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喝稀粥

文_王　蒙

我的祖籍河北省南皮县，跟河北的其他许多地区一样，人们差不多顿顿饭都要喝稀粥。在吃完米饭炒菜之后，按道理是应该喝点汤的，我们河北人也常常是喝粥。

家乡人最常喝的是“黏粥”，即玉米面或玉米糁子熬的糊糊。乡亲们常说“嚓锅黏粥”，而不说什么“熬一锅粥”。新下来的玉米，有时候加上红薯，饭后喝上两碗，一是可以补足尚未完全充实饱满的胃，二是可以提供进餐时需要摄入的水分，三是可以替代水果、甜食、冰激凌，为一顿饭收收尾，做做总结，把嘴里的咸、腥、油腻、酸、辣味去一去，为一顿饭画上个句号。

喝稀粥的时候，一般总要就一点老腌萝卜之类的咸菜。咸菜与稀粥是互相提味、互相促进、相得益彰的，这一点无须多说。吃惯了这种搭配，即使吃白米粥、糯米粥、牛奶麦片粥、燕窝粥、海鲜粥，也常常不能忘情于老腌萝卜、云南大头菜或者四川榨菜。咸菜也是不断发展丰富的，常吃稀粥咸菜也罢，食者是完全用不着气馁的。

也有属于甜点性质的粥：赤豆汤、八宝莲子粥、板栗、杏仁、花生做的羹食等等。就不就咸菜，则无一定之规了。

粥喝得多、喝得久了，自然也就有了感情。粥好消化，一有病就想喝粥，特别是大米粥。新鲜大米的香味似乎意味着一种疗养，一种悠闲，一种软弱中的平静，一种心平气和的对于恢复健康的期待和信心。新鲜米粥的香味似乎意味着对于病弱的肠胃的抚慰和温存。干脆说，大米粥本身就传递着一种温馨，一种童年的回忆，一种对于人类的幼小和软弱的理解和同情，一种和平及与世无争的善良退让。大米粥还是一种药，能祛瘟毒、补元气、舒肝养脾、安神止惊、防风败火、寡欲清心。大鱼大肉大虾大蛋糕大曲老窖都有令人起腻、令人吃不消的时候，然而大米粥经得住考验而永存。

另一种最常喝的粥就是“黏粥”了。捧起大粗碗，“吸溜吸溜”吮吸着玉米面嚓的热热烫烫的黏粥，真有一种与大地同在、与庄稼汉同呼吸、与颗颗粮食相交融的踏实清明。玉米粥使人变得纯朴、变得实在，玉米粥甚至给人一种艰苦奋斗、“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乡土意识、忧患意识以及安贫乐道、随遇而安、“人不堪其忧我也不改其乐”的意识。

至于每年农历腊月初八北方农村普遍熬制的“腊八粥”，窃以为那是粥中之王，是粥之集大成者。谚曰：“谁家的烟囱先冒烟，谁家的粮食堆成尖。”因此，到了腊八这一天，家家起五更熬腊八粥。腊八粥兼收并蓄，来者不拒，凡大米、小米、糯米、黑米、紫米、黍米、鸡头米、薏仁米、高粱米、赤豆、芸豆、绿豆、豇豆、花生豆、板栗、核桃仁、小枣、大枣、葡萄干、瓜果、杏脯、杜莲子以及其他等等，均融汇于一锅之中，熬制时已是满室的温暖芬芳，入口时则生天下粮食干果尽入吾粥、万物皆备于我之乐，喝下去舒舒服服、顺顺当当、饱饱满满，真能启发一点重农爱农思农之心。

闽、粤膳食中有一批很高级的粥，内置肉糜、海鲜、变蛋乃至燕窝、鱼翅，食之生富贵感、营养感、多味感、南国感，食之如接触一位戴满首饰的贵妇，心向往之、赞之叹之而终不觉亲近。这大概反映了我土包子的那一面吧。

当连续的宴请使肠胃不胜负担的时候，当过多的海鲜使我这个北方人嘴上长泡、身上起荨麻疹的时候，当一种特异的饮食失去了最初的刺激和吸引力而使我觉得吃不消的时候，当国外的访问生活使我的肠胃不得安宁的时候，我会向往稀粥咸菜，我会提出“喝碗粥吧”的申请，我会因看到榨菜丝、雪里蕻、酱苤菜，闻到米粥香味而欢呼雀跃，因吃到了稀粥咸菜而熨帖平安。不论是什么山珍海味，不论是什么美酒佳肴，不论走到哪个地方，在不断尝试新经验、补充新营养的同时，我都不会忘记稀粥咸菜，我都不会忘记我的先人、我的过去、我的生活方式，以及那哺育我的山川大地和纯朴的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