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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士王夫之、顾炎武、黄宗羲_一丛思想的苇草

时间:2022-06-23 历史故事 版权反馈
【摘要】:列士王夫之、顾炎武、黄宗羲_一丛思想的苇草_中国士人的故事列士,有名望的人。王夫之、顾炎武、黄宗羲三大儒是前代遗民,信仰改易,贫贱忧戚,玉汝于成;批判反思,隐居著述,但开风气。黄宗羲明亡后撰史,最大贡献是民主思想;顾炎武研究实学,不是为了放心,而是实事求是,无征不信;顾炎武、黄宗羲没有自己的哲学体系,只有王夫之建立了。综合来看,王、顾、黄,以王夫之为孤卓,独来独往,自成一派。

列士王夫之、顾炎武、黄宗羲_一丛思想的苇草_中国士人的故事

列士,有名望的人。“布法出宪,而贤人列士尽归功能于上矣。”(《管子·君臣下》)“子赣、季路,故鄙人也,被文学,服礼义,为天下列士。”(《荀子·大略》)

明末清初这个时期,相当于西方地理大发现时代。这是中国和世界历史上的思想文化最活跃、最繁荣的时期之一。王夫之、顾炎武、黄宗羲三大儒是前代遗民,信仰改易,贫贱忧戚,玉汝于成;批判反思,隐居著述,但开风气。他们从经验和理性中引论社会和国家事理,突破传统伦理精神和政治哲学,撬动中国近代思想的大门,深刻影响了近代中国。黄宗羲明亡后撰史,最大贡献是民主思想;顾炎武研究实学,不是为了放心,而是实事求是,无征不信;顾炎武、黄宗羲没有自己的哲学体系,只有王夫之建立了。王夫之清算传统文化与思想,从各种角度批判王守仁与朱熹,为古代哲学的集大成者。三个人的全部的尊严就在于反思千年政制与政治的思想。

王夫之、顾炎武、黄宗羲都是明末遗民。一生同样不仕新朝,隐居著述,青灯黄卷,性格经历差池有别。黄宗羲一生广树门墙,创立了浙东学派,俨然为一代儒宗。清廷非常忌惮,亦无可奈何,几次封官,坚谢不敏,晚年隐居故里。顾炎武则足迹遍布大江南北,与同道切磋山川地理,考据学开一代风气,影响后世。顾黄两人虽学术旨趣大相径庭,然交情甚好,同是复社中人。惟有王夫之孤居湖南深山,柴扉紧闭,自三十岁入山至七十岁谢世,绝迹人间四十年,竟不为世间所知。三人经历都极坎坷,王夫之为最,直到二百年后道光年间,有人发现王夫之遗著,刻版问世,赫赫思想耸动世人。晚清三十年,三大儒遗响拔地而起,成为一道炸醒东亚睡狮的电光响雷。

王夫之(1619~1692),字而农,号姜斋,生于衡州(今湖南衡阳),晚年隐处有山,山有石似船,故世称船山先生。少读儒典,十四岁中秀才。从小爱问四面八方的事情,对于江山地利、食货经济、典章制度都很感兴趣,着意研究,以求经世致用崇祯十五年(1642),与其兄同时中举。青年时一方面仍走读书、科举、入仕的老路;一面关心动荡的时局,热心于有一定政治色彩的民间学术团体,诸如“行社”、“匡社”、“须盟”等,以文会友,指点江山,试图突破传统樊篱。崇祯十六年八月,“张献忠陷衡州,夫之匿南岳,贼执其父以为质。夫之自引刀遍刺肢体,舁往易父。贼见其重创,免之,与父俱归。”[1]次年,李自成攻克北京,王夫之闻变,数日不食,作《悲愤诗》一百韵,吟已辄哭。清朝顺治三年(1646),清兵南下进逼两湖,王夫之上书南明监军章旷,提出联合农民军共同抗清,未被采纳。顺治五年,在衡山组织武装抗清。后赴肇庆,任南明永历政权行人司行人,上疏弹劾东阁大学士王化澄,几陷大狱。顺治八年回原籍,由于誓不剃发,不见容于清当局。他辗转流徙,四处隐藏,最后定居衡阳金兰乡,又于湘水西建草堂,孤居深山。王夫之自三十余岁入山,至七十余岁谢世,凡四十年绝迹人间,誓言“亡国遗臣,所欠一死耳”,埋首著述。全部著作生前均不刊布,名迹不为世人知。康熙三十一年(1692),王夫之病逝,年七十四,其子选刻遗著十余种,世不传。二百年后,选刻被重新发现,刻版流布,反响极大。

综合来看,王、顾、黄,以王夫之为孤卓,独来独往,自成一派。后人赞之为湖湘文化的精神源头,朴素唯物主义思想的集大成者、中国启蒙主义思想的先导。比较之下,顾炎武转移风气,开清学先声。黄宗羲师事蕺山(蕺山是从陆王一线下来的大儒),严守蕺山门户,编辑《明儒学案》《宋元学案》,以阳明致良知、蕺山诚意说为准,凡百家学术,一一论其高下得失,万殊一本,宋之后的理学思想史,得以完整清晰,对后世学术意义很大。(www.guayunfan.com)顾炎武(1613~1682),原名绛,字忠清,江苏昆山人。生于江东望族,明末家道中落。明亡后改名炎武,字宁人,亦自署蒋山佣。因故居旁有亭林湖,学者尊称亭林先生。幼年出继堂叔为子,嗣母王氏守节未婚,育其成人。少时深受嗣祖顾绍芾的影响,关心现实民生,注重经世学问。十四岁取诸生资格,后入复社,反对宦官擅权,与名士纵论天下事。二十七岁乡试落第,“感四国之多虞,耻经生之寡术”,[2]断然弃绝科举,发愤经世之学,遍览历代史乘、郡县志书以及文集、章奏之类。辑录各地山川、地理、农田、水利、兵防、物产、赋税、交通等资料,撰述《天下郡国利病书》和《肇域志》。书未成而明亡,嗣母王氏绝食二十六日殉,临终遗命,“汝无为异国臣子”。[3]其后与人匡复故明,武装抗清。失败后骡马驮书籍,开始了逃亡生涯。“炎武自负用世之略,不得一遂,所至辄小试之。垦田于山东长白山下,畜牧于山西雁门之北、五台之东,累致千金。”[4]清顺治十三年(1656),只身北上,十谒明陵,遍游华北,结纳同道。康熙十六年(1677)开博学鸿词科,都中争相举荐,顾炎武坚拒之;次年议修明史,总裁叶方蔼又特邀,回信誓言,说“七十老翁何所求?正欠一死。若必相逼,则以身殉之矣”。[5]此后客居山陕,潜心著述,不再行世。“炎武之学,大抵主于敛华就实。凡国家典制、郡邑掌故、天文仪象、河漕兵农之属,莫不穷原究委,考正得失,撰天下郡国利病书百二十卷;别有肇域志一编,则考索之馀,合图经而成者。”其治学但开风气,经世致用旨趣,朴实归纳考据方法,及众多学术领域成就,终结了晚明空疏学风,开启清代朴学,成为一代宗师。“论清学开山之祖,舍亭林没有第二个人”。[6]晚年,与妻筑土室于华阴,说“秦人慕经学,重处士,持清议,实他邦所少;而华阴绾毂关河之口,虽足不出户,亦能见天下之人、闻天下之事。一旦有警,入山守险,不过十里之遥;若有志四方,则一出关门,亦有建瓴之便”,乃偕隐焉。康熙二十一年(1682),卒于曲沃,享年七十,无子。梁启超深赞之,说其“不但是经师,而且是人师”。

综之,王、顾、黄功名进退,都不忘出处大节。顾炎武坚毅不屈,故国之戚,生死不忘。清兵过江,母殉遗言,勿事二姓。一生守母训,拒清廷招致,誓言“人人可出,而炎武必不可出矣”,其坚卓如此。独黄宗羲《明夷待访录》,章太炎讥之待清室访。晚年与权贵交,生徒参加《明史》修纂,遗著有称颂清廷之语,后人不解,时人辩白,“大臣争荐之,以死自誓”,[7]实乃守尔遗民节义。

黄宗羲(1610~1695),字太冲,号梨洲,浙江绍兴余姚(今浙江宁波)人。父亲黄尊素是朝廷御史,因劾魏阉屈死狱中,帝悯之为“忠臣孤子”。从小肆力于学,尽发家藏书读之,不足则钞之同里世学。与弟宗炎、宗会并负异才,有“东浙三黄”之美赞。甲申年(1644),清兵入关。南明建都南京,被举荐入朝,因亡父旧案骤起,受阉党迫害亡日本,归国后东迁西徙居无宁。清兵南下,南明灭亡,黄宗羲踉跄归故里,纠里中子弟组建“世忠营”抗清,坚持数年。其间,弟宗会被清兵逮捕,刑有日矣,以计劫夺法场,弟得脱之。与王顾相比,黄宗羲人生经历更险恶、更跌宕。后江南抗清沉寂,奉母返里门,隐居四明山麓,建草堂书屋,著述《明夷待访录》二十余年。学术完成于此,思想也形成于此,历史研究影响大大超过同侪。七十九岁时,在父茔旁营造了生圹一座,并在墓穴中置一石床。嘱家人,死后不做七烧化,不收亲友银钱,仅棕榈抬入墓中,只覆一褥一被,穿戴角巾、深衣(明代前古代装束),毋棺木,早腐化早脱离清王朝世界。末了,说若友人有愿,请于其坟头植梅五株。乙亥年(1695),黄宗羲八十六,卒。

综之,王、顾、黄与理学关系远近不同。黄宗羲传明儒之正统,喜好心性之学自不待言;王夫之遥契横渠,与张载“民胞吾与”说一转之承,其学更博大精深,多发前人所未发之见;独有顾炎武不然,逸出理学藩篱,以经学为志业。顾不喜谈理学,非独不喜,对于晚明空疏的学风简直是深恶痛绝,直以明亡之罪归于王阳明。他有一个口号,说“经学即理学”,思路是欲明孔孟之真义,不得不深入六经;欲得六经之真义,又不得不通训诂音韵。此其所以为清学之开山,而被后人尊为考据学的不祧之祖。[8]黄是最早提出近代民主思想概念的人,影响直抵民国,与明儒重心性、天道之哲学趣味不无关系,是近代转型之滥觞。

王、顾、黄是中国思想史的一个划时代的标识,士人开始从制度上认识社会、政治和历史,开始把“治国平太下”的途径,从单纯重视“修身齐家”,发展到重视制度改革。这个制度反思源于失国的追问,结论是理学末流长于空谈、寡于治道不能辞其咎。

历朝历代,中国主流学者倾向于人心修养、习俗教化,实际理路是企图从内心开出外部世界。从正心诚意到修齐治平,是一步一步由内而外、推己及人,最终向外开出“人文化成天下”。由此带来的问题是,从孔子仁学始,汉代经学、魏晋玄学、宋代理学,直到明代心学,一切知识、思想和信仰越来越虚,都交给“心性”做了文化担纲。孟子以“四端”奠基,说学问无非放心二字。王阳明以“知行合一”(恰似顿禅“定慧不二”)作为构建世界的操作法则。在这条理路上,人心是抵达完美世界的桥梁和标准。中国自古最看重人心,人心向善了,照此搭建的世界尽是善。善政治是行仁政,是源自皇帝的仁爱之心;善社会是施美俗,是源自老百姓的忠孝之心。不幸的是,历史表明,基于“心性”的世界便是一个梦幻世界。从中可以是很多想要的东西,却恰恰不是世界本身,结果空谈误国。王、顾、黄便将国家积贫、民族积弱,终至“神州荡覆,宗社丘墟”[9]的原因,归咎于明士子“以明心见性之空言,代修己治人之实学”的空疏学风。

进一步,王、顾、黄发现明亡的实质是武备废弛,武备废弛的原因是“治道”不存,治道不存的症结是专制制度。黄宗羲更深刻认识到,官僚系统与封建皇帝的“家天下”,二者在本质上是相冲突的——这是明朝灭亡的政治根本。官僚制度要分权,封建皇帝要专制专权,专制专权导致臣民没有政治生活,臣民没有政治生活便视国家如糟糠,弃如敝屣。二千年来的历史有什么特征?什么是没有政治生活?主要特征就是没有真正的国民。国家人民没有政治生活,这就完全是一个消极的文化。[10]如果民不能作主,便不以国为家。民不爱国,国何以富强。国家要强,出路在哪里?须吸纳民众参与国家政治。要吸纳民众参与,就要考察国体、政体,做出政治制度的设计。王顾黄对失国的反思,乃是基于儒家自由传统的积累与扩展,资源是孟子以来的“民本思想”,对历代中国政治的得失,一一考辨归纳,总结出真知灼见。具体可以从下面三个方面窥其大概:

顾炎武的反思,存于学术札记《日知录》中,一生心力,“有所得辄记之”,[11]“平生(经世)之志与业皆在其中”。[12]内容大体三类:经术(对古经别出新义的诠释)、治道(社会政治经济情况分析)、博闻(山川地理一般知识见闻)。核心是“治道”。时人评价“其说或迂而难行,或愎而过锐”。[13]实际上,在精辟考据、博辨文辞,其中埋藏了有价值的早期民主启蒙思想。首先,就是对君权的怀疑。顾炎武广泛征引典籍,论证“君”本来是一个普遍的称谓,并不是帝王专有的尊称。在古代礼制中,君乃是“上下之通称”,[14]帝王、诸侯、大夫可以称君,而且女儿可以称父亲为君,媳妇可以称公爹为君,妻妾可以称丈夫为君。这样的考证,近乎嘲弄。再者,对“陛下”与“万岁”考证,也说明其并非皇帝才能使用的尊称。陛下在古代原是一种卑贱的称呼。“谓之陛下者,群臣与天子言,不敢指斥天子,故呼在陛下者而告之,因卑达尊之义也。”[15]陛下本是称呼宫阶下听唤的执事。再如,万岁一词,古时是人臣“庆幸之通称”,并不是皇帝专擅,说战国时民人向冯援高呼万岁;东汉时将士欢呼马援万岁;冯纺释放农民回家种地高呼万岁。证明至少到东汉,人臣可称万岁,并非皇帝专用[16]。于此考证中,顾炎武提出了君、臣、民政治平等的观点。这样,顾炎武在严密逻辑的经义学术考辨中,因学术批判而历史批判,发掘了批判的武器。又特别强调治者要尊重人民,表现在对人民讲信义上。进而,反对“独治”,主张“众治”,具有近代启蒙意义。譬如,通过对“周室班爵禄”[17]一词的考释,说明“国君”与“卿、大夫、士与庶人”同处班禄之列,“禄以代耕”,“不敢厚取于民以自奉”。证明周室是一种贵族共和的政体、王朝国家的国体安排,而非秦以后的君主专制国体和王霸并用的政体。诸如此类,顾炎武反思的重心从君权转向民权、从专制转向共和的学术考证,不一而足,大有益于“世道人心”,深刻反映了中国传统政治思想的近代转型。

黄宗羲共和政制蓝图的人性基石,是“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18]。这前提就与孟子仁政蓝图的人性基石“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19]迥异。前者承认人性恶,也要限制人性恶的逻辑,更接近现代市场经济理论和民主政治理论,可以之设计中国二百年后的政制蓝图。其原理是:因为“人各自私”,而古之人君职责是为天下人服务,不能“一己之利为利,而(要)使天下受其利”,古代做君王比做普通人辛劳千万倍,古之人君的职位是人不愿意干的。比照古代,今天是一个人性大坏的时代。坏到什么程度呢?一国之君“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大公”,“始而惭愧,久而安之”,“传之子孙,受享无穷”,化“人各自私”之小私为大私,即侵犯了每个人的“人各自私”(美其名曰“大公”),是大恶。怎么解决呢?如果还是从孟子的人性本善切入,结果就是宋儒的修心养性,恢复君王的善良本心,结论是行孟子仁政、宋儒王道。黄宗羲逻辑前提是“人各自私”,因为人性大坏,而又“人各自私”,幻想人性本身无法解决问题,结论立马变成了近代性的了,即从政制设计找限制人君化小私为大私(美其名曰“大公”)的构架。这构架就是“以天下为主,君为客”。国君位置不变,也无可变;但坐在国君这个位置上的人,是可以变的,这就是现代政治的民主换届选举,所谓“主权在民”,国民是居于不变地位的,而“总统”是换动的。这种以“人各自私”为基础的民本主义,与现代民主主义是相通的。这便是黄宗羲现代民主意味的“政制设计”。

黄宗羲“人各自私”基础上的一套政制蓝图,集中在《明夷待访录》这本书里,做了三个方面的顶层设想。一是政制设计:“天下为主,君为客”,君臣不是主奴关系而是共治关系。国家的兴替无关天下治乱,犹如晋宋梁齐。君与臣“分治之以群工”,[20]是精英平等的共治政治。当然,这距离“人人平等”的现代民主政治尚有一步之遥。二是法治设计:“论者谓有治人无治法,吾以谓有治法而后有治人。”[21]法律制度比人的道德品质更重要。人治是一代人君订立出一代人君之法,法治是一部独立不变治理天下的法在先,之后才是依法治理天下的人。这就一反道德高尚的君子仁人以德治国的儒家期待。三是舆论渠道设计:“必使治天下之具皆出于学校”,[22]发挥议政功能。这是民间舆论,议政渠道,有近代议会的职能。[23]可以说,黄宗羲是对中国传统政治理解最深刻的一位思想家,其顶层设想“含有民主主义的精神,虽然很幼稚,对于三千年专制政治思想为极大胆的反抗……实为刺激青年最有力之兴奋剂”。[24]

在王、顾、黄的学术成就中,共同的一点是自觉继承和发扬了自孟子以来的儒家民本思想。黄宗羲著有《明夷待访录》,反对君权独裁,主张“学校议政”。顾炎武读后与之通信,说“于是知天下之未尝无人,百王之敝可以复起,而三代之盛可以徐还也”[25]。王夫之在参与了南明永历政权的抗清活动后,离群索居,僻处于湘西深山,很少与同时代的学者往来,因此其学术成就鲜为人知。但是他以理性精神斟酌历史,所得出的结论却与顾炎武和黄宗羲殊途同归:“天下者,非一姓之私也,兴亡之修短有恒数,苟易姓而无原野流血之惨,则轻授他人而民不病。”[26]

儒家的民本思想以及人道主义精神,是王夫之的思想根底;在“民贵君轻”论说中,努力把古代民本思想向民主思想上翻开一页,敷就近代立国之政治原则。《读通鉴论》是王夫之所著的一本批判古代历史的书,贯穿了一个怀疑:社稷与民孰重?因其以儒家民本思想为裁量标准,故在社稷与民者两难中,答案是社稷不存,以能保民者为重。“嗣是而掇天位者如拾坠叶,臣不以易主为惭,民不以改姓为异。”帝王之一姓就像一树之落叶,随季节修短变化,不变化的是臣民,所以臣易主、国改姓原本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君客民主而已。这是原始儒家的信念下,对孟子“民贵君轻”说的近代阐释。由此,王夫之视“公天下”为政治原则,在历史批判中展开对专制政治思想和制度的批判,是思想精华。又在《读通鉴论》中评论宰相负责制,说“宰相无权,则天下无纲,天下无纲而不乱者,未之或有”[27]。反之,如果独裁,“天子方自以为聪明,徧察细大,咸受成焉,夫天子亦恶能及此哉”则“自知治者观之,则皆亡国之符也”。[28]由之设想,君主、宰相和谏官之间三环相扣,形成一个制衡体制。“置天子于有无之处,以虚静而统天下”,[29]将君主制的弊端降低到最低程度。这已经近于一种“虚君制”的理想,比孟子“民贵君轻”思想更进了一步。王夫之从绝对君主专制政体批判中,提出了一系列的政治改革方案,传统民本绽出了近代民主思想的萌芽。[30]由于其民本思想对中国近代民族国家建立产生深远影响,后人称其为“东方之孟德斯鸠”。

王夫之民本思想难能之处,是其中溢出了浓浓的人道主义精神。譬如《史论》中反思宋代光宗以后,理宗以来,宋儒高谈仁义,“恶恶已甚”,[31]以至于“虐风乘之以扇”,“而导天下以乐祸之情”。王夫之批判理学家的本意并非痛恨罪恶,而是“欲快其怒、张其威”[32]的反人道阴暗心理,严重背离孔儒“仁者爱人”情怀。

有清一代,士绅新旧文化兼备,已经断然有别于千年以来的士人。唐宋士人爱讲名士派,唐有韩愈,宋有苏轼,“以文人名于世”,“但用文章提奖后生,故华而不实”,止于润身。[33]唐宋以下,如此文人名士何其多也!反之,到了明清士绅则有强烈的权利意识和实利意识。为什么明小说《金瓶梅》的故事源于《水浒传》,主人公却由武松变为西门庆?答案是,因为士风转向,开始讲朴实做事,致用做人,越来越多的注意力放在商人身上了。小说《三言》《两拍》中的许多故事采自唐宋传奇,但主人公却由仕宦之子、将门之后变成了商人,这说明了明清普通读书人的世界观、生活旨趣和价值的变化。这变化中的形象,就传达出士绅文化从传统向近代转换的气息。即他们已不独唯道德主义来衡量人和事情,而是兼以实用财计评价人品善恶和事务优劣。王、顾、黄就很注重经世财计。黄宗羲说工商业和农业一样,“盖皆本也”。[34]顾炎武肯定个人权利及私有产权,反对化私为公,说“人之有私,固情之所不能免矣”。[35]又说先王善政对个人产权,是“非惟弗禁,且从而恤之”;专制恶政才是“合天下之私以成天下之公”。黄宗羲更提出“人各得自私,人各得自利”[36]才是理想社会,进而说维护理想社会靠法治,“天下不能一人而治”才是法治。这些工商思想、权利意识和法治要求,另外还有人道、平等、分权、自治的理性观念和实用学术萌芽等,都表明中国士人已经有了近代气息了。

王、顾、黄的民本精神、民主意识,比法国启蒙思想家让-雅克·卢梭早一百年,与英国经验论哲学家约翰·洛克同时代。这个时代,虽然东西地域遥远、文化渊源有别,因为面对的是宋明教条与风俗习惯,故王、顾、黄在理论反思中,充满了怀疑与批判的精神,对任何一条行为规范,都要对它作一番真伪正误的检验,这个理路与欧洲启蒙运动有很多的平行;另外,研究涉及的人道、平等、分权、自治的理性观念和实用学术萌芽,这些主题和范式与欧洲启蒙思想也有很多的类似。可以在比较中厘清中国近代转型思想动力源和特征。

相同之处有三。一是相似的社会历史背景。明末清初之际,西方人航海到中国,开创了直接贸易,丝绸和瓷器出口欧洲,白银流入中国。贸易对中国的结果是民间商业大发展,外来影响造成社会大变迁,各种思想讨论异常活跃,人们日益有改变君主专制的要求。这情形与卢梭所处的十八世纪法国惊人相似。法国大革命前,整个社会处于由封建专制向资本主义制度过渡期,思想界也非常活跃。因此,中西启蒙思想产生的背景,都是制度转型、学术讨论非常活跃的时期。二是相似的内容。首先,定义国家权力的起源时,中西都预设一个自然状态。黄宗羲《原君》说“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在进入社会之前,人原各有私且是自由平等的。其次,都提出“君权民授”的理论。黄宗羲质疑君主权力的来源,卢梭批判揭示“专制制度之统治臣民,并不是要为了他们的幸福,而是要使他们贫愁困苦,以便统治他们”[37]。且结论都是“主权在民”取代“主权在君”。第三,都崇尚法治。黄宗羲批判君主的法,乃是维护“私天下”的“一家之法”,提出“天下之法”。《原法》中“有治法而后有治人”见解,是其法治思想最先进处。卢梭提出“人民主权”的原则,说“公意”是人民主权的体现,法律是“公意”的外在表现。[38]

不同之处有五。一是批判的深刻性不同。王、顾、黄仅否定个别的“恶”君,即专制君主;也仅推翻“恶”政治,即君主专制。王夫之说唐高宗、唐昭宗和明崇祯是秦汉以来典型的“恶”君,更换宰相最频繁。黄宗羲《置相》中说“昔者伊尹、周公之摄政,以宰相而摄天子,亦不殊于大夫之摄卿,士之摄大夫耳”,[39]说肯分权给臣民的是“善”君。这里“臣民”是指士大夫精英,王顾黄依然是儒家精英意识。“天下为主”之主权并不散在天下的人民,故否定的是君主专制,不否定君主制。欧洲是彻底否定,卢梭不仅批判一切封建君主,而且否定整个封建制度。二是推崇的政体不同。王顾黄推崇“善”的君主制,意在对君主制进行修补。王夫之《读通鉴论》中。说“宰相无权,则天下无纲”。其所表达的分权观念,向近代民主迈出了一大步,但仍然囿于君主制中。卢梭彻底否定君主制和贵族制,要建立民主制,说最理想的民主制就是古希腊雅典城邦那样的人民直接民主制(代议制国家则实行间接民主制)。三是对民主阐释不同。黄宗羲《原君》中说“天下为主,君为客”,不像卢梭“主权在民”概念鲜明。另外,黄宗羲还只是传统民本思想,主权只赋予“士大夫”,不认为天下人人同权,与民主思想有差异。四是对法治理解不同。黄宗羲《原法》中说“为之授田以耕之,授地以桑麻之,为之学校以兴之,为之婚姻之礼以防其淫,为之卒乘之赋以防其乱”,是设计统治之方法,并不是“人民主权”之法原则。而卢梭设立的不在内容和条款,是一系列基本原则:“我们无须再问应该由谁来制订法律,因为法律乃是公意的行为;我们既无须问君主是否超乎法律之上,因为君主也是国家的成员;也无须问法律是否会不公正,因为没有人会对自己本人不公正。”[40]五是影响程度不同。王顾黄仅给中国后来的戊戌变法和辛亥革命提供了理论资源,没有为君主专制之后的治国道路提供路径。卢梭则不然,其“主权思想”在法国掀起了一场划时代的大革命;其“宪政”设计则为共和国形制制定了一套完整、精密的理论框架,影响了美国建国体制。总之,在明末清初,王顾黄启蒙思想被历史深深埋没于书斋里,作用有限。

然而,王顾黄启蒙叙述的出现提撕了另一个意义,表明中国传统文化具有产生近代转型的能力与自觉趋向。换言之,王顾黄对于君主专制的深切反思,乃是基于儒家自由传统的积累与扩展,表明近代中国的政治制度转型具有内生于传统的文化驱动力。一般来讲,问中国近代化为什么受挫,许多学者寻找其远因。学者蒋廷黻由邦交与通商入手,将中国近代契机的失落追溯到十八世纪末的乾隆朝,当年英国派遣马戛尔尼使团来华洽商邦交与通商事宜遭拒,和平交涉之路行之不通,英人便寻求武力解决,是后来鸦片战争之远因。历史学家黄仁宇则由财税史入手,分析大明王朝内向的财税制度已预设了近代化的技术障碍,“中国的传统政治既无此组织能力,也决不愿私人财富扩充至不易控制的地步,为王朝的安全之累”[41]是中国不能产生“资本主义萌芽”的远因。汉学家刘子健由宋时政治文化转型入手,分析在十一世纪的北宋出现了成熟的文官制度、繁荣的市民文化、稳定的市民阶层以及发达的商业与手工业,还有纸币之生机勃发的“近代初期”要件,却“在十二世纪的(南宋),精英文化将注意力转向巩固自身地位和在整个社会中扩展其影响。它变得前所未有地容易怀旧和内省,态度温和,语气审懊,有时甚至是悲观”。[42]一句话,南宋向一个政治文化内敛的国家转型,是晚清对近代化抗拒的远因。这些中国反“近代”的传统因素说,都暗藏着一个预设的判断,以为中国近代化的动力源在西方“冲击”,中国自身传统抗拒近代化(西化)。[43]学者吴钩批评道:“西学固然带来了‘冲击’,乃至提供了宪政的镜像,但儒家本身也有构建宪政秩序的动力、蓝图与经验。”[44]

事实上,正是由于有儒家自由传统的积累与扩展,才有王顾黄近代思想学术主张,才有近代中国制度转型内生驱动力的承续。一个是宋儒为朋党正名,到明末士大夫结党,如王夫之参加“行社”、“匡社”、“须盟”等民间学术团体,就带一定政治色彩,再到清末政治性党社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二是原始儒家虚君思想,到了明末王夫之提出“虚君立宪”,再到清末立宪新政目标;三是儒家自古的清议传统,到黄遵宪设想“学校议政”,再到清末设立资政院。这三条脉络有发展出一个近代制度框架的可能。一句话,近代中国制度转型既是开放的结果,也有内生的动力。王顾黄承前启后,功不可没。

注释

[1] (清)赵尔巽:《清史稿·卷四百八十 列传二百六十七·儒林一 王夫之传》,中华书局,1998

[2] (清)顾炎武:《亭林文集·卷六·天下郡国利病书序》,维基,http://ctext.org/wiki.pl?if=en&chapter=903271&remap=gb

[3] (清)顾炎武:《亭林文集·卷六·先妣王硕人行状》,维基,http://ctext.org/wiki.pl?if=en&chapter=903271&remap=gb

[4] (清)赵尔巽:《清史稿·卷四百八十一 列传二百六十八·儒林二 顾炎武传》,中华书局,1998

[5] (清)顾炎武:《亭林文集·卷三·与叶讱庵书》,维基,http://ctext.org/wiki.pl?if=en&chapter=291536&remap=gb

[6] 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六 清代经学之建设——顾亭林 阎百诗》,岳麓书社,2010

[7] (清)赵尔巽:《清史稿·卷四百八十 列传第二百六十七·儒林一 黄宗羲传》,中华书局,1998

[8] 张昭军:《章太炎与清学史》,《中华文化论坛》,2003年第3期

[9] (清)顾炎武:《日知录·卷七·夫子言性与天道》,陈垣校注,安徽大学出版社,2007

[10] 雷海宗:《中国文化与中国的兵·前引》,岳麓书社,2010

[11] (清)顾炎武:《日知录校注·序》,陈垣校注,安徽大学出版社,2007

[12] (清)顾炎武:《亭林文集·卷三·与友人论门人书》,http://ctext.org/wiki.pl?if=en&chapter=291536&remap=gb

[13] (清)纪昀:《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百十九 子部二十九 杂家类三·日知录(三十二卷)》,海南出版社,1999

[14] (清)顾炎武:《日知录校注·卷二十四·君》,陈垣校注,安徽大学出版社,2007

[15] (清)顾炎武:《日知录校注·卷二十四·陛下》,陈垣校注,安徽大学出版社,2007

[16] (清)顾炎武:《日知录校注·卷二十四·人臣称万岁》,陈垣校注,安徽大学出版社,2007

[17] (清)顾炎武:《日知录校注·卷七·周室班爵禄》,陈垣校注,安徽大学出版社,2007

[18] (清)黄宗羲:《明夷待访录译注·原君》,李伟译注,岳麓书社,2008

[19] (战国)孟子:《孟子·告子上》,王常则注,山西古籍出版社,2004

[20] (清)黄宗羲:《明夷待访录译注·原臣》,李伟译注,岳麓书社,2008

[21] (清)黄宗羲:《明夷待访录译注·原法》,李伟译注,岳麓书社,2008

[22] (清)黄宗羲:《明夷待访录译注·学校》,李伟译注,岳麓书社,2008

[23] 鄢烈山:《黄宗羲的“中国梦”》,腾讯,http://dajia.qq.com/blog/38983082587314

[24] 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五 阳明学派之余波及其修正——黄梨洲》,岳麓书社,2010

[25] (清)黄宗羲:《明夷待访录·顾宁人书(丙辰一六七六)》,李伟译注,岳麓书社,2008

[26] (清)王夫之:《读通鉴论(中)·卷十一·晋泰始元年起·一》,舒士彦注解,中华书局,2004

[27] (清)王夫之:《读通鉴论(下)·卷二十六·宣宗·四》,舒士彦注解,中华书局,2004

[28] (清)王夫之:《读通鉴论(下)·卷二十六·宣宗·六》,舒士彦注解,中华书局,2004

[29] (清)王夫之:《读通鉴论(中)·卷十三·成帝·一》,舒士彦注解,中华书局,2004

[30] 周建刚:《王夫之是如何阐发孟子民本思想的》,《北京日报》,2010年7月5日理论版

[31] (清)王夫之:《宋论·卷十四·理宗·六》,舒士彦点校,中华书局,2003

[32] (清)王夫之:《思问录 俟解 黄书 噩梦·噩梦·官自有体》,王伯祥点校,中华书局,2009

[33] (清)顾炎武:《日知录校注·卷十九·文人之多》,陈垣校注,安徽大学出版社,2007

[34] (清)黄宗羲:《明夷待访录·财计三》,李伟译注,岳麓书社,2008

[35] (清)顾炎武:《日知录校注·卷三·言私其GF8A1》,陈垣校注,安徽大学出版社,2007

[36] (清)黄宗羲:《明夷待访录·原君》,李伟译注,岳麓书社,2008

[37] (法)卢梭:《社会契约论·第三卷·第八章 论没有一种政府形式适宜于一切国家》,原名《Du Contrat Social》,何兆武译,商务印书馆,2003

[38] 刘旭华:《黄宗羲民本思想与卢梭民主思想之比较及现实意义》,《社会科学论坛》(学术研究卷),2008年第5期

[39] (清)黄宗羲:《明夷待访录·置相》,李伟译注,岳麓书社,2008

[40] (法)卢梭:《社会契约论·第二卷·第六章 论法律》,原名《Du Contrat Social》,何兆武译,商务印书馆,2003

[41] (美)黄仁宇:《万历十五年·自序》,中华书局出版社,2006

[42] (美)刘子健:《中国转向内在——两宋之际的文化内向》,赵冬梅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2,第7页

[43] 吴钩:《内向转型的完成与近代契机的失落》,《二十一世纪》(网络版),2005年10月号总第43期

[44] 吴钩:《传统妨碍了近代化吗?》,新浪博客,http://blog.sina.com.cn/s/blog_636f644d01011vfw.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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