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独立_关于梁启超的事迹

论独立_关于梁启超的事迹

(1903年)

独立者，与隶属对待之名词也。英人谓隶属为Dependent，而Inde-pendent即为独立。故不能独立，斯为隶属;不为隶属，当求独立。

独立者，自有主权，而不服从于他人者也。荷兰之被围于路易十四也，大兵压境，窘蹙而不能自存。然荷兰人不肯损弃其主权以服从于法人，乃撤其御水之堤防，决北海以灌没其国都。宁尽举其土地、都邑、田园、庐墓掷之洪流，而必保其自主之国权于舰队之上，强毅不挠，而荷兰遂以独立。美之隶于英也，蜷伏为其属土。日受重税之轭制，美人不肯捐弃主权以服从于英人，乃举兵抗争。八年血战，宁尽歼十三州之人民，而必欲脱离母国，务使星条之国旗，飞扬于北美之大陆，坚忍不屈，而美国遂以独立。意大利之中衰也，东县于法，西轭于奥，中央隶于西班牙。山河破碎，数百年呻吟憔悴于教政帝政之下。意人不肯捐弃其主权以服从他人，乃树其青白赤三色之国旗，奋起革命，以谋国家之统一。一败于拿破仑，再败于桑安启罗，三败于肥拉夫兰卡，而卒能合并南北之意大利，排斥异族，建一新罗马之名邦，一往无前，而意大利卒以独立。比利时脱荷兰之统治而分离。希腊绝土耳其之羁绊而自立，匈牙利斥奥大利之干涉而特别自治，其余诸国，若罗马尼亚，若塞尔维亚，若门的内哥，虽以蕞尔弹丸，亦必求于异族之掌中夺回主权，而自建新国。彼诸国者，其土地有广狭，其人民有众寡，其国势有强弱，然国于欧美列强之间，类皆享平等之权利，握自主之国权，而国家之内政、国民之自由。皆丝毫不受外人之干涉者也。壮矣哉!独立之国。伟矣哉!独立之国民。

国者，积民而成体者也。国能保其独立之威严，必其国民先富于独立之性质。我中人以服从闻于天下也，久矣。二千余年俯首蜷伏于专制政体之下，以服从为独一无二之天职。抚我而后也，固不忍不服从;虐我而仇也，亦不敢不服从。但得他人父我，则不惜怡色柔声而为之子;但得他人主我，则不惮奴颜婢膝而为之奴。一若无父主之怙恃，则孤儿逐仆，将伶仃孤苦，不能自立于天地。养成服从之习惯，深种奴隶之根性，故草泽之剧贼大盗，幸而蹑足九五，则四海归以讴歌;他国之异族胡人，一旦攘夺神器，则亿兆为之臣妾。今日仇敌，明日父母;今日蛮夷，明日神圣。外人稔知我中人为服从强者之人种，必无强悍抵抗之足畏者也，则割略我土地，干涉我内政，握夺我主权，奴视我民族。我中人止知尽其天职而已，向可服从于甲者，今何不可服从于乙?于是四百余州，遂为欧美列强之公藩属;四亿万人，遂为欧美列强之公奴隶。以泱泱大国，而曾不得与荷兰、比利时、希腊、罗马尼亚齿，哀哀同胞，胡独立性质缺乏若斯之极也!(www.guayunfan.com)然而藩属奴隶，固天下至惨极酷之境遇，而亦丑贱最不名誉之名词也，我中人宁必好人所恶，而乐为此服从哉?察其服从之病，其根源悉生于倚赖。英人之言曰:“吾英人不以金钱财产留贻子孙，所留贻于子孙者，金钱所不能购买、财产所不能蓄积之敢为活泼之精神，独立自活之能力而已。”是以盎格鲁撒逊人种类，皆有强矫自助之风。彼其幼年童稚，在家庭学校之中，其父母教师，皆不视为附属之物。务使活泼自由，练习世事，不依赖他人而可以自立。其自助之精神最强，虽艰阻而强立不返;其权利之思想最富，虽丝毫亦不肯让人。故其在家庭也，无倚赖父母之心;其自治也，不倚赖政府之力:其殖民于外也，亦不倚赖母国。一蹑足于新地，虽百数十人，即已自成团体，自定规律，隐然创立第二之故乡。是以区区三岛，而国旗遍于日所出入之地，孳殖其种于五洲之内，骎骎为全世界之主人翁。法国社会学者直摩兰，较法德与英之优劣，谓法人教育，止能养成官吏，而不能造活泼有为之人物;德人则偏于国家主义，其人皆视政府为万能，故个人之独立心为之衰颓，而国家之基础亦以薄弱;惟英人能发挥自立之志气，故能养成独立自营之伟大国民。我中人之性质，其竞私利，则知有我而不知有人;其任公事，则知有人而不知有我。举一国自上至下之思想，举一人自幼至老之生涯，无不奉一倚赖主义。其在家庭也，则子弟倚赖父老;其在地方也，则百姓倚赖政府;其在朝廷也，则官吏倚赖君上。夫子弟、百姓、官吏，固国人中之占最大多数者也。以多数而倚赖少数，事已不治而国已不支。然使其父老、政府、君上之果能事事，则犹有少数者足以维持其独立。乃子弟倚赖父老，父老亦倚赖子弟，百姓倚赖政府，政府亦倚赖百姓，官吏倚赖君上，君上亦倚赖官吏，我既倚人，人亦倚我，名虽四万万人，实无一人能挺然自负其责任，奋然自完其义务。人人互相倚赖，终至无一可倚可赖之人。群盲相扶于道途，众跛牵仆于山谷。国内既无一可恃，势不得不变计而倚赖外人。呜呼!法德人责望政府稍重耳，直摩兰犹恫其国家基础之薄弱。我中人专倚政府，已至呼吁而莫我肯顾，尪羸而无以立足矣，乃复遵其覆辙，且更举其生命财产，托之不同利害之外人。彼外人者，固曰以兼并野蛮半化人之土地，代开其富源，导进之文化，嚣然自负为天职者也。我既有仰庇之心，三揖三让而致此重托，彼外人宁复谦让引嫌，不为我负此重任。特恐以倚赖始者，必以服从终。中国将为印度越南之续，而我民族无复有仰首伸眉之一日也。

然则吾人当知变计矣。变计奈何?首当奋其独立之精神。孟子曰:“待文王而后兴者。凡民也。苦夫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夫豪杰之所以能成就伟业，创造世界者，类皆挺身崛起，自拔于旧日风气之中，任天下所不能任，为天下所不敢为，排除众议，凌冒艰阻，强矫不倚。独往独来于世界之上，以一人而造举世之风潮者也。故哥白尼之倡地动也，世人皆以为狂。哗之笑之，斥之骇之，乃至下之于狱。然哥白尼奋其独立之精神，坚持其说而不屈。卒能发表新理，为天下后世所宗信。哥伦布之寻新地也，说豪贵而豪贵笑之，干葡国政府而政府斥之。及其航海西行，累月不见寸土，同舟之人，皆挟异议，百端阻尼，至欲群起杀之。然哥伦布奋其独立之精神，孑身孤行而不反，卒能发见北美大陆，为欧人开一新世界。马丁路得之改革宗教也，世人欲杀，仇为大敌。诸国之君主，罗马之教皇，压以雷霆万钧之力，逮捕谳讯，罪以非圣。然路得奋其独立之精神，昌排旧教而不讳，卒能创成新教，靡然风偃于诸洲。宁惟诸贤而已，古来志士之建邦，忠臣之殉国。大政治家、大发明家之成就事业，何一非内断之己。冥六孤往，固未闻有扶墙摸壁，依草附木，碌碌因人而成事者也。呜呼!天下之可恃者，“我”耳!我有脑筋而自能思想，我有手足而自能运动。操纵进退，皆一己自有主权。放弃其主权而不用，而乃望援求助于他人，我而不能自助，而谓他人乃能我助邪?且他人即能助我，则固他为主动而我为被动矣。成则他人之功，败亦他人之责。我乃为被牵之傀儡。目虾之水母，傀然为他人一附属物，是世界中不啻无我之一人。无我一人。何足轻重?然使他人而亦复如我，则国事亦复何望耶?孤军深陷于重围之中，非人自为战，必不能突出敌围;扁舟漂泊于重洋之外，非鼓棹抓行，必不能到达彼岸。为生为死，是诚在我，而非他人之所能援手者也。

既奋独立之精神，尤当蓄独立之能力。英人之言曰:“吾英人百人，与他国百人，杂然错处于新辟之一地，不数年间，吾英人团合经画。蔚成一独立之国，而他国之百人，将受治于英人主权之下。”夫他国之爱独立，宁必不如英国，而英人能保其独立，而他人反是者，何也?曰:独立之资格，惟视其自治之才能。彼童稚之受治于长老，奴隶之受治于家主，野蛮之受治于开化人，皆以缺于自治之力，故不能不屈为隶属。我国人诚欲独立，则不可不先谋自治。国者，个人之积也。故自治不必责之团体，而当先课之一身。职业足以自活，智识足以自教，道德足以自善，才能足以自修，个人能自治矣。推而及之团体，地方能自治矣。推而措之国家，一国之治毕举。内力完固，他力自不足以相侵，如是则独立之资格既完，而独立之威严可保。否则，虽有独立之精神，恐无以持久而善其后也。

抑吾闻之，群者，天下之公理也。处竞争之世，惟群之大且固者，则优胜而独适于生存。吾人久以散沙，见诮于外人。今乃纷言独立，其群不弥涣矣乎?曰:独立者，谓合众独以强其群，非谓破一群而分为独也。谓人人不相倚赖，非谓人人不相协力也。譬之机然，千百之轮轴，各自司其运动，然必互相联贯，总合一体而成为全机。独立云者，亦各分轮轴一体之劳，以效全机转运之用焉耳。若夫挟持私见，而互相龃龉，排挤同类，而互相嫉妒，是直孤生之人而已，败群之蠹而已，独立云乎哉?独立云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