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秦：修明政治服四夷

前秦：修明政治服四夷

第七章　前秦：修明政治服四夷

人性是相通的，政治的基本准则也是如此。前秦（351—394）是历史上首次统一北方的少数民族政权，它的快速崛起和迅即灭亡，主要原因并不在于氐族的身份，而是通行治国原则运用得当与否。这个非正统朝代的兴亡再次证明，政治直指人心，修明政治方能聚集人心，此乃施政的要义所在。

在五胡十六国的乱世中，继匈奴汉国（后为前赵）和羯族后赵之后，氐族前秦迅速发展壮大，逐渐成为中原的主导性力量。从表面上看，武力是动乱年代的唯一依凭和终极仲裁，可是深究起来，无论创业还是守成，修明政治才是长治久安的必然途径。晋穆帝永和七年（351），前秦建国，鉴于后赵的严苛残暴和奢靡浪费，开国之君苻健废除不利于民的繁苛政令，减免横征暴敛的赋税，撤掉无用的器物，换下华丽的服饰，改行宽简节约和尊重儒生的政策，访问民间疾苦，搜罗杰出人才，因而深受欢迎。这个良好的开端为前秦的勃兴奠定了坚实的政治基础。

苻健之子苻生继位后凶暴至极，前秦呈现风雨飘摇之势。晋穆帝升平元年（357），苻坚除掉暴君苻生后即位，他任用贤才，劝勉农桑，抚恤贫困，设立学校，表彰节义，人们非常高兴。以下三件事情颇具代表性：一是革除暴政，追认被苻生杀害的太师鱼遵等人的官位，按照礼仪重新安葬，对他们的子孙根据才能加以擢用。二是任人唯贤，阳平公苻融善于谋划，刑法政令规范清明，荐举贤才不遗余力，经常参与商议国事。三是执法如山，看到尚书省文案凌乱，当即以王猛取代尚书左丞程卓的职务。这些措施，革新了朝政，稳定了人心。

从整体上看，苻坚在位二十八年（357－385），无疑是前秦的中坚，甚至可以说，前秦的成败主要由他造就，而他施政的二重性更值得后人反思。毫无疑问，就个人品质而言，苻坚是个宽容大度的人。晋海西公太和四年（369），前燕慕容垂因受可足浑太后和太傅慕容评的迫害，率领其子慕容令、慕容恪之子慕容楷等人来归。苻坚异常高兴，厚加礼遇，赏赐数万。王猛认为，慕容氏父子如同龙虎，不是能够驯服驾驭的人，一旦得到风云际会的时机，必将无法控制，不如尽早除掉。苻坚向来对王猛言听计从，唯独此次坚持己见，理由是正要招揽各路英雄廓清四海，为何反而要杀掉他们呢？况且已经诚心诚意接纳，平民百姓尚且不食言，何况万乘之君呢？因而任命慕容垂为冠军将军，封宾徒侯，慕容楷为积弩将军。次年攻打前燕，王猛以慕容令为向导，又借喝酒之机以临别纪念为由骗取了慕容垂的随身佩刀，抵达洛阳后，王猛贿赂慕容垂的亲信金熙，让他拿着信物，装作密使通知慕容令，他父亲已在回国的路上，赶紧找机会出发。慕容令将信将疑，却又无法核实，再三犹豫后选择了出逃。王猛立刻上报此事，慕容垂非常害怕，匆忙逃亡时被抓获，可是苻坚赦免了他。前燕由是怀疑慕容令是诈降的奸细，把他流放到遥远的沙城，迫使其再次组织叛乱而被杀。(www.guayunfan.com)司马光深入分析了此中的利害关系，从历史事实来看，周朝得到微子而取代商朝，秦国得到由余而称霸西戎，吴国得到伍员而攻克楚国，汉朝得到陈平而消灭项羽，曹操得到许攸而大破袁绍。这些经验说明，敌国的贤臣投奔过来为我所用，无疑是取胜的良好凭借。虽然后来慕容垂趁前秦惨败于淝水之战而建立后燕，但他当时因功勋卓著而受到前燕权臣的怀疑，在穷途末路的情况下归依前秦，时日尚浅，还不可能有异心。王猛号称一代贤相（“关中良相唯王猛，天下苍生望谢安”），出于妒忌而设计陷害慕容垂，堵塞了投奔者的门户，损害了国家的向心力；况且使用市井小人的欺骗勾当，不是君子所为。幸好苻坚的容忍度极好，善待慕容垂，树立起礼贤下士的形象，断绝了前燕对他的情义，收买了敌国的人心，使前秦占据了道义和舆论的上风。

正因气度弘雅，所以能善纳谏言，及时纠正错误，这样的事例屡见不鲜。例如他到邺城（河北临漳）西山狩猎，十多天后仍流连忘返。乐官王洛劝阻，他随即回宫，王猛提醒他不可忘记这番谏言，苻坚赐给王洛一百匹帛，不再进行此类活动。他与群臣饮酒，命秘书监朱肜为酒正官，让大家喝到烂醉如泥，秘书侍郎宦官赵整编了《酒德之歌》，指出夏桀和商纣王都是因酒而亡国，理当引以为戒。苻坚欣然接受，以此作为饮酒的禁戒，此后宴饮只是礼节性地表示一下。慕容垂的段夫人深得苻坚宠幸，两人共同乘车在后宫游玩，赵整作歌唱道，不见雀来入燕室，但见浮云蔽白日。苻坚脸色大变，向他道歉，并让段夫人下车。凉州刺史梁熙把前秦的威德传到西域，大宛（乌兹别克斯坦境内）随之进献汗血宝马，苻坚引用汉文帝拒绝接受千里马的典故，使人作《止马之诗》而送还。

在此基础上，推行德政显得顺理成章，苻坚也确是这么做的。例如大旱期间减少饮食，取消歌乐，后妃以下全都换下绢丝衣服，开发山林湖泽与民共享，停止战争，因而未曾发生灾荒。晋穆帝升平四年（360），匈奴刘卫辰投降，前秦在内地划拨农田给他们耕种，春来秋返。可是云中护军贾雍违命袭击掠夺，苻坚很是愤怒，因为他正以恩信安抚夷狄，将领却贪图小利而败坏大事。他不仅废黜贾雍，让其以布衣身份兼领职务，还归还匈奴所有财物，好言抚慰。刘卫辰就此进入关内定居，时常进贡，曾经把从前秦边境掳掠的五十多人作为奴婢献上，苻坚责备他并把这些人放了回去。晋孝武帝太元元年（376），攻克凉州后，前秦准备征伐西方边境的氐族和羌族部落。苻坚指出，这些地方是不同种族混杂而居，并不统一，不会对中原构成威胁，应当先礼后兵，若不服从，再讨伐也不迟。于是派殿中将军张旬前去劝降，但这些人凭借地势险要拒不降服，庭中将军魏曷飞随即发兵，大肆抢掠，苻坚对他违背命令无比恼怒，鞭打了二百下，还杀了前锋都护储安谢罪，人们深为感动，八万三千多部归降。

法治和德政相辅相成，是治国不可或缺的部分，苻坚同样非常重视，故而任命执法如山的骁骑将军邓羌为御史中丞，咸阳内史王猛为侍中、中书令、兼领京兆尹。光禄大夫强德是强太后的弟弟，向来为非作歹，王猛上任后就将其拘捕，奏请处置，还没等到回复即予处决，苻坚赦免也为时已晚。王猛和邓羌志同道合，斩除邪恶，纠正冤案，无所顾忌，几十天之内依法罢黜处死的权贵豪强和王公贵戚多达二十余人，朝野震动，奸猾之徒不敢出声，辖境内路不拾遗。苻坚不由得感慨，今日方知天下有法律。晋海西公太和三年（368），苻生之弟晋公苻柳、魏公苻廋、燕公苻武、苻坚之弟赵公苻双叛乱失败，四人全部被杀，但苻坚宽宥了苻廋的七个儿子，还把其长子袭封魏公，其余为县公，继承苻生及没有后人的兄弟。苟太后对独不给苻双立后嗣大为不解，苻坚的解释是，天下是高祖苻健的，他的儿子不能绝后，而苻双危害国家，即使是亲弟弟也不能徇私。

苻坚不仅躬行这样的理念，而且推广儒家思想，培养选拔人才。在太学考察儒家经义的学习情况，与博士一起谈论讲习，并坚持每个月来一趟。后又进一步提出，天下虽未完全太平，也可暂停武备，修明文教，以实现王猛高雅的志趣，这就更应尊崇儒家思想，禁止老子和庄子以及宣扬符命的谶纬之学，违者严惩不贷。尚书郎王佩因违反禁令被杀，阅读传播这类非主流学问的人也绝迹了。同时广泛选择生员，太子和公侯朝官的子弟一律就学，京城内外的四禁、二卫、四军之中长期宿卫的将士也要参加学习，每二十人配备一名经生，负责教授章句，后宫也设学官教导嫔妃，由宦官和宫女先向博士受业。王猛去世后，苻坚觉得百官都不称心如意，故而设置处理诉讼的台观，每五天来一次，以访求隐没在民间的人才。

可以说，治国首在人才，而人才必须首先要有正确的意识形态，这是社会、学校、政府能够良性互动的因由所在。苻坚准许公爵封国分别设置郎中令、中尉、大农三种官职，自行选用除郎中令以外的所有官吏。当富商赵掇等人车马服饰奢华而被大家竞相推举时，黄门侍郎程宪奏明此事，苻坚指出，原本是想让王公选拔有才华的儒生，不料混乱到这般地步，有关部门即刻彻查。并规定凡是选聘不当者全部降为侯爵，往后选任之事都由吏部尚书负责，不是官员身份不许乘车马，首都方圆百里之内，工商差役之徒不得穿金银锦绣的衣服，违者斩首示众。平阳公、平昌公、九江公、陈留公、安乐公都受到处罚。苻坚又让各地举荐孝悌、廉直、文学、政事等方面的人才，得当者受赏，失当者受罚，因而没有人胡乱塞责，或是请托贿赂。读书人勤于自勉，即使宗亲外戚，无德无才也弃而不用，由是上下称职，农田得以修整，荒地得到开垦，府库充盈，盗贼绝迹。苻坚还让关东州县特别荐送学问上精通一经或者技艺上有所专长之人，罢免所有享受百石以上俸禄而不具备上述才能之人，使之重新成为庶民。

在所有人才中，苻坚对王猛的信用堪称一段佳话，他常把两人的关系比作刘备和诸葛亮，可谓名副其实。王猛是汉人而受重用，这让旧有勋贵颇为不满，姑臧侯樊世是氐族豪强，辅佐苻健扫平关中，攻击王猛是坐享别人耕种的果实，王猛也不示弱，声称不仅要让他耕种，还要让他做成熟食。樊世发狠赌咒要把王猛的脑袋挂在长安城门上，苻坚得知后对王猛说，定要杀掉这个老氐，群臣才会恭敬从命。恰好在商议事情时两人起了争执，樊世想要起身打王猛，苻坚盛怒之下把他杀了，此后百官见到王猛大气都不敢出。晋简文帝咸安元年（371），攻灭前燕后，车骑大将军王猛受命管理东方六州，他深感责任重大，故而恳请将此重任改授给亲近贤明之人，自己可以镇守一州，相机选授郡县官员的工作也停止了。苻坚推心置腹地表明心迹，郑重申明他俩道义上是君臣，亲情上胜过骨肉，远超齐桓公和管仲，燕昭王和乐毅，刘备和诸葛亮这些前代范例；而且对君主而言，寻访人才时辛劳费力，得到后就放心省事了，以六州相托并不是以此表示优待尊崇，而是为了解除东顾之忧，他本人也可获得安逸，要是所用非人，祸患随时会出现在意料之外，所以宁肯空着三公之位也要先分守东方。此外，刚建立的政权急需人才，应尽快补充官吏，等到教化融洽之后，自然会让他以上公的身份西返。于是王猛一如既往地料理政事。

苻坚所言的确不是虚套，他与王猛完全有资格跻身君臣知遇的典范之列。晋穆帝升平三年（359），王猛被加授辅国将军兼司隶校尉，在宫中宿卫，而仆射、詹事、侍中、中书令及其他兼任的职务不变。他极力辞让，并推荐苻融、任群、朱彤分别接替这些兼职，苻坚没有同意，而是给他们另授官职。王猛三十六岁那年，一年之内五次升迁，权倾内外，凡是诋毁他的人都被苻坚治罪，再也没人敢说三道四。王猛果然不负众望，刚正清廉，是非鲜明，任人唯贤，守法如山，督导农桑，训练军队，富国强兵，战无不胜，前秦大治。担任丞相后，苻坚无为于上，百官统属其下，军国政务无不经手。苻坚甚至要求太子苻宏和长乐公苻丕等人像对待他本人那样侍奉王猛。后来，王猛的辞世让苻坚无比痛心，他特意发表声明，有丞相在时，常觉得为君很容易；失去他后，操劳得头发胡须都半白了，政事教化仍可能陷于沦废，因而派人巡视各地，考察民生民情。

前秦的衰败固然是从王猛身后开始的，但若苻坚秉持正确的治国理念，或许还不至如此，只是事实正好相反，原有的偏误被积累放大，偏离正道也越来越远了。苻坚施政的弊病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一）滥施恩惠而扰乱法治。苻坚没有区分清楚恩德和德政，以致赏罚不能服众，法治遭到破坏。晋简文帝咸安二年（372），灭掉前燕后，对亡国负有重大责任的慕容评未受追究，受其迫害而于此前逃亡至前秦的慕容垂把他比作商纣王身边的奸臣恶来，希望除掉此人，苻坚只是将其调任范阳太守。

司马光精辟解析了这件事情的恶劣影响，民众若是对国家的灭亡感到高兴，那是因为有人替他们除去了祸害；前燕慕容评愚顽不灵，贪婪暴戾，对上蒙蔽君主，专擅朝政，对下猜忌贤能，排挤功臣，加速了国家的倾覆；亡国之后不仅没有慷慨就义，反而四处逃亡躲避，直至被擒获。对于这种祸国殃民之辈，苻坚不是明正典刑以儆效尤，而是宠爱放纵，授以官位，可谓偏爱一人而不顾一国，注定会大失人心。也就是说，这与慕容垂当年来归的性质完全不同，而苻坚做了同样的处理。正因如此，他广施恩惠都无人报答，待人诚恳而无人感激，以至于最后功业溃败，不得善终，正是刑赏不得要领的结果。

对本国的佞臣如是，对叛乱的皇族亦然。晋孝武帝太元五年（380），行唐公兼幽州刺史苻洛自以为有消灭代国的功劳，要求授以开府仪同三司（比拟三公的荣誉虚衔）的资格，未被允许而心怀怨恨，趁调任西南之机反叛，但很快兵败被俘。苻坚赦宥了他，只是将其迁到凉州西海郡（青海境内）。类似的事例还有，晋孝武帝太元七年（382），大司农东海公苻阳、员外散骑侍郎王皮、尚书郎周虓谋反，苻阳是苻法之子，声称是为父复仇；王皮是王猛之子，声称是图谋富贵；周虓是东晋降将，声称是忠于晋朝。苻坚宽恕了他们，只把苻阳迁到凉州高昌郡（新疆吐鲁番），王皮和周虓迁到朔方郡（内蒙古蹬口）以北。

司马光深刻剖析了这类失当处置的严重后果，赏罚分明是治国的基本要求，有功不赏，有罪不杀，即使尧舜也无法实现大治，可是苻坚对为乱之人一概宽赦，使得用心险恶之流总是心存侥幸，以至于对作乱习以为常，因为就算力量不足而成擒，也不用担心被杀，这样的话，怎能真正肃清奸邪而平息祸乱呢？《尚书》说，威严压倒私情必定成功，私情压倒威严注定失败。《诗经》也说，别听狡诈欺骗之言，警惕两面三刀之人，制止暴虐劫夺，杜绝坏人作恶。苻坚显然背离了治国的通行原则，走向灭亡也尽在情理之中了。

可惜的是，苻坚自始至终没有认清这一点，哪怕在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也依然故我。晋孝武帝太元八年（383），前秦在淝水之战中惨败，回师途中，慕容垂自请到北方平叛，顺便拜谒先帝陵庙，得到苻坚的首肯。权翼提出两条理由劝阻，一是就国家层面而言，军队新败，四方有离心的倾向，应把名将召集起来安置在首都以稳固根基，安定枝叶；二是就个人层面而言，慕容垂勇猛谋略过人，世代为中原豪杰，只因躲避灾祸而来归附，其本心绝不甘于仅做冠军将军，就像苍鹰在饥饿之时依附于人，听到狂风骤起就有飞越云霄的志向一样，此时正应紧闭藩笼，绝不能放任其为所欲为。苻坚虽然认同上述看法，但仍坚持万乘之君不能食言，并认为若天命真有兴废，也不是智慧和武力可以改变的。权翼批评他重视小信而轻视政权，慕容垂定然去而不返，关东之乱也会由此开始。但还是未能打动苻坚。果不其然，慕容垂随即谋划起兵，并杀了阻拦他的官吏。石越认为反形已露，应就此铲除，可是苻坚庶长子苻丕惦记着淮南战败后慕容垂鞍前马后侍奉守卫的功劳。石越一针见血地指出，此人对前燕尚且不忠，更不可能对前秦尽忠，错过这个时机就很难办了，还会后患无穷。苻丕终究没有听从。石越退下之后感慨，苻丕父子喜欢施小恩小惠而不顾国家大计，必会为他人所擒。

有个细节颇能验证苻坚的心理。晋孝武帝太元九年（384），慕容冲围攻长安。慕容冲十二岁时前燕亡国，与十四岁的姐姐清河公主同时被苻坚宠幸。在情势已今非昔比的情况下，苻坚做出了令人无比意外的举动，给慕容冲送去一件锦袍。慕容冲以皇太弟的身份回复，今日的志向在于夺取天下，哪会看得上这等微不足道的恩典，若能知天命，就该停止抵抗，尽早送回前燕末代君主慕容暐，自然可以宽恕苻氏以报答过去的好处。苻坚颜面尽失而勃然大怒，这才后悔没有听进王猛和苻融的意见，致使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在兵临城下的危亡时刻，苻坚仍试图以旧时的恩泽来化解敌对双方的你死我活，未免有点不像大国君主所为。

（二）内部不稳而穷兵黩武。前秦在十余年之内相继剿灭了前燕（370）、前仇池（371）、前凉（376）、代国（376），攻取东晋的梁州和益州（373），进兵西域（382），统一北方，形成南北对峙的局面。然而，这样的快速扩张而未能及时消化，深深埋下了覆灭的祸根。其实，淝水之战后，东晋并没有乘胜荡平天下的计划和能力，反倒是前秦内部变乱四起，一触即溃，终至不可收拾的地步。不容否认，苻坚最为亲信倚重的王猛和苻融早就看到了这一点，并且多次提醒，只是他从未真正放在心上。王猛的政治遗言是，东晋虽然偏居长江以南，但是正统相沿，上下和睦，不能作为图谋的对象，鲜卑和西羌才是心腹之患，应逐步剪除以稳固江山。苻融也发出警告，鲜卑曾经横跨六州，南面称帝，兴师动众多年才将其制伏，他们原本就不是倾慕道义而来，但现在父子兄弟手握重权，威势超过勋旧，只是虎狼之心终究无法豢养，近来星象出现异常的变化，理当加以注意。苻坚认为这是杞人忧天，因为他的理想是要把天下变成一家，把夷狄当作赤子来对待，所以只要修养德行自我完善，灾异自会消除，也无须担忧外患。

苻坚持论甚高，但从一意孤行攻打东晋来看，仅是空谈高论而已。更为重要的是，他还采取自我削弱的错误政策，严重背离了强干弱枝的治国通则，以致最后成为孤立无援的瓮中之鳖。晋孝武帝太元五年（380），苻坚把三原（陕西咸阳）、九嵏、武都郡（甘肃陇南）、汧、雍等地十五万户划分开来，让亲贵分别统领，散居一方，如同古代的诸侯国。长乐公苻丕领三千户，仇池氐酋射声校尉杨膺为左司马，九嵏氐酋长水校尉齐午为右司马，各配一千五百户作为世袭卿大夫。抚军将军毛兴都督河州和秦州诸军事，长水校尉王腾为并州刺史，各配三千户。平原公苻晖都督豫州、洛州、荆州、南兖州、东豫州、阳州诸军事，钜鹿公苻睿为雍州刺史，各领三千二百户。赵整编歌唱道，阿得脂，阿得脂，博劳（伯劳）舅父是仇绥，尾长翼短不能飞，远徙种人（氐人）留鲜卑，一旦缓急当语谁？苻坚报以微笑，没有理会，可是仅隔五年之后，一切被赵整不幸言中。

除了亲近重臣以外，伺机而动的慕容氏也把前秦的内政和苻坚的弱点看得一清二楚。阳平国常侍慕容绍对其兄慕容楷说，前秦自恃强大，求胜不止，北至云中，南至蜀汉，辗转运输万里之远，道路两旁坟墓相望，军队疲敝在外，民众困苦在内，危亡已然迫近。叔父慕容垂定能光复燕国，只需多加保重以待时机。不仅如此，原后赵将作功曹熊邈向苻坚讲述石氏宫室器物的华丽富赡，被任命为将作长史兼尚方丞，大规模建造舟船兵器，用金银装饰，精巧至极。慕容农提醒慕容垂，自王猛死后，前秦的法度日益荒废，现今再加上豪奢，灾难很快就会降临，图谶中的话即将应验，应结纳勇武杰出之士以秉承天意，机不可失。慕容垂会意地笑道，天下大事不是常人所能预知的。

慕容氏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那就是苻坚不顾朝野反对执意南征。在群臣的谏言中，苻融的陈词尤为恳切，明确指出以疲惫之师远征，不但无法消灭东晋，还难以获得战功，况且真正怀有深仇大恨的鲜卑人、羌人、羯人布满首都，只有太子与数万弱兵留守，一旦心腹之地发生不测，必将追悔莫及，王猛是一代英杰，没有理由抛弃他的临终遗言。苻坚全然不听。晋孝武帝太元八年（383），前秦大举南侵，从每十个成人中抽取一人充军，良家子弟二十岁以下且有才能勇气，通通授官羽林郎，应征者多达三万余人，秦州主簿赵盛之为少年都统。满朝文武都不愿出征，唯独慕容垂、姚苌及良家子弟极力赞成。苻融详尽地分析形势，鲜卑和羌族原是国家的仇敌，总盼望着风云变幻以实现自己的愿望，根本不能采信他们的办法；良家少年都是富豪子弟，完全不懂军事，只知道阿谀奉承迎合上意，要是听信这些话而轻率进军，不仅无法成功，而且后患无穷。苻坚仍旧不为所动。慕容楷和慕容绍对慕容垂说，苻坚的骄纵傲慢已相当严重，中兴燕国就在此行。慕容垂无比肯定地回答，除了他们，还有谁能一起成就大业呢？

历史地来看，统一北方的朝代一战而亡，几乎可以算得上是个异数。大概凡事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这完全是施政弊端的总爆发，淝水之战只不过提供了导火索而已。也就是说，后续的史实有其自身发展的内在逻辑，也注定会让苻坚始料不及。晋孝武帝太元九年（384），慕容垂在邺城改前秦建元二十年为后燕元年，礼仪服饰恢复前燕旧制。苻睿被慕容泓击败，姚苌畏惧苻坚治罪，逃到渭北，羌族豪强带领五万余户归附，姚苌自称大将军、大单于、万年秦王，实行大赦，改年号为白雀，建立后秦。次年，慕容冲在阿房城称帝，改年号为更始，建立西燕。前秦就这样土崩瓦解了。

苻坚也以悲剧告终。晋孝武帝太元十年（385），卫将军杨定被慕容冲所俘后，苻坚留太子苻宏守长安，自己根据谶书所言出走五将山，结果长安被慕容冲攻破，苻坚被后秦骁骑将军吴忠俘获，并被姚苌吊死在新平佛寺。

司马光深切辨析了苻坚败亡的成因，谈论这段历史的人大都认为苻坚不得善终，是因为没有杀掉鲜卑慕容垂和羌族姚苌等人。事实恐怕并非如此，东汉许邵评价曹操是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假设苻坚不违背治国之道，慕容垂和姚苌将是前秦的能臣，又怎会作乱呢？其实，苻坚的失败，源于屡次取胜后骄傲的缘故。战国时期，魏文侯向李悝（或作李克）询问吴国灭亡的原因，李悝的回答是经常征战而又总是胜利。魏文侯大为不解，难道这不是国家的福份，反是亡国的动因？李悝指出，经常征战则民众疲敝，总是胜利则君主骄纵，以骄纵的君主统治疲敝的民众，没有不亡的道理，苻坚正是这种情况。

客观地说，在历代帝王中，苻坚的品性素养和执政能力已是相当不错的了，然而，即便如此也未得善终，更证实修明政治的艰巨性和长期性。甚至可以说，它已在某种意义上成为治国者唯一恒久的选择。

中国向来是多民族国家，要维护领土主权完整，构建多元和谐社会，唯有德政和法治双管齐下，以德服人，以法理事，此外别无他途。同时，面对纷繁复杂的国际形势，应继续坚持韬光养晦的方针，立足国内，首先解决好绝大多数人的所急所需，然后在世界上承担力所能及的责任和义务，绝不能图虚名而处实祸。事实上，只有自身足够强大，才能形成无法抗拒的向心力，并持续而久远地流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