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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沙永诀_关于米芾的故事

时间:2022-04-28 名人故事 版权反馈
【摘要】:白沙永诀_关于米芾的故事以巧取豪夺的方式取得了他日夜思寐的谢安的《八月五日帖》,这事对于米芾来说相当重要。这一斋号虽然得名于晋画晋书,但斋的存在形式却是非常奇怪,它不同于米芾设在润州的净名斋、海岳庵、西山书院或是山林堂,它并不是一处固定的斋所,而是一处流动的博物馆。米芾把自己这几年的情况与之相告,并署了自己全新的斋名。米芾在公余中得到的一些名帖,都是利用行船的余暇时间在船上自行装裱的。

白沙永诀_关于米芾的故事

以巧取豪夺的方式取得了他日夜思寐的谢安的《八月五日帖》,这事对于米芾来说相当重要。他自从在黄州受到苏轼的点化,从习唐人改宗晋人之后,就把收集晋人的法帖当成了第一要务,无论多少价钱也要得到,无论用什么手段也要到手。但据他自述,直到他晚年时才收到谢安的《八月五日帖》,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和《兰亭帖》摹本各一帖,王献之的《送梨帖》,上面有褚遂良的题印。此外,他还收有顾恺之的《维摩天女飞仙图》和戴逵的《观音》,还有一幅陆探微的《青狮图》,一幅六朝时的石刻《英布像》,就个人来说,这是一笔相当巨大的文化资产,以当今价计要达数亿,即使是在那时,价值也不菲。他有了这批六朝人的瑰宝,因此就把自己的斋号改为了“宝晋斋”。

这一斋号虽然得名于晋画晋书,但斋的存在形式却是非常奇怪,它不同于米芾设在润州的净名斋、海岳庵、西山书院或是山林堂,它并不是一处固定的斋所,而是一处流动的博物馆。有人记述说:“崇宁间为江淮发勾,揭牌于行舸之上,曰‘米家书画船’。东西薄游,必挟所有以自随。一舟横陈,仅留一席为偃息之地。随意左右取之,抚摩吟讽,至忘寝食。所至识不识望之,而知为‘米家书画船’也。”由于米芾是在真州做官,要经常乘船外出,他还制作了一块牌子,上面书着“宝晋斋”三个大字,船上装着他那些宝贝书画,当然是包袱得仔仔细细地放在漆箧里,这样,他即使是在寂寞的行旅之中,也能抽暇观看欣赏,每到一地就可展开。船到何处,宝晋斋也就跟着到何处。等他上岸住下来了,宝晋斋的牌子也就挂在房屋上面。无论他以后是到京城和无为任职,还是在润州闲居,这块“宝晋斋”的牌子总是跟着他,也在当地留下了声名。当然,最终他是把自己在润州居住的东海岳庵命名为宝晋斋的固定处所的,为它题写了石刻的斋名,一直到他去世之后,米友仁还在他故居的废墟上发现了此三个字的石刻。

当被流放到三峡的黄庭坚遇赦到荆州时,和米芾取得了联系。米芾把自己这几年的情况与之相告,并署了自己全新的斋名。黄庭坚为之欣慰,回信赠诗道:

万里风帆水著天,麝煤鼠尾过年年。

沧江静夜虹贯月,定是米家书画船。(www.guayunfan.com)米芾就打着这个旗号,带着他的那所私人博物馆在河上驶来驶去,上京师,下润州,到泗州,随处行止。他也不怕露富,不怕有歹徒来打劫?

米家书画船的作用还不仅仅是交通工具,除兼作博物馆之外,还要担任工作坊。米芾在公余中得到的一些名帖,都是利用行船的余暇时间在船上自行装裱的。

江淮荆浙发运司管理着全国六个路的经济,当时设在真州,这里通河抑江,西上三峡,东及海口,当时不仅江淮一带,就是远及荆湖和两浙,乃至福建、四川和两广的漕粮,都要通过长江运到这里,在真州、扬州、楚州和泗州一带改装上纲船,再经由运河到泗州入淮河转汴水,最后进入京师。由于当时东南一带已经成为朝廷的粮仓和钱库,所以朝廷对于东南的漕运是相当倚重的。这个衙门一年要向京师输送六百万石米,几乎全部要集中到真州一带来发运,汴水里长年来往的纲船达六千余艘,每一纲每年往返运输四次,其重要地位和热闹的情景由此可窥一斑。

发运司衙门在扬州、真州、楚州和泗州都设有搬运仓,以转运物资,过了运河便进入淮河,从泗州溯流而上经淮入汴,需要七天时间可以入京。因此泗州的位置也很重要了,米芾因为公务,曾多次赴泗州出差,他的朋友贺铸也在泗州任通判,他每次都能公私兼顾地在泗州与好友见面叙谈(除了那次因抢书法而声称绝交的一两年),贺铸也能因公而到真州相访。

米芾在真州和泗州之间曾经往返过多次,对泗州留有相当好的印象。由于淮海地区全是平原,唯有泗州的淮河南岸有座都梁山,山虽不高,然而突兀于平原之上,倒也颇有可观,又名南山。前一年米芾从京师赴真州任时曾在此停留十天,与贺铸相叙十天,做尽兴之游。他特意为此写了诗:

京洛风尘千里还,船头出汴翠屏间。

莫论衡霍撞星斗,且是东南第一山。

他并题留有“第一山”的巨大榜书,此三字被人刻在南山的崖壁上,成为一景,南山也就此被称为是“第一山”。

蔡京走后三个月,又有一位重磅级的人物来到真州访问米芾。

他就是苏轼。

自从来到真州不久,米芾已经在这里接待过不少朋友,但却以苏轼的来访最令他惊喜,也最具有历史的意义。

向太后垂帘听政之初,出于她对旧党人的同情,立刻就下令召还旧党人士,特别提出要赦免苏轼。当时他被流放到海南岛,这是最为远离中原文明的地区,几乎没有生存的可能,然而他却坚强地活下来了,一直等到拨乱反正的那一天。元符三年(1100)的四月,他欣喜地北上,脚踏上了大陆的土地。刚走到雷州的时候,就接获另一个诏令,说他可以移居到湖南的永州

苏轼路过英州时,适逢徽宗登基而全国大赦,通知他可以就便择居了,这等于宣布他从此自由地复官,他的心情放松了,就在英州小憩。恰遇郡守何智甫在城外北江上建了一座桥。因为北江河宽水急,经常涨水,当地民众苦于舟楫,曾架木为桥,每过数年则为湍流所坏。何智甫便做了这件好事,易木为石,被当地人誉为是何公桥。何智甫素仰坡公之名,就请他为此桥作诗以志。苏轼遇赦,又技痒了,就作了一首桥铭:

天壤之间,水居其多。

人之往来,如鹈在河。

……

允毅何公,甚勇于仁。

始作石梁,其艰其勤。

将作复止,更比百难。

公心如铁,非石则坚。

公以身先,民以悦使。

老壮负石,如负其子。

疏为玉虹,隐为金堤。

直栏横槛,百贾所栖。

我来与公,同载而出。

欢呼填道,抱其马足。

我叹而言,视此滔滔。

未见刚者,孰为此桥。

愿公千岁,与桥寿考。

持节复来,以慰父老。

何智甫令人把苏轼所书的这首铭刻在桥的栏板上。没想到隔了两年,朝廷中又在追究元祐党人,苏轼又被列入黑名单内,他的作品又被禁。由于天远地偏,此铭被藏在英州,一直没有被人发现。等到政和年间,党禁松弛,苏轼又被恢复了名誉,他的作品价值直线上升,朝中权贵以得到他的片纸只字为贵。人素爱东坡之书,竟然把刻有此铭的栏杆从桥上凿下,送到京师,被梁师成以三十万钱买下收藏,足见其贵,但这时的苏轼早已长眠地下而不知了。

慕于苏轼的名声,得知他获赦北返的人都在沿途迎接他,为他设宴安慰。苏轼本想一直北上到河南的颖州,在那里与苏辙会合,在那里安家。他带着两个儿子,由于绕路,沿途又有人挽留相送,还要游览题咏,因此走得很慢,也延误了时间。但这时已是建中靖国元年(1101),支持他的太后已经驾崩了,而朝廷中已经有了一些变化的迹象,意味着即将就会又有变化。已经是惊弓之鸟的苏轼立刻敏感地取消了北赴颖州的决定,因为那里离京师太近,他怕居住后又会惹起祸端,连累苏辙一大家人。这时他已到了商丘,于是决定改道赴宜兴,因为早年有人在那里帮他买了一块地,他让两个儿子先行到常州去收拾旧宅,然后到真州来接他,再一大家子回常州属的宜兴定居。

苏轼之所以能在这样一个大的版图里选中了真州,一则是因为从商丘到常州的水路要经过真州,二则是因为米芾在彼。

苏轼在致米芾的信中说:“岭海八年,亲友旷绝,亦未尝关念。独念吾元章迈往凌云之气、清雄绝世之文、超妙入神之字。何时见之,以洗我积岁瘴毒耶?”

米芾接到苏轼要来真州的信札,喜出望外,自从在雍丘一别之后,他和苏轼再无联系,只字不到,只当那位朋友已经仙逝在海南的蕉雨椰风中了。这一下突然来到他的面前,恍若隔世。

当时正值六月,天气大热,苏轼带着一大家子三十多口人,乘了四条船,浩浩浩荡荡地开来真州。

这是苏轼第三次来到真州了,他第一次是在黄州遇赦之后到金陵,与王安石相会,然后在真州的州学之中借住了二十余日,他还在城内天宁寺后的楞迦庵里书写了《光明经》,留有酌水自饮的“慧日泉”传说。他颇喜此城清静雅然,交通方便,曾有过在此买田置宅的打算,但未果。第二次来真州是绍圣年间被贬南下时的事,当时他被贬英州,途经过此,还未久住,就又接到再贬的令,只得仓皇离去,未能尽欢。这次是第三次来了,和第一次一样,是刚脱戴罪之身,因而感慨万分。

米芾邀请苏轼上岸,到真州白沙著名的东园去游览。八年生死两茫茫,不想今日得以重新聚首,两人相与执手,感叹唏嘘。米芾不觉脱口而出:“音讯全无,我还当夫子您死了呢!”

苏轼还是那样达观调侃:“不错,是死了,不想在半路上遇见章惇,我又回来了!”

提及章惇,米芾也不禁恨恨:“章惇与夫子同科,想不到存有蛇蝎之心,竟然下如此毒手!要逼夫子于死地!”

苏轼哈哈大笑:“我能活下一条命就算是好的呢,当年他还让吕升卿到岭南去追杀梁焘、刘挚!”

米芾道:“不是听民谚说:‘春、新、梅、循,与死为邻;高、昭、雷、化,听着就怕?都是些险恶边州!夫子去的海南可是比那八个边州还要远哪。”

苏轼摇摇头:“就这样,章惇也不肯放过我。我刚被贬到英州,又被贬到雷州,再到惠州,那里市肆寥落,举目无亲,身边只有朝云幼子相伴。有人租房子给我住,就有人告给章惇说我是强占民居。刚建了一座小屋,写了两首诗说‘先生堂前春睡足’,也有人报告给他,他说原来东坡是如此惬意!又把我贬到海南。在那个地老天荒、四顾蛮野的地方,他及不到了。没想到他竟然也被贬岭南!”

他想想又说:“当年我就说他日后必会杀人,没想到杀到同学头上来了!我在北归途中,听说子中(林希)去世了,我一向待人不恶,想到他诬我,便说‘遗臭无穷,哀哉哀哉!’此人害人,不得善终!”

苏轼叹息道:“我垂老投荒,本来以为已无复生之望了。临渡海之前,已与长子迈诀别,嘱他去处理后事了。到了海南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置棺,第二件事就是置墓,并留书于诸子,死即葬于海外,生不契棺,死不扶柩,此乃东坡之家风也!没想到还能生还,与君对谈于厅堂之间,真是恍如梦里!我北归过大庾岭时,遇一老翁,问我是否苏轼?因而上前致礼。我因题诗于壁以谢之,记得其中两句为:‘问翁大庾岭头住,曾见南迁几个回?’我此番能够侥幸捡回一条性命,已属万幸了!”

他又哈哈大笑说:“我刚到海南,环顾四周天水无际,曾凄然而伤曰,何时能出此岛也?接着又思:天地本在积水之中,九洲亦在大海之中,中国在小海之中。有哪个人不是住在岛上呢?就此心安了。”

两个文人,两大书家,接下去所谈的当然就是诗词和书法了。

米芾把这八年来的所作以及所书拿给苏轼看,请他指教。苏轼展帖观看,说:“自君谟死后,笔法衰绝。我看君的行书亦有高致,已追及古人,与钟王并肩,必有传于世也。”苏轼见他所撰的《宝月观赋》是用蝇头小楷密密书写,很是钦佩,说,“我一向不能写小楷,遇到小字,只能勉强应付而已,是此性不耐此耳!然而我醉后亦能作小楷,真是怪事!我醉后也能作大草,醒后自视,认为所书为平时所不及。然而吾大字终不如小字,故吾甚少榜书大字。”

他指着米芾的书法说:“我记得你写字时都是悬腕的,写大字悬腕,写小楷亦能悬腕,实属不易!我写字皆不能悬腕,只能以手抵案,使腕不动而书之,是以异于他人。且我每思稿时,研墨浓稠,几近于糊,方蘸墨,又握笔再思,因而运笔甚迟滞,所以书体不及你奔逸扬尘、振迅自然又超妙入神矣!”

苏轼翻翻《宝月观赋》书卷说:“眼力不济了,只能略看,待带回去细读。”他转手交给儿子苏过说,“此乃先生的华章,日后读给我听。”

苏轼也把自己在岭南的所书给米芾看,说:“我居海南时,曾告诉儿子,我决不为海外人!近日听得风声,觉得有还中州的可能。遂索纸笔焚香祝祷说:‘如果我能出得海南,则写我平生所作的八篇赋,当不脱一字。’书后阅之,果然如此,大喜曰:‘吾归无疑矣!’可惜临行仓皇,此八赋遗落在海南矣!否则带与君看,岂不又是如雍丘对书那样?”

米芾说:“夫子别后的字,以我观之,已与中年时相异多矣,盖其气愈老,力愈劲也。”他问及苏轼今后的行止如何?苏轼说他自海南北归之后,在半路上得子由书,邀他至颖州,兄弟比邻,以尽桑榆之晚景。但又患颖州距京畿太近,恐忌之者犹欲攻击,易惹是非,祸及家人。因此不敢兄弟同居,而南下归常州终老矣!

两人叹息不已,饮罢了酒,米芾又请苏轼到他的“宝晋斋”去,看他近年来的收藏。苏轼当然兴致很高,一一欣赏、一一点评。当看到他收藏的那方王羲之家的紫金砚时,爱不释手,捧着不肯放下,就向米芾索要。

此砚是南唐李后主的旧物,米芾费尽力气才收罗得来,视若拱璧,闲暇时就取出来摩挲观赏把玩,一般人想请看还不肯出示,更不肯出让。没想到苏轼也爱此砚,他当然肉疼不已,舍不得相送。但又考虑到苏轼的名声,又是长辈,不会轻易开口,只得咬咬牙,答应以砚相送了。

苏轼得砚大喜,交给苏过说:“此砚为我家之珍璧,且记住,我死之后,你要以它殉葬!”

米芾没想到,不久前他以“豪夺”的方式从蔡京手中取得一帖,现在又被苏轼以“巧取”的方式夺走一砚,如同剜肉之疼,却也无可奈何。

米芾本想请苏轼在他收藏的谢安《八月五日帖》上和唐太宗的草书上题跋的,但苏轼推辞说自己身体羸弱,不敢在病中草草题跋。米芾见他确实精力疲惫,就作罢了,想留待日后再说。

接连几个月都在舟车劳顿之中,又上了年纪,加之天气暑热,这番朋友相见,又喝多了酒,苏轼累了,要回船去休息。米芾坚留他在岸上的馆驿中居住,但苏轼想到一大家子人,三十多口,居住不便,自己又是刚刚获赦,不要给地方官留下口实,便坚持要回船。米芾也就由他了。

从白沙园回到船上,恰遇天气大热。船舱仄小,河上又是死水,漂满腐物,空气污浊不洁,水上蒸腾的暑气逼上来,未免酷热难当。苏轼体胖怕热,又饮了酒,贪吃了冷食,又可能喝了江中不洁的冷水,半夜便袒腹而卧,受了河上的凉气侵逼,第二天就腹泻不止,肚痛不已,一吃就腹胀,不吃则体弱,以至于粒米未沾、滴水未进。他自己懂得医药之道,让人买了一点黄芪来服下,自觉有点效果。但当晚还是不能入睡,披衣坐在那里,喂了一夜蚊子,腹泻乃是未止,第三天人就虚弱得很了,整个消化系统都出了问题。

米芾见状,心中异常焦急,来到船上看他,给他送去了麦门冬汤的中药去,让他服下。苏轼喝下,病情果然有了缓解,但仍很虚弱。米芾慌了,便趁势请他离船,远离河上的热蒸气,到岸上去居住。

米芾在白沙的东园为苏轼安排了一处好居所,这里是真州最大的园林,广约百亩有奇,林木幽深,环境清雅,房屋干净。苏轼来到这里之后,连饮了米芾送的麦门冬饮汁,调理了肠胃,病情有所好转。苏轼非常感激,心情显然好多了。由于苏轼得病,反而使他能与米芾有了早晚相处的宝贵时间,十天来,米芾与他日日相陪,谈诗论书画,非常投契。据米芾记载,苏轼在园中居住的时候,还书写了九通书简,一首诗,草体真书都有。其中诗云:

一枕清风值万钱,无人肯买北窗眠。

开心暖胃门冬饮,知是东坡手自煎。

然而,真州虽好,拖着一大家人,待在这里总不是办法,正好两个儿子料理好了常州的家事来接他,没等到身体完全恢复,他就拖着病体,带领着家人,南渡长江到润州。

长江岸边,真州闸头,两个相交多年的朋友双眼含泪,拱手揖别。草已长,花已老,对岸的青山依旧,眼前的绿水长流,扬起帆来,半个时辰就到,相隔一水的遥望,长达八年的相思,依于诗书的情谊,一切都在这无言的对视之中蕴含着了。米芾请苏轼有暇再来,苏轼哈哈大笑说:“当然要来,否则真州人会说,放着这天下第一等的人米元章就不别而去了?”米芾约定等来年赴朝廷述职时当过常州去看望苏轼。孤帆远影,故人长别,米芾呆呆地站在码头上,恍然若失。

江静无风,船行不快。苏轼斜倚在舱内,听儿子苏过在琅琅地读书。他先是无心地懒懒听着,然而倏地坐起,惊问道:“这是谁的文章?”

苏过举文示他:这是米芾的《宝月观赋》。

苏轼叹息道:“相交二十年,还有不知处,没想到他能写出如此之好文章!”

到了润州,苏轼把此事写信告诉米芾,米芾得意地说:“更有知不尽处。”

由于苏轼遇赦北回的消息已经传开,也知道他路过真州小息之后便要到润州来,因此船从长江进入运河之后,两岸上都挤满了要一睹夫子风采的人,几千人站立在河岸上等待,争说他会复位还朝。对于润州来说,这是苏轼来过十次的地方,他在这里留下了不少诗篇,吟咏这座美丽的城市,人们都已能吟诵了。然而这第十一次的来访却是在病中。

为感谢大家的盛情,苏轼只得披衣斜倚在船头,一展夫子风采。

但苏轼的病体并未痊愈,因此他勉强到了润州之后,便谢绝了一切人的看望,只和太守一级的官员见面。此外还有自己的亲人和密友。

他首先要去他堂妹和妹夫柳仲远的墓上祭扫,三个儿子和外甥柳闳陪着他。他在两篇祭文中表达了非常悲伤的感情,也提到了自己的两个亡妻,或许是他因为得病,而对自己的未来有了不祥的预感?而且第二天他又接到一则噩耗,他的同宗族叔苏颂在润州去世,然而他已没有力气前去祭拜了,只是派苏迈代表。

有一个人急切地想见到苏轼,然而却又心情复杂地不敢来,那就是章惇的儿子章援。和曾布一样,章惇也有宅子在润州,他培养出的四个儿子都很出色,都高中科举。章援曾高中进士魁首,而当年的考官就是苏轼,按当时的规矩,他就是苏轼的门生,现在苏轼来到润州时,他正在家中,必须前来看望老师。然而又由于他父亲对苏轼迫害的关系,他很难上门,也不敢上门,踌躇之久,终于写了一封信,言辞曲折地说他担心苏轼这番回朝复位之后,或许会对他父亲施行报复,他相信苏轼有那个能力。

苏轼虽然提起章惇就气不打一处来,他对苏轼的迫害已经达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必欲追杀之而后快。按一般人的常理,见到一贯无端害人的章惇现在是如此下场,必然会落井下石,予以报复。即使不施行报复,也必以恶言相攻。然而苏轼却是以大仁爱之心,给章援回复了一信,大意说:我和你父亲相交四十年了,虽然当中出过一些矛盾,但彼此之间的私人交谊并没有受到损耗的。听说他在高龄之年还被贬到海隅,我还是相当关怀的。我和他之间的事早已成过去了,再说也无益,只能期待那些还没有发生的未来。现在的圣上贤明,你担心的我会挟嫌报复一事,必是误听了。现在我病了,见此病状,死生都有可能。因为自半月以来,饭量不到平常的一半,见食即饱。现在只想归于常州养老而已,也只想不那么快地死,多活几天。

苏轼在北返的途中已听到了章惇被贬的消息,而且贬所还是从英州又到他曾经待过的雷州。他让章援转告他父亲:虽然传言之中岭南的瘴疠很可怕,但他是过来之人,雷州之地却是并无瘴的,我在那里居住了一年,甚是安稳。哪怕是海南那种蛮荒边鄙之地,也还能过得去。但是那里缺医少药,要带好药去。他甚至还给章惇开列了几种他当年带去的药方。

能够身处困厄之中,被恶人所迫害之时,还能给对方施以宽宥的,那不是仁者,就是君子。而苏轼既是仁者又是君子,他以大爱之心来善待一切人,包括恶人。他不是以怨报怨,而是以德报怨,以善化解,正如他所说的:“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眼中所见无一不是好人。”不知章惇在边地看到这封情真意切的信和嘱托,有无天良发现而动容落泪?

当年苏轼到了雷州时无屋可居,曾经向一老妪租屋居住,没想到章惇听闻之后,竟然说他是在强占民居,逼迫他立刻搬家,并严令那老妪今后不准租屋给政府官员。没想到章惇贬到雷州之后,竟然也向此老妪租房,被她拒绝说:“当年我租房给苏夫子,曾被宰相斥,现在不敢租给你了!”

苏轼十一次到润州,每次必登金山。这次虽病,也不能免,苏轼是佛教徒,也是居士,他到金山不仅是为了谒庙,还要去看他的老友佛印。虽然这时佛印已离开了金山,但他还是要去。

金山还是旧模样,然而已是物是人非,苏轼想起年轻时的旧游,曾在寺中借住,夜观奇景,留有“有田不归如江水”的诗句,至今已经三十年过去,犹未还家,不觉怆然。寺中方丈引他去看昔日李公麟为他和佛印画的肖像,上面有苏辙写的赞。他观之弥久,对众人说:“公麟此画甚为传神,不愧为当今名画师!”

他又取镜自照,嗟叹不已,因而作诗曰: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这是苏轼临终格言式的诗,不仅点出了他一生飘零的际遇以及心态,也以调侃的语气点出了他一生三个最倒霉的地方。旁边有人向他道苦,他对人说:“我年轻时进入京师,曾有相者说我是:一双学士眼,半个配军头。异日文章当知名,然有迁徙不测之祸。今日果然灵验!”

苏轼是当代名士,又遇赦而还,尽管谢绝了一切应酬,但当地的长官还是要拜见他的。当时的润州太守与苏轼有旧,听说他的到来,出郊迎接,又跟到金山寺来,问他海南的风情如何?苏轼说:“风土极善,人情不恶。我离开的时候,有十数个父老皆携酒馔,一直送到船上,相与执手泣涕而别,依依不舍。”

有人根据苏轼给章援所写的信中有“某自仪真得暑毒,困卧如昏醉中。到京口,自太守以下皆不能见”这几句,便推断苏轼在润州时因病而推却了一切活动,却不可信。苏轼去润州时确是病重,也确是不想见任何除太守以外的人。但“皆不能见”并不是“没有见”,根据他记录的一些事和所作的诗文来看,他还是与太守之外的其他人见了,包括上金山寺。

北宋何在他所著的《春渚记闻》中记载,当苏轼北归还在当涂时,曾给信约他同程德孺两人至金山相候,还附上了他的十一首诗。他们就赶在这时来到了金山与苏轼相会,并见到了他,以后两人又赶到常州奔牛,苏轼硬撑着起来,向他们相托以后事。看来朋友们的友情,是再也推托不掉的,再怎么病重,也得见。

有资料说,苏轼从真州别后,米芾并没有相随去润州,还是留在真州,因此真州江岸上是他们俩的最后一别。

但是据翁方纲编的《米海岳年谱》中记:

建中改元,坡归自岭外,与客游金山。有请坡题名者,坡云:“有元章在。”米云:“某尝北面端明(指苏轼),某不敢。”坡抚其背云:“今则青出于蓝矣!”元章徐曰:“端明真知我者也!自尔益自负矣。”

翁方纲是个很认真严肃的学问家,考据严谨,他所记的这一段话,无论是两人的语气和动作,都符合他们的性格身份。如东坡抚其背、元章益自负等,都是他们的典型个性,他记此必有所据。苏轼当时已经病得不轻,连米芾请他题字都没有答应,这次在金山,当然要请米芾来代笔,他清楚地知道这时的米芾在书法上已经不亚于他,甚至已经超过他了,才有此说。

即使是照常理来推测,苏轼在真州已经病得不轻,他要去的不是别处,而是米芾的家乡润州,与真州只有一水之隔,米芾不会忍心让他独自行走而不管的,至少他要送到润州,这是人之常情。所以我赞同米芾同在润州相陪的说法。他俩有这份交情。

也有可能是,当米芾在真州送别了苏轼之后,见他病体羸弱,怕他支撑不了,便又急急赶到润州,相陪会见,又安排他到自己刚落成的西山书院小住休憩。这才是合理的解释。

在润州的盘桓和应酬,加重了苏轼的病情,他已经几度昏迷了,就匆匆结束了润州之行,急于赶回常州,米芾送至长亭驿站,这才拱手揖别,从此遂成天人永诀。

苏轼于七月到了常州之后,发现原来别人替他在宜兴买下的田是有主人的,他便取来屋契,一炬焚之,也不向主人索要房钱。他就此断绝了在宜兴定居的念头,回到常州。在临终前,他又一次做了一件仁义的好事。

在常州,他向朝廷写了那著名的《乞致仕状》,在里面动了感情说:

臣素有薄田,在常州宜兴县,粗了 粥。所以崎岖万里,奔归常州,以尽余年。而臣人微罪重,骨寒命薄,难以授陛下再生之赐,于五月间至真州,瘴毒大作,乘船至润州,昏不知人者累日,今已至常州,百病横生,四肢肿满,渴消唾血,全不能食者,二十余日矣,自料必死。臣今行年六十有六,死亦何恨,但草木昆虫有生之意,尚复留恋圣世,以辞此宠禄,或可苟延岁月,欲望朝廷哀怜,特许臣守本官致仕。

这是苏轼最后一次给曾误解了他并错待了他的朝廷的请求,等朝廷回复了时,这位绝代的文豪已经于七月二十八日在常州去世了。

噩耗传到真州,米芾痛不欲生,一连写了五首挽诗来哀悼他的这位亦师亦友的大家:

辛巳中秋,闻东坡老以七月二十八日毕此世。季夏相值白沙东园,云罗浮尝见赤猿,后数入梦。

方瞳正碧貌如圭,六月相逢万里归。

口不谈时经噩梦,心常怀蜀俟秋衣。

可怜众热偏能捨,自是登真限莫违。

书到乡人望还舍,晋陵玄鹤已孤飞。

梓路使者薛道祖书来,云乡人父老咸望公归也。

淋漓十幅草兼真,玉立如山老健身。

梦里赤猿真月纪,兴前白凤似年辰。

将寻贺监船虚返,余约上计回过公。欲近要离烈可亲。

忍死来还天有意,免称圣代杀文人。

小冠白氎步东园,原是青城欲度仙。

六合著名犹似窄,八周御魅讫能旋。

道如韩子频离世,文比欧公复并年。

我不衔恩畏清议,束刍难致泪潸然。

平生出处不同尘,末路相知太息频。

力疾来辞如永诀,公别于真闸屋下曰,待不来,窃恐真州人道,放着天下第一等人米元章,不别而去也。

古书跋赞许犹新。公立秋日于其子过书中批云:谢跋在下怀。

荆州既失三遗老,是年苏子容王正仲皆卒矣。

碧落新添几侍晨。公简云,相知二十年恨知公不尽。余答曰:更有知不尽处。修杨许之业,为帝宸碧落之游,异时相见,乃知也。今思之,皆诀别之语。

若诵子虚真异世。酒佣尸佞是何人。

招魂听我楚人歌,人命由天天奈何。

昔感松醪聊堕睫,今看麦饭发悲哦。见公送麦饭诗。

长沙论直终何就?北海伤豪忤更多。

曾借南窗逃蕴暑,西山松竹不堪过。南窗乃余西山书院。

米芾的这五首诗情真意切,既把苏轼的一生所遇加以评说,更把他临终来真州时与米芾相聚的友情写了出来,里面还难得地透露出了一些人所未道的信息:如“口不谈时经噩梦”,是说他们相逢时有意不谈政治时事,以免再有祸端。“淋漓十幅草兼真”,是指苏轼虽病,还在白沙东园里书写了十幅字,真草兼有。“忍死来还天有意,免称圣代杀文人”一联是说,夫子您的去世是顺应了天意,免得人们说在圣代还要杀文人,这是影射朝廷对元祐党人的迫害,其实就是违背了宋太祖不杀文人的誓言。米芾把苏轼比作贾谊、李邕、韩愈、欧阳修,而且在夹注中透露了若干在真州与苏轼交往的经过。既有史料价值,也具诗歌文采,而且感情充沛,有赞有典,是他诗歌中的精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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