滞京的这半年时间里,尽管赢得了不少声名,知名度提高了,但在仕途上却没有多少进展。吏部的那些大老爷们,并不把他这个微吏放在眼里,他的朋友苏辙还在做着吏部侍郎,也没能帮上他什么忙。高太皇太后在朝主政,但自己的母亲已经去世,已经没有了那部“直通电话”,无法直达她的耳边。太皇太后又是以严整而出了名的,一点面子也不给。等了又等,米芾一直在跑门子,一直在托人说情,想谋个好官职,但就是没消息。是什么原因?他纳闷不解。

米芾不知道,他的不入吏部的眼,正是因为他在京师太出名了,他的行为太出格了。他的那些癫狂做派,那些痴绝的举动,作为一名文艺青年是无可非议的,但要是作为一名官员,那就不行了。谈笑归谈笑,应酬归应酬,送礼照样收,吏部官员们的原则还是要讲的,对一个不把自己的心全部放在工作上,整天只是疯疯癫癫地穿着奇装异服、举止出轨、张扬过市的人,组织部门是不看好的,把一个重要的部门交给这样的人去管理,领导不放心。他们不能失察。另外,他们从心底里也瞧不起这位奶妈的儿子,认为他出身贱浊。

因此,等待任命的事拖了再拖,一直没有结果。尽管在京师的社会活动频繁,在艺术上的交流非常愉快,但长安虽好,居大不易,米珠薪桂,每住一天都要花银子,他花不起。何况还要花钱去收购那些古代的书画,这份钱只能靠自己制作赝品来换取。(www.guayunfan.com)就在这半年的时间里,米芾的箧中收藏又大有收益:他终于收到了王献之的《范新妇帖》的唐人摹本。他自从下决心师追晋人法书之后,二王的书法就是他尊崇的对象,而对大令王献之的喜爱更甚于王羲之,更符合他的性格。他得知苏激家中藏有一份大令的帖,一直想得到,经过再三的努力,终于到手。他大喜过望,自作了跋尾诗三首,书在帖后,又请自己的挚友林希、蒋之奇、吕升卿和刘泾等人相继题诗和之,一共有十五首之多,洋洋大观地集中成一轴装裱,作为家中的至宝而收藏。但后来被林希借去不还。

尽管箧中的收藏渐丰,但囊中却渐羞涩,毕竟书帖不能当米来煮,于是决定尽携所藏,束箧南归。

这一次南下是到扬州,在谢景温的帐下当幕僚。

谢景温是他在长沙时的老领导,现正在扬州任江淮荆浙转运使。高太皇太后上台,复行旧政,尽逐朝中的新党到外地州府任职。谢景温原在开封府任权知知府,被人以事参倒,改任蔡州,又改任江淮荆浙转运使,从行政工作转而去从事经济工作。想必是他念及旧情,邀米芾到扬州去作幕,当是一种权宜之计。

宋时的幕僚,并不等同于清代的幕僚只是官员雇佣的私人秘书,而是一名政府官员。尽管这一职务的工作性质仍是秘书,相当于长史、参军、录事等职,但仍是由朝廷的吏部统一委派,经官员接受后任职,正式的名称是从事。这一职务,陆游也担任过,他曾远赴剑南,在王炎的麾下作幕多年,明代的徐渭也担任过胡宗宪的幕僚。这一职务并不丢人,然而却并不是正式的政府官员系列,有点像现在的“参考公务员资格”。“幕”的原意是指作战时搭建的帷幄,即帐篷,统帅居于此,决策定天下,所以又称为是“幕府”。因为上马治军,下马治民,所以以后移用于指一般的官衙。而“僚者,劳也”,原是有奴仆之意,指“僚属”,凡在幕府之中任秘书、参谋或副官的人,都可称为是幕僚,这是古代的秘书,多是由文化水平高的人担任,是智囊团。

在扬州任职,虽是幕僚,但米芾还算是适意,一则自己目前无所任的局面有了着落,暂时有点事做了。二则扬州与润州只有一江之隔,在官衙之中就可以望见江南的隐隐青山,可以就近照顾家中。三则是扬州文化气氛不错,唐代时的扬州与成都一起享有“扬一益二”的盛誉,是当时最富裕的地区,旧时大家中的收藏颇丰,有很多的文人雅士居住或过往,可以一抒胸怀。谢景温此人雅而好文,兼与米芾以前同事过的交谊,知道他的脾气和性格,能够容忍他的那些癫狂之风。

然而,米芾心中仍是抱有不平之气,和一切的古代文士一样,觉得自己怀才不遇,未免抱屈任职。因此,他对公事做得可算是勉勉强强,无甚可人的政绩,而对自己所热爱的私事却是做得风生水起,有声有色。据他后来所记,这一时期他是“抱疾端忧,养目文艺”,仍在醉心于自己的书画艺术,他矢志于此,终身不改。

米芾一位朋友安师文也是收藏家,他任宣教郎,家里世代为长安大姓。他在河东解州盐池局当官,家中富有所藏,书画尤丰,竟然藏有三幅颜真卿的真迹:一幅是《责峡州别驾帖》,一幅是《祭叔豪州使君文》,另一幅就是名震天下的《争座位帖》。这一帖原是颜真卿写给定襄郡王郭英乂的一封信,是写在一种土纸上的草稿。他即兴而书,意不在字,所以信笔写来,在字行之间又加以删改和添注,并不是用来留存或展示的法帖。这封信的起缘是因为在唐代宗的广德年间,吐蕃率兵入寇唐境,尽占河西、陇右之地,直逼京师,连代宗也仓促出奔。幸有郭子仪率兵前敌,才击溃吐蕃,拥代宗还京。代宗率百官于安福寺内设宴迎接郭子仪的凯旋之师。这时,官拜定襄郡王的尚书右仆射郭英乂为了讨好鱼朝恩,竟然把鱼的座位安排在仆射郡王一行,礼遇要高于六部尚书。而鱼朝恩只不过是一介宦官而已,却因总领禁军,把持朝政,不把朝廷重臣放在眼里。身为御史大夫的颜真卿看不惯郭英乂这种结交权贵、阿谀阉宦的行为,大义凛然地给他写信,痛加指责。认为座位排列看似是小事,但这种做法是“贵者为卑所凌,尊者为贱所逼”,会乱了朝廷的纲纪,赏罚不明,也会失掉人心。由于颜真卿写信时是出于激愤,仓促行书,于情急之中疾笔而书,时加修改,所以全纸的书法豪宕尽兴,大小相杂,苍郁古劲,诡形异状,虎虎有生气。

米芾早就得知安家藏有此帖,曾在年轻时借来临了一本。夸赞“此帖在颜最为杰思,想其忠义愤发,顿挫郁屈,意不在字,天真罄露在于此书”。称它为“颜行第一书”。此帖与王羲之的《兰亭集序》一起,被后人誉为是中国古代的“行书双璧”,甚至有人认为要论书法的刚劲郁结,此帖要超过《兰亭集序》。由于米芾一向爱好行书,所以特别珍重此帖。安师文得到此帖后,异常宝贵,曾带到京师去想找高手裱褙,被米芾看到,从安家借来,认真临摹过,那时米芾年十七岁,正随母亲在东京,以后这个临本不知所向了。二十年后,米芾在谢景温当开封府尹时,说起京中有一家郭姓的豪族,因为要分家,想把家中所藏的一方《争座位帖》打折出让。大家取来一看,发现纸缝中竟然有“元章戏笔”的小字,还盖有印章,字体中间还带有米芾自己书法的风格,才知道这就是米芾的那个临本。郭氏后人得知后,大为惊讶,说这本帖是我家世代收藏的,根本不相信此事为真。但从米芾的著作中可以得知,他这样的事做过多次,都是让别人把他的摹品当成真品。

安师文家中另有一幅《乞米帖》,也是颜真卿书在一张楮纸上的真迹,后来被苏舜元的儿子苏澥得到,这幅帖在装潢的玉轴的缝间盖有苏舜元的一方印,以作鉴定,字后还有范仲淹的题跋。米芾得知后,先后曾十几次借来阅看、临摹,可能也就此留下了赝本。

当他到扬州后,这位安师文有事路过扬州,身边带着三幅怀素书的帖,都是绢素本,米芾与他闲谈时得知,又借来留在身边,临习了一个多月才还。可能也留下了赝本。

苏舜元家有一本褚遂良摹的《兰亭集序》。因为苏家四世为宦,收藏极丰,又长于精鉴,故珍品极多。他家收有三个版本的《兰亭集序》,经过米芾的反复观鉴,认定他儿子苏洎手中的一本最为精妙。他与苏洎一向关系亲密,便用自己收藏的八幅画来与他交换,取得此帖。这八幅画也都是绝世的精品,其中有王维所画的雪景六幅,徐熙画的梨花折枝一幅,李王的翎毛一幅,这样一种交易,在一般的画家眼中看来,似乎并不值得,因为普遍都认为是画要贵于字。但在米芾眼中,任何绘画的价值都不如他看中的晋唐法书,他只要一知道,就会不惜一切代价去取得。这种取得,一是用自己收藏的书画作品去交换,二是用自己临摹的赝品去交换,三是花钱去买。他获得这幅朝思暮想的精品之后,把它评为天下行书第一,在帖后题写了跋,并附上一首古风诗,足见重视。在此之前,他曾获得一帖褚遂良临的《兰亭集序》,两相比较,还是摹本更接近真迹。只因为是摹本,所以被他评为是“下真迹一等”,因为此帖的真迹早被唐太宗带进棺材里去,永无再见之日了。

米芾的诗是:

永和九年暮春月,内史山阴幽兴发。

群贤吟咏无足称,叙引抽毫纵奇札。

爱之重写终不如,神助留为万世法。

二十八行三百字,之字最多无一似。

昭陵竟发不知归,模写典型犹可秘。

彦远记模不记精,要录班班纪名氏。

后生有得苦求奇,寻购褚摹惊一世。

寄言好事但赏佳,俗说纷纷那有是。

自《兰亭》一出之后,就被后世所宝。唐太宗最爱王书,一心想得到此帖,派萧翼到辩才和尚处用计赚得真迹,如获至宝,从此再不释手。他令天下名家遍临原迹,还令朝中高手褚遂良等书家摹写,从而留下了多个临本和摹本,最后自己把这本真迹带进昭陵,永无再见之日。这些临本和摹本从此流散民间,代替了真迹为人所赏,也成为鉴定王氏墨迹的间接证据。但临本和摹本毕竟有所不同,临本是根据原帖来临写,即使是名家高手,所临的和原书也肯定有所不同,只能得其大概神韵。但摹本就不同了,是把纸绢覆盖在原迹之上,细心描摹而成,字的结体不会错,一笔一画都必须酷似,因此摹本要比临本可靠得多。即使是褚遂良这样的高手,他的临本和摹本也会有差异的。米芾慧眼高识,尽管在此前已经得了褚的临本,但还要花大价钱来换得褚的摹本,并且视为珍璧。他诗中所书王羲之在此帖中写的“之”字最多,但无一重复的说法,是书坛上最早出现的论定,并被以后的诸朝书家所肯定。

米芾在扬州待的日子并不久,然而所得极丰。他守株待兔,过路扣书,每能得见真迹精品,必欲留下一临,然后或是归还真迹,留下赝品,日后与人交换。或是把真品和赝品一起还给主人,让他自己来辨别真伪,进行挑选。这样一种巧取豪夺的手法,全靠他那高超的能够乱真的临摹功夫,否则,以他作幕的微薄薪俸,哪里有本钱来这样大量收藏书画精品?

为人作幕,一是要靠才学和智谋,才能为长官出谋划策;二是要勤,既为人作幕,就是长官的秘书和副官,就要做长官的耳、眼、手、腿,替长官收集信息、传达精神,还要起草文案,收发机要,必须要勤快才行;三是要紧,既是秘书和副官,就要贴紧长官,为长官服务,以长官的意志为自己的意志,做长官不能做或不愿做的事,甚至还要阿谀奉承,违背自己心愿,这样才能在仕途上有进步。可惜米芾对这三点都不能做到,他一心只是痴迷在收藏和书法上,而且表现得愈加癫狂。他的穿戴仍然还是那样的奇装异服,宽服高帽,唐时装扮,不入时风。走路时还在默想着其他的事,嘴里一直在念念有词,嘟囔个不休。每到一处都是傲然踞坐,白眼看人,视一切人皆为俗物。而且还保持着他那种洁癖,不肯跟别人一起同坐,不肯用别人用过的器具,甚至坐轿子到达地点后,有仆役掀起轿帘,伸手扶他,也被他推开,嫌别人脏,立刻嚷嚷着要水洗手。在写字笔会时,也是大呼小唤,举止狂浪,纵笔飞舞。他曾有“解衣同俗裸,酌水合狂夫”的诗句,自比醉酒裸衣的嵇康阮籍,足见其狂。他的这些举动,根本不为别人所解,如果是一般的士人倒也罢了,可他是个政府工作人员,如此声名狼藉,就令他的上司谢景温有些不悦。

无法得知米芾离开扬州的真正原因是什么,也许是因为不堪于作幕?也许是因为觉得前途无望?也许是因为他的不改其癫?也许还是因为要想获得真正的人格自由,而去放浪江湖?反正,米芾在扬州不久就离职南下,去做他的东南之游了。

扬州隔江就是润州,地方官知道他回家了,要设宴为他接风。

这时的润州太守是杨杰,此人字次公,安徽无为人,别号无为子,他在元丰年间任太常时,高丽国王派遣王弟僧统来朝,奉献佛经,并求问佛法,神宗命杨杰陪同僧统到各地游览,登太华,过钱塘,在元祐中期以礼部员外郎的身份任润州太守。杨杰出身于世族,家学渊源,雅而好文,少时就有才名,著有《无为集》存世。他与当时的欧阳修等众多文人都有广泛的交游,特别是与苏轼有着二十多年的交往,多次作诗酬唱,苏轼也有多首诗题赠他。以后林希来接替他任润州太守时,曾一同登上城外西郊的蒜山,各写下了一首诗记事,后人于此处建亭,名曰“二翁亭”,直到现在此亭还屹立在西津渡的蒜山顶上。

米芾已是桑梓的名人,杨杰与米芾交往甚熟,素知他以往的行迹,便和他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

米芾回到润州的时候,已是元祐三年(1088),早春二月的天气。润州位于长江之滨,多有鱼类出产,这个时节最佳的美食就是河豚。河豚是生于淡水之中的一种无鳞鱼,它巨口肥腹,体黄有黑斑,肉味极其鲜美,然而身体里有剧毒,如果洗之不净,烹煮不熟,就有中毒死亡之虞,因而民间流传有“拼死吃河豚”的说法。河豚之毒,要甚于其他的毒物,立刻就能置人于死地。然而河豚味道之鲜美,又是其他的食物不能比的,对人有一种难以抑制的诱惑。这种美味,连老饕苏轼也忍不住,为它写下了“春江水暖鸭先知,正是河豚欲上时”的诗,夸它美味洁白,是“西施乳”,说为了这种美味“值得一死”。润州沿江一带是河豚的产区,每年早春时河豚就会从海口溯江而上,在此地云集产卵孵化,这也是捕食河豚的最好时节,这一习俗一直沿袭到今天,河豚被誉为是“美味杀手”。

作为一地长官,杨杰要拿来招待米芾的,本来想用河豚。但在宋代,因为烹饪还不得法,因吃河豚中毒而死的事每年都有发生,杨杰怕出意外,万一毒死这位文化名人可不得了。也有可能当天没捕到活河豚,于是就用另外一种相似的鱼来招待他。这种鱼,可能是 鱼,也是一种体白无鳞的鱼,然而无毒,味道虽不及河豚,但也相似。

听说太守请客,米芾兴冲冲地来赴宴了。他和杨杰早有文字之交,熟悉已久,请吃饭并不是一件新鲜事,关键在于吃什么,和谁吃,以及在吃饭时谈些什么。等到菜一端上来,他就愕然了,他没见过这种鱼。

杨杰有心要耍弄他一下,不动声色地举筷相邀:“请用,这是本江刚捕到的河豚。”

米芾早已听说过这种毒鱼的厉害,只是没有尝过。今天见杨杰招待他的竟然是这种毒物,不觉大惊,举起筷来,踌躇再三,就是不敢夹到嘴里吃。

杨杰见他举筷不吃,而且面露难色,不禁哈哈大笑,说:“公可无疑,但食无妨,此乃赝品河豚耳!”

听到“赝品”二字,米芾这才回味过来,知道这是杨杰作弄他,讥讽他以临摹的书画赝品作假。不觉面有赧颜,不敢再说。此事被林希知道后,认为杨杰这种做法未免有些过头了,不能提及米芾作伪的事。但杨杰认为他与米芾彼此都是密友,开开玩笑不要紧的。

话虽这样说,但杨杰对米芾并无恶意,不做厉责,只是微讽而已。米芾也是聪明人,一点就明,两人的交谊还是很深厚,以后还有多次交往,并无大碍。杨杰还写了一首诗赠送给这位才情过人的朋友,诗中有夸奖他的“淮海声名二十秋”之句。

这首诗被林希看到了,哑然失笑,问杨杰:“你对他的这个评价是过誉了吧?”杨杰哈哈大笑,解释说:“你想,二十年来,谁人不知道他是米癫子?”算是对自己诗句做了正确的注解。

然而,润州对于米芾来说,虽是家乡,但这次也只是暂时居留而已。他生性闲散,已惯于游历。只是休息了不久,便又束箧东游去了。

他只在润州待了不到一个月,便在这年的三月,和陈文老、刘泾等朋友一起,相携同游常州和宜兴,并在这两处地方都留下了题名和墨迹多处。

米芾在常州停留的短暂时间内,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他在这里游览时,在一承姓的富商家里见到了一块奇石,形状极佳。他是好石成癖的人,一见就爱之,应主人的请求,提笔在石上题了“第一山,米黻识”这六个字。以米芾当时书家兼鉴石家的声望,此石上留了这六个字,就应该立时涨价百倍的了。可这位承姓的富二代公子是个没文化的土豪,他认为在吴语中,“黻”字与“费”同音,其意不祥:俺家富可敌国,饶有资财,怎么能“费”呢?一怒之下,竟然举锤把这块珍贵的奇石砸碎了!只留下了无字的半石,斯文就此扫地,从而留下了千年笑谈。

米芾此番之游似乎要补上前两年因丁忧而缺失的时间和地点,他的目光投向东南之地,从常州到宜兴,再到浙东的绍兴、海宁等地,一路在山阴道上优游,探访王羲之父子的书踪墨迹,仰慕戴颙和贺知章的高风亮节。在奉化,雪窦和尚为米芾书写了一首诗:“有无尽是两头语,诸祖因何不立言?末代儿孙列户牖,一花五叶失真传。”这首诗看似难解,其实说的全是禅宗的语言,因为禅宗是以不立文字、心心相传来传递佛法的。到了宋代,有五家七宗来传续,称为一花开五叶。禅宗在宋代大兴,因为米芾也是居士,所以雪窦和尚以此诗送他,意在点化。米芾也作了诗来和他。

这一番优游,说是优游,其实只是指他的身体,而非心情。他人在旅途,看似悠闲,其实内心并不平静,而是多有感慨。在京师的遭遇,虽然为他赢得了名声,然而这名声只是在艺术上,对他仕途的帮助并不大。那些达官贵人,只是把他作为一名艺术家来对待,作为一名鉴赏家来请教,作为一名清客来交往,但到了真正涉及人事问题的时候,就谁也不肯帮他忙了。他后来曾抱怨道,自己入仕多年,却一直滞而不进,也曾被人举荐过十数次,但无一人肯因其癫而帮他。这种癫,就是因为他痴绝于艺术,不同于俗流的缘故。眼看自己已经快四十岁了,功名还没有着落,还在游牧之中,前景究竟如何,他也茫然。他虽不想就此放弃功名,归隐于江湖,但也没有多大的希望,只能斜倚在船舱边,且看风景且解忧。

结束了在浙东的优游之后,米芾又往北折返苏州,在此居住了半年。

上次到苏州,正是他扶柩北归丹徒的时候,因是奔丧路过,不能久停,只是为“九老之会”书写了记。此番有了时间,便在此居留了很长的时间。他很喜欢这块东吴旧地,这一带特有的文化氛围令他久久盘桓。米芾在苏州居留的半年里,日子过得很开心,诸位朋友经常来请他赴宴喝酒,雅集聚会。当他有病时,也会有人来看望,为他料理病中的饮食,清茶闲话。心闷之时,也多向朋友们借书来消遣。至于出门赏花、乘船游玩、写字作画、欣赏古董之类的事,那是经常有的。

在这里,他租了一处房子,就靠近朋友葛藻家的附近,两人经常往来。葛藻,字季忱,丹徒人,他的父亲叫葛良嗣。哥哥葛蘩,字德忱,做过润州府的太守,号鹤林居士,还有一位哥哥叫葛蕴,字叔忱,他们三兄弟都善书,也善于作赝。叔忱更为狂放,称李太白一生无书画可看,一次居然在墙上以李太白的署名书写《上阳台诗》,传到后世,居然便以此为真迹。他们三兄弟都与米芾的关系密切,多有往来,后来米芾在涟水任上时,曾给葛蘩写过《葛君德忱帖》,是著名的书帖,也给葛蕴写过《葛叔忱书帖》。这位葛藻颇有生意头脑,到米芾家去玩时,看他每天都要临习古人的碑帖,非常勤奋。就生了心眼,把米芾每次临帖后的字纸收起来,日积月累,也有了二十多张。葛藻找人把这些临帖装裱起来,盖上自己刻的伪印章,制成卷轴,拿给米芾看。米芾大惊,不禁大笑。这位葛先生以后把这批帖送给另一位陈姓朋友,那位朋友见到全是古人的真迹,大为赞叹,出重资收之秘藏,而不知是米芾的临品。米芾得知后,觉得滑稽,到陈姓家中去想借来再看,没想到那人把这批帖视为至宝,再也不肯借出。

文物界有一种说法,认为明清之后,书画复制作伪的水平以苏州最高,数量也最多,那些以假乱真的赝品就被称为“苏州片子”。看来,葛藻所制作的这批书画作品应是最早的“苏州片子”,也是“苏州骗子”。米芾自己虽无主观作案的动机,却是责不容辞,因为他是作伪的操刀手。

米芾在苏州访知在一俞姓大家中藏有殷令名的《头陀寺碑》的原书帖,便找上门去,从他的孙子俞彦文处,用王维所画的古《帝王图》和他换得了此帖。殷令名是唐代开国功臣殷开山的儿子,他和儿子殷仲容都是唐代著名的书画家,殷仲容又是颜真卿的舅子。据《旧唐书》载,这父子俩的书法精妙,不减欧、虞,只是今人所知甚少而已。米芾得之后,据帖细细加以考鉴,并为这一帖上加了跋:

右唐殷令名书《头陀寺碑》,齐王简栖所撰,录于《文选》。令名之子仲容,官礼部郎。据《法书要录》云,仲容亦世工书,精妙旷古。令名尝书济度寺额,后代程式。父,开山也,武德中为尚书,故阙“山”字。而李氏讳不及“淳”“旦”“照”“基”“诵”者,正在贞观、永徽间。跋尾书“惟则”者,集贤待制史惟则,小印“滉”字,即唐相晋国忠献韩公所宝书也。元祐戊辰,集贤林舍人招为苕霅之游。九月二日道吴门,以王维画古帝王易于龙图阁待制俞献可字昌言之孙彦文。翌日,与丹徒葛藻字季忱检阅审定。五日吴江舣舟垂虹亭题。襄阳米黻秘玩真迹。

文中提及,得到此帖的第二天,他就乘船到了吴江的垂虹亭。垂虹亭是建在垂虹桥上的一座亭子,始建于北宋的庆历年间。当时是一座长长的木桥,有着三起三伏的连拱,状如半月,宛若垂虹,以利于舟楫通行,因此而得名。它横跨吴江的运河两岸,桥中央有一亭,叫垂虹亭,在此可览左右的水上风光,南望烟波浩渺的太湖。这桥成了文人雅士们的游览胜地,留下了无数的诗词吟咏。其中以苏舜钦的“云头艳艳开金饼,水面沈沈卧彩虹”,杨杰的“八十丈虹晴卧影,一千倾玉碧无瑕”,以及郑懈的“插天玉腰阔,跨海鲸鲵金背高”最为有名,世称吴江长桥三名联。以后此木桥毁于兵火,元代重建,以后又扩建为连拱的石桥,有七十二个桥孔,被称为是江南第一桥,与不远处的宝带桥同誉为是桥中之双璧。但遗憾的是,这座名气极大的桥竟然在一九六七年倒塌了。今人只能在古人的诗文里领略它的雄姿了。米芾在这里作了《吴江垂虹亭》诗二首。

断云一片洞庭帆,玉破鲈鱼霜破柑。

好作新诗寄桑苎,垂虹秋色满东南。

另一首是:

泛泛五湖霜气清,漫漫不辨水天形。

何须织女支机石,且戏嫦娥称客星。

(时为湖州之行)

米芾此行,是应了林希的邀请去湖州做客的。从苏州去湖州,要乘船经运河,而垂虹桥正是横跨在运河之上。与他相伴的,有葛藻,可能还有刘泾和王涣之等其他朋友。

林希,字子中,是福州福清人氏,他是北宋政坛上一位名声卓著的人物,同苏轼有同科及第之谊,但却是新党的悍将。说他名声卓著,其实是说他臭名昭著。他官做得也不小,在神宗时奉命出使高丽,听到任命时,竟然惧形于色,不敢奉旨前去。对这事,神宗没有深究,只是把他降职到杭州去管房产。以后回到朝廷,官做到中书舍人,被人上疏,说他“行谊浮伪,士论羞薄,不足以玷从列”,也就是说他做人虚伪,行为浮躁,口碑不佳,不适宜做这等差事,被外放到外州任职。等到了后来“绍述”的时候,哲宗亲政,尽逐朝中旧党,原来帮助司马光的苏轼也被逐。这时章惇拜相,缺一个翰林学士,要起用一个能够抵得上苏轼的笔杆子来帮他。有人推荐了林希,说他能行。章惇便找他来密谋,要陷害元祐党人,答应任他为副相。于是林希甘心成为章惇的打手,主管六部的文书,为皇帝起草诏书,把司马光、吕公著等数十位旧党人士尽数列为奸党。这一批定罪贬谪的诏书,极尽诋毁之能事,进行人身攻击。他拟的贬两苏兄弟的诏书中写道:“父子兄弟挟权变诈,惊愚惑众。”把昔日的同学和朋友苏轼和苏辙连带他们的父亲苏洵都骂上了,气得苏辙捧着诏书满眼含泪,说,倘若说我们兄弟有罪我们还不能说话,怎么我们的老父也被牵连上了?苏轼冷冷地讽刺说,这林大真能写文章啊!这一类诏书中甚至有“老奸擅国”之类的文字,在暗中辱骂高太皇太后。这些尖酸刻薄的“政治迫害宣判书”皆出自于林希之手,当时就被人鄙视不齿。做了这些阴损的事,连林希自己也觉得缺德,有一天他正在殿中起草诏书,不禁把手中的笔扔在地下,叹息说:“坏了名节也!”他日后抱怨章惇不兑现荐他为副相的诺言,投靠在曾布的门下,又背叛了章惇。以后章惇被贬,那一通诏书又是林希起草的,说他“悻悻无大臣之节,怏怏非少主之臣”,章惇读后异常愤怒。章和曾都是上了《宋史》中“奸臣录”的人。林希虽还没被列入,但也是个公认的小人,是奸臣的门下走狗。

此番林希在湖州做太守时,还未得志。他在湖州的任职,也和谢景温的在扬州任职一样,都属新党人物,被刚上台的旧党领袖高太皇太后逐出到外州。他素与米芾有旧,来信邀他去湖州消遣。

米芾是个文艺上高超、政治上低能的人,他一心只为自己心目中的艺术,不管新党旧党,一听说林希来邀,便欣然前往。

湖州是颜真卿晚年任刺史的地方,米芾去时,正值当地人刚刚为颜鲁公新建了一座祠堂,来纪念这位忠烈刚正的前贤。米芾欣然前往拜望,看见祠堂里新塑的颜真卿像英气仙骨,凛然如在,于是为祠中的颜碑题写了《颜鲁公碑阴记》,盛赞这位他心目中的书圣,说他不是人,死后已成仙。这通碑记的文章很长,表达了他对颜鲁公的尊崇之心。上半年他刚从安师文那里看到鲁公的三帖,都认真做了抄临,现在又在鲁公的祠前,安得不发感慨!

林希的名声虽劣,但也是个雅而好文之人,他在《全宋文》中有作品留存,也曾官到翰林学士,谥曰文节。他家收藏有一卷上好的蜀素,是在庆历年间织成的,已保存了二十多年,细腻光净,吸墨见笔,是书写的绝好材料,他先把它装潢成长卷,请当朝的各位名家在卷首上题跋,而把当中空着,想请最为有名的书家来写正中的书堂,为识者赏。这次邀得米芾来到,便拿出了这卷蜀素,请他命笔书写。

蜀素就是绢帛,是用蚕丝织成的一种纺织品,因为是未染过的原色,无色为素,所以称为素。古时纸张尚未普及时,多是在素绢上书画,称为绢本。唐宋时的纺织以江南和蜀地为盛,因为此两地既有蚕桑的出产,又有纺织的经验。绢刚织出时,里面还含有蚕丝的动物胶,不太吸墨,表面也留有断丝的微小纤维,不够光滑,因此书写时不够流利,等摆了一段时间之后,绢中的动物胶挥发掉,表面的细小纤维也被磨掉,这时用来书写,是最适宜的。林希家中的蜀素,就是此种材质,识货的米芾一见就连说好绢素,还没书写就有了兴趣。

湖州位于太湖之南,这一带风光旖旎,物产丰富,北望太湖,南倚天目,距杭州和苏州都不远,是著名的鱼米之乡,古迹名胜也很多。苏轼前几年在这里任职时,就因“乌台诗案”被诬而被抓走的。苏轼的表哥、以画竹出名的文同也曾在此任职。清澈的苕溪从天目山上流下,经过湖州,流向太湖。根据米芾的署名看,他是在一处叫溪堂的地方完成了此卷的,想必是林希在湖州的居处,也可能是一个位于苕溪边的景点。好山好水好风景,加之好绢素,米芾也有了好心情,提笔面素,一下子就写了八首诗,其中既有五言七言的古风,也有七绝,全是他的近作。包括《拟古》五言古风两首,《吴江垂虹亭》七绝两首,《入境寄集贤林舍人》七言律诗一首,《重九会郡楼》七言律诗一首,《和林公岘山之作》五言古风一首,《送王涣之彦舟》七言古风一首。不久前在垂虹亭上所作的两首也被他书写在内了。这样多的诗,虽不是一气呵成,但也写得淋漓酣畅,上下贯气。整卷蜀素是横式长卷,高不到一尺,长近一丈,有七十一行,共五百五十六个字,可谓洋洋大观,是米芾的得意之作,评家也认为是他一生中最佳的杰构。

这八首诗的书法全是米芾最为擅长的行书,因为是写在不会洇化的绢上,绢的表面不像纸面那样较粗糙,有帘纹的肌理,而要细腻光滑一些,所以运笔时要慢一些,这样笔力就可以透入绢内,显得刚硬遒劲而含蓄,并不如他在纸上所书的那样用笔枯涩而有飞白。字体的用笔和转折也显得从容自信,潇洒自如,书体的风格并不同于他的那种带有狂肆奔放的“刷字”,而是在娟秀柔媚的外表内蕴含着力度。从字的结体上,可看出是从王体中化出,有王体的结构,也有自己的个人风格,是一幅杰作。这一幅书卷在用笔上是中锋直下,浓淡兼有,落笔迅疾,纵横恣肆。正锋、侧锋、露锋和藏锋兼有,变化多端,笔法丰富,而又自然显露,没有雕琢之痕。整卷的书风是真率自然的,痛快淋漓,变化有致,体现了他在全盛时期的一种自信和成熟,代表着他在中年时期的典型风格。总体看来,通卷的潇洒和舒畅给人以强烈的感染。在卷后,有董其昌加的题跋,称“米元章此卷如狮子捉象,以全力赴之,当为生平合作!”所谓合作,就是杰作。这是一点也不虚夸的。

上个月,在得到林希的邀请之后,米芾就已经在进行准备了。他正在无锡,写了与朋友作别的一首诗《苕溪诗》。这帖字的风格与《蜀素帖》风格基本一致,也是充满着自信的娴熟书体,通篇上下一气呵成,潇洒自如。由于湖州有苕溪流入太湖,所以称为《苕溪诗》,湖州还有一条霅溪,所以往往以苕霅合称来代替湖州。

米芾在溪边愉快地书写着的时候,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这一通书法,将会在中国的书坛上留下深刻的印记,这一卷《蜀素帖》和《苕溪诗》一样,都是他炉火纯青时的扛鼎之作,足以和前世的《兰亭集序》媲美。他也不会想到,这两通帖会在后世引起那么大的反响。政治上失意,却在艺术上得意,这似乎是一个艺术创作上的潜规则。历史上的某些杰出的艺术品往往就产生于在政治上失意人之手,这已被无数的作品证明。米芾被吏部冷遇,他不开心,林希被逐出朝,也不开心,虽然际遇不同,但两人的心境是互通的,这也是米芾愿意在林希提供的蜀素卷上大书特书的潜在原因。

以上只是指米芾的书法价值,但要从他所写的这一批诗的内容来看,却是有着若干的潜台词。“诗言志,歌咏言”,米芾虽然被人称为癫,但他并不是个精神失常的狂夫,还是有自己思想的。他在《苕溪诗》中写的“秋帆寻贺老”和“过剡如寻戴”,是到浙东一带去追寻贺知章和戴颙的行迹,仰慕他们在功成之后就去归隐。而“渔歌堪画处”,是自比隐士和渔夫张志和,“又有鲁公陪”,是把现任湖州的林希比作颜鲁公,称他是一位“密友”。但他却没有想到正是这位“密友”主笔起草了中伤他另一“密友”苏轼的诏书;也没有想到他的另一位“密友”谢景温上了弹劾他“密友”苏轼的折子。

米芾当然也有牢骚,这在他的《蜀素帖》里可窥一二:在《拟古》一诗里,他拿青松来说事,说松树劲挺高直,只顾凌霄而耻于屈盘,暗喻自己不愿屈就于人。要龟鹤“报汝慎勿语,一语堕泥涂”,告诫自己不要因失言而遭祸。“路不拾遗知政肃,野多滞穗是时和”,是在夸林希的政绩好,为他的被斥鸣不平。至于在《送王涣之彦舟》一诗中,更是发出了“漫仕平生四方走,多与英才并肩肘。少有俳辞能骂鬼,老学鸱夷漫存口。一官卿具三径资,取舍殊涂莫回首”这样牢骚满腹的话来,在为自己的半生蹉跎而鸣不平,认为自己怀才不遇,才致仕途不顺,命运多舛。

普希金曾写道:“我为自己建造了一座纪念碑”。早生他七百年的米芾,在湖州也为自己建造了一座纪念碑,那就是《苕溪诗》和《蜀素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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