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中有我，画外无我

画中有我，画外无我　2009年8月

偶然看到电视上报道了一位画家的事情。我过去对这位画家知之不多，但看见过他的水墨漫像作品。所谓水墨漫像，就是以中国水墨为材料，以漫画为形式，为人画像。这位画家备种画都画，但令人过目不忘的还是他的水墨漫像。他的绝活是画像不画五官。比如他画的鲁迅，只是刚硬的笔触勾勒出了头发和胡子，浓墨之下，便是神采中的鲁迅。看见过他画的齐白石，也是没有五官，眼睛和嘴是活灵灵的虾，胡子是小溪流水，鼻子是葫芦，帽子是山石，都是齐白石自己画中的东西。很难想象画像不画五官的，但是他的漫画中删去五官的反倒特别有精气神，而画五官的则有几分相形见绌了。看来，不画五官画的是神韵，画五官画的是面像，把神画出来是最难的。记得好像齐白石也说过自己画画的体会，大意是，画要在像与不像之间，不像则欺世，太像则媚俗。

中国画的大写意要的就是神。不拘泥于一枝一叉，不比附于一红一蓝，自然千景，人世万象，皆为我生。都是一朵梅花，在大师笔下呈千姿万态；同为一轮弯月，在画家意识里却是不同的精灵。这主要是“画中有我”。画中有我，就是以我的意识、我的解读、我的感悟作为画的灵魂，于是，“我”画出来的梅花自然不同于“你”画出来的梅花。感受因人而异、应景而变、随心情而流淌。黛玉葬花，宛如一幅凄凄惨惨戚戚的画，黛玉眼中的残花自然不同于元春眼中的残花，毕竟黛玉葬的是自己，是“今日葬侬人笑痴，他日葬我知有谁”的凄凉心境。陆游心中的梅花，是“零落成泥碾作尘，唯有香如故”的骨气。诗文画中如若有了自己，便是有了精神，便是神似。无怪刘勰说，不有屈原，岂见离骚。

何求画中有我，当然要靠造诣、素养、学识等等。但我以为，最重要的一点是要做到画外无我。其实，做到画外无我是最难的事情。画中有我，是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画外无我，是画外的世界亦无风雨亦无晴。画外无我，就是画比天大。新凤霞说过一句话，叫“戏比天大”，对她来说，戏就是一切。也可能正是因为如此，她才能成就一番事业，当然，所成就的事业，对她来说仍然没有戏大。画外无我，也就把画当作自己的一切，把画画当作目的，当作全部生活的精力和全部生命的意义，而不是当作手段，当作争得功名利禄的铺垫。培根说过，读书足以怡情、足以傅采、足以长才。他所说的读书，英文是study，应该包含着做学问的意思。大概惟长才者把读书看作比天还大。看人间过客，皆为名来，皆为利去，能够做到画外无我的人真是凤毛麟角。

有了画外无我的境界，也就不会去品评别人的是非。人际之间，十分可怕的一件事情是自命第一，我的一切都好，别人的一切都不好，至少是不比我的好。尤其是在“文无第一”的世界上，这种心态实在是损人不利己。由此而生嫉妒之心，由此而生害人之意。画外有着如此之多的“我”的顾忌、“我”的思虑，有着如此多的“我”，如何还有心再画，如何还能把我置于画中？画中有我，画有了灵魂；画外无我，画有了道德。张载豪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做到实在太难，但有此心者必先“画外无我”。画外无我，便有了画的情操和画家的道德，便有了画的境界和画家的理想。“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有德之作，留天地之间。画中有我，才能省却画外有我的精力；画外无我，才能把精气完全地注入画中。即便没有五官的人像，也是透着作画者的心气，也是表现着被画者的神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