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日记的衰落

元代日记的衰落

日记一体，始于唐而盛于宋，相形之下，元代仅九十年历史，日记作品留存较少，佳作更为少见。一般知名文家无勤写日记习惯，即使写些记事性的篇章，也屈指可数。如无名氏《征缅录》（1277—1301），记元朝统治者和缅甸交战史事，所载年月史实，可与《元史》相比勘。

次如徐明善《安南行记》。明善字志友，号芳谷，德兴人。因推荐入官，历任江浙湖广提学，识拔黄溍（元代著名文学家，《日损斋稿》作者）于弃卷中，明鉴被当世所称道。与弟嘉善均以治理学驰名，号称二徐。撰有《芳谷集》。此记一卷（涵芬楼藏版，据明抄本）。刊入《说郛》，系元世祖至元二十五年、二十六年间（1288—1289），徐明善作为副使前往安南（1802年改名越南）时记行记事之作。盖因此前安南国世子陈日烜以曾废止进贡之事，向元王朝请罪。是年明善奉命前往一行，寓抚安修好的意图。及抵安南国门，“世子与使者相见驿后”，备致迎接礼数。据日记，此次安南进贡方物甚多，世子先延使者观表检，继延使者观贡物，然后按照陈日烜《进方物状》所填加以验收。其中稀世珍宝，要数全金悬珥结真珠一双、色珠十八颗（黄龙珠四，紫尼珠四，碧尼珠四，石榴珠四等）、赭色珠、金朝领一领等物。日记撰者排日叙载，不失为七百年前中越关系史史料。

再如刘敏中《平宋录》。敏中（1232—1318）字端甫，章丘人。至元中任监察御史，嗣任集贤学士。武宗时，庶政多所更定，不久迁翰林学士承旨。擅文章，理备辞明，撰有《中菴集》。所写《平宋录》三卷，叙元世祖忽必烈侵宋的经过。起至元十一年（1374）秋九月，止十三年（1376）五月。说者认为此记所附元世祖《封瀛国公诏》《巴颜贺表》诸篇，为史书所未备，足资参考。

又如刘郁著《西使记》。郁，《元史》无传。而《元诗选癸集·刘御史条》下载：郁字仲文，析州蒲阴人。《西使记》一书系志常德西使锡里库军中往返途中所见。但以上这些记事日记，除徐明善《安南行记》外，毕竟涉及自己生活的很少。(www.guayunfan.com)元代日记作者作品确实不多，揆其原因，在于元王朝对汉族人民多所歧视，一些士大夫每多持逃避现实的态度，正如陈庆元所说：“自元克江南，畸人逸士，浮沉里闾，间多以诗酒玩世。”（《云山日记跋》）到了元成宗元贞、大德以后，略为开禁，一些汉族儒人虽不得施展其才，而生活情况则有了微小的变化，开始出现写生活日记的作者，留存于今的代表作允推《云山日记》。作者郭畀字天锡，号云山，丹徒（今江苏省镇江市）人。历任鄱江书院山长、吴江州儒学教授等。擅长书画，作窠木竹石，极具天趣。书法学赵孟，妙得其法。

《云山日记》手稿四册，《古学汇刊》中作四卷收入。刊入《横山草堂丛书》，则分为上下二卷，起元武宗至大元年（1308）八月廿七日，止二年（1309）十月三十日，加上闰月，实计一年零四个月。他在数万字的日记中，着重叙载汉族平民生活，以及自己的起居行止，尤其和一些文人僧侣的交往，醉心于日常作书画看书画。把精神寄托在欣赏自然风光、寺观庭园之中。综览全书，可得而言者有三：

一是有关交游和行止。郭畀交游频繁者，有赵文卿、陆草窗、朱良卿、钱正卿、陈素心、沈孤峰、石民瞻、曹舜咨、龚子芸、臧子玄、陈景南、方韶卿、赵景明（记及出任虔州明善书院山长之事）以及僧侣尊无能长老、伏首座等。里居十月，几乎是天天驻足“梵宇琳宫”，和诸僧同游共宿，说诗谈艺，“气味相投，宛胜章句之儒也”。日记还道出此中的乐趣所在。己酉二月初十记云：

拉虎林，选中踏月，上罗汉岩，访福东济禅房，佛灯荧然，炉香未过，具茗果闲话。俯视栖鹘危巢，皆在窗下。与二僧月下听松声，倚树清论久之，一洗城市之尘俗也。夜宿选中房，虎林共榻。

同月十七，郭畀还“骑马到甘露寺，回谒伏首座。伏欲具酒，辞之。……”

撰者自述为僧辈作书绘画者居多，并且是抚壁直书。至大元年九月初十记称：

登甘露寺，见本无传长老，留酒午酌，仍求书放翁《水调歌头》、孙楚望《摸鱼子》于多景楼壁上。又以纸求书《遗教经》四十二章，……

郭畀写书画，就是这样酌之以酒，不计其他报酬。朋友也慷慨地愿意主动出视珍藏，共相鉴析。如从孟云心处，尽情饱览宋画家黄居寀的佳构。居寀善绘花竹翎毛、怪石山景，往往超轶其父黄荃的作品。同年闰十—月十三日记云：

访孟云心，出示黄居寀萱香湖石、蝶猫二轴，蔡月卿物也。黄氏父子作石，用笔横拖，少作圈子，俗谓之野鹊翅。

观乎上述，郭天锡读画以后，往往作类似的简评。

二是思想感情的隐约抒发。日记撰者的诗文书画，在元代是不可多得的一位。在壮年时的际遇，仅得镇江儒学学录的普通职务，三十岁时，始任饶州鄱江书院山长。

至元二年五月十二日。闻孟子长自杭归，报予得饶州鄱江山长。

十九日。……赵德章续至，送到饶州路鄱江书院山长省劄，待以三酌。

在此前后，他对元军凌辱汉族读书人的行径，感到愤悒。记及：

到路学，会黄平山、张仲举，间闻王思善被军人捉酒犯禁，凌辱于道。（见至大二年五月十八日日记）

这位作者往往触景生情，流露出眷念故国的情思。语焉不多，点出一句，辄见真情所在。至大元年十一月初十，称“自麒麟坊转大雄寺前归，踏黄叶，簌簌声，见一二小童，拾坠樵于古松下，不胜故山之思”。类似云云，堪见郭畀知人论世之感。他认为自己所抱未酬，恒借所闻社会的阴暗面，而自伤际遇和身世。如己酉三月初四日记云：

郡学岁收四千，而为鼠辈窃食，远不若缁流之盛也，令人浩叹！吾师有灵，何时假我以权，为吾徒吐气耶！

三是实录特殊气候，民间手艺。据日记，距今六百八十一年前，即至大元年闰十一月十九日起，郭畀从无锡出发，亲自遇到运河上酷寒冰结不能通航的实况，如：

至大元年闰十一月十九日。早发无锡，舟过毗陵，东北风大作，极冷不可言。晚宿新开河口，三更，舟篷淅淅声，乃知雪作也。

二十日。苦寒，早发新开河，舟至奔牛堰下水，浅不可行，换船运米。至吕城东堰，方辨船上篙橹，皆坚冰也。舟人畏冷，强之使行，泊栅口。

二十二日。晴。冰厚舟不可行，滞留不发。遣王二步路先归。泊舟处皆村民米船，闷坐竞日。

除上述资料已为科学家作为论述的重要依据外，郭畀所记的民间艺术，如陈氏子制灯的巧夺天工，为世所罕见，元至大二年正月十四日记称：

晴。春色盎然。过千秋桥，有陈氏子剪纸灯，悬于门首。纸带十六条，其间作走兽及人物花草，极其精妙，牵绾处只如丝发状，用工五月，方得办此。

综观郭畀所记生活内容，不亚于宋代诸家作品。宋芝山在跋此记时说：“逐日详书天气之阴晴寒暑，人事之往来酬答。所尤详者，饮酒必书，求书画必书，观书画必书，游寺观必书，称谓之间，褒贬寓焉，感叹之际，义理昭焉。细观一过，如见其人之性情心事，而与之周旋谈笑于十有六月之久也。”

清代·厉鹗还就《云山日记》，节抄有关武林典要的部分，乃至大戊申（1308）九月至次年二月所写，名曰《客杭日记》，刻入鲍氏《知不足斋丛书》内。内描写杭州湖光潋滟，山色翠岚，极见笔致清隽。尤其是游杭州凤凰山故宫、吴山玄妙观、南山诸洞等则。撰者往往从所见宫殿园林的变迁上，暗寓对时代兴废的感慨。如：

至大元年十月十八日。晴。客杭，早到开元宫，见王眉叟提点，不遇，徒弟徐云谷相接。到小偃门，回谒张仲美知事，不遇。是日游大般若寺，寺在凤凰山之左，即旧宫也。地势高下，不可辨其处所。次观杨总统所建西番佛塔，突兀二十丈余；下以碑石甃之，有先朝进士题名，并故宫诸样花石，亦有镌刻龙凤者，皆乱砌在地。山峻风寒，不欲细看而下。次游万寿尊胜塔寺，亦杨其姓者所建。正殿佛皆西番形象，赤体侍立，虽用金装，无自然意。门立四青石柱，镌凿盘龙甚精微，上犹有金铜钟一口，上铸淳熙改元曾觌篆字铭在，皆故物也。行至左廊，记得壁上一诗云：玉辇成尘事已空，惟余草木对春风；凭高□□□□□，目断苍梧夕照中。

基上节引，载白塔以碑石为基，犹有进士题名金铜钟一口，上有曾氏篆铭，则他书均未载，此书实有助于考查当地风土古迹。至寺壁一诗，和岳珂《桯史》，颇形异同，亦资考镜。清代诗人厉鹗予以较高评价，说：“杭之耆旧，大半皆在往还；而坊陌桥道，琳宫梵宇，去宋不远。壮丽深严，可想见焉。”

【注释】

[1]现称善卷洞——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