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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素含娟总自然

时间:2022-12-21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在她豆蔻之年,冼藻扬已成为当时的知名大绅。冼玉清对学生要求严格,常要学生背诵古诗文,并要他们试作诗词。冼玉清视此匾为毕生珍藏,无论迁居何处,总是高悬于居所正中。新中国成立后,冼玉清继续任教岭南大学,并兼任岭南大学文物馆馆长,后任广东省文史研究馆副馆长。离开以之为家的学校,冼玉清内心的痛苦难以言喻。同年,香港有高校邀请她前往任教,月薪高达三千多元,冼玉清却断然拒绝。

在盛产传奇的民国,她算不上一个传奇。可她又实在太传奇。

十六七岁,正是情窦初开之时,本该风花雪月地谈场恋爱,再找个靠谱的门当户对的男人托付终身,可她却决意“独身不嫁”,要以事业为丈夫,以学校为家庭,以学生为儿女,发誓牺牲个人幸福,终身从事教育,为众生造幸福。

要知道,她所处的那个年代,很多女人还是裹着小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沿着从娘家到夫家的路,走一生的悲喜。幸福与否,她们自己说了不算,她们头顶悬着的父死从夫、夫死从子的利剑,随时都会落下来,斩断她们的人生。

她的家庭,在当时的澳门,也算是豪门。她父亲冼藻扬,少年时虽然孤贫,成年后,跟族人四处经商,几年后,家境好转。甲午海战后,他筹办天和轮船公司,经营“和平”、“和贵”两艘货轮,开了西江航行汽船的新纪元。后来,他又在香港、澳门入股投资电灯公司、牛奶公司、麻缆公司等,并开设建昌荣药庄。在她豆蔻之年,冼藻扬已成为当时的知名大绅。她完全可以像那些风华绝代的民国名媛,在灯红酒绿中风光无限,在衣香鬓影中享受青春的亮丽、生命的华彩,再凭自己的才学,鼓荡一张爱情的风帆,写一段千古流传的人间佳话。

可是,她没有。这,与她所受的教育是分不开的。

她就是民国岭南才女冼玉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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冼玉清接受教育并不算早,八岁时,她才在一家叫林老虎的私塾开蒙,九岁至十一岁,在澳门启明学校肄业,十二岁才就读于澳门子褒学校,幸运的是,她遇上了好老师。

澳门子褒学校的创办人陈子褒先生,名知孚,号荣衮,又号耐庵,江门外海人,出身于书香门第。甲午战争爆发次年,陈子褒赴京会试时,在万木草堂拜师康有为,他的新思想、新知识便孕育于此,参加康梁组织的“公车上书”,并加入保国会,便是顺理成章的事。后来的戊戌变法,陈子褒已是骨干分子。变法失败后,陈子褒逃往日本。回国后,他受日本教育家福泽谕吉庆的启发,大兴女学。他自称“妇孺之仆”,设子褒学塾,躬亲教导,实行其小学教育的主张,还设立了蒙学书局,编译各种小学课本。

少年的冼玉清,聪慧勤勉,成绩出众,文章出彩,自然而然就成了陈子褒的得意门生,他一手栽培的女才子。十七岁那年,她毕业于澳门子褒学校中学普通科。六年的基础教育,不仅让她饱读诗书,接受中国传统文化熏陶,也让她立下一生的志向,她的道德学问、遗世独立,多源自恩师。多年后,她发表自传回忆说:“我一生受他影响最深:也立意救中国,也立意委身教育。”这个“他”,指的就是陈子褒。

入香港圣士提反女校读英文时,冼玉清已二十一岁,这时她才开始接触到英美文学和外国诗人作品。这段经历虽不长,但为她奠定了牢固的英文基础。二十三岁时,她转入岭南大学附属中学读书,她喜欢上了岭南大学的幽美环境,“觉得这个地方远离市尘,长林古木,真是藏身之所”。两年后,冼玉清入升岭南大学文学院,从此走上了文学路,一生结缘文学。

冼玉清在岭南大学读书一直是半工半读,兼任岭大附中的历史、国文教员,开女老师教男中学生的先河。这期间,经同乡推荐,她在广州著名绅士江孔殷的兰斋私塾兼职。江孔殷赏识她的才学,有意栽培她,介绍许多社会名流给她认识,冼玉清得以参与一些地方诗社活动,这为她的诗歌创作提供了较好的学习机会。

冼玉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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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如她的初衷,教书育人,造福民众。三十岁的冼玉清从岭南大学文学院教育科毕业后,便留校任教,讲授骈文和文学概论,一路由国文系助教升为讲师、教授。其中,值得称道的是三十二岁那年,冼玉清被聘为岭南大学文物馆馆长,在当时被广为传诵,而这馆长一职,她一当就是二十五年。

岭南大学文物馆馆长冼玉清

冼玉清对学生要求严格,常要学生背诵古诗文,并要他们试作诗词。她的学生回忆说:“还记得她第一首填词命题是《如梦令》,当时我有些反感,认为冼师还当我们是小学生,要当面背诵古诗文。现在想起来,我能有些古文基础,还是与冼师的教学方法分不开的。”“冼师”、“冼姑”、“冼子”是学生对她的尊称、昵称。她视学生如子似友,常拉着学生的手嘘长问短。

从岭南大学任教时起,冼玉清先后兼任过广州博物馆顾问、南京国史馆协修,后来晋升为部聘一级教授。三十五岁那年,与陈子褒交情深厚的校长钟荣光破例专拨“九家村”一宅让其独居,冼玉清将其命名为“碧琅玕馆”,晚清“四公子”之一的诗人陈寅恪之父陈三立亲笔题匾。当时她有一首诗记叙喜得“香闺”的心情:“高秋纷落叶,东篱色独佳。采此隐逸花,悠然豁我怀。”此后,这里成为她一生最重要的栖息地,“琅玕馆主”成为她的代名词。冼玉清视此匾为毕生珍藏,无论迁居何处,总是高悬于居所正中。

冼玉清与岭南大学校长和部分教师合影(二排左三为冼玉清)

新中国成立后,冼玉清继续任教岭南大学,并兼任岭南大学文物馆馆长,后任广东省文史研究馆副馆长。1952年,全国各大高校院系调整,岭南大学并入中山大学,冼玉清转任中山大学教授,次年担任广东省政协常委。1955年,中山大学借着批判胡适资产阶级唯心论和批判胡风反革命集团及“肃反”运动,以思想保守、不肯参加政治学习为由,将冼玉清作退休处理。这位刚年满六十的女教授,被归入整编之列,一个月内办好退休手续。离开以之为家的学校,冼玉清内心的痛苦难以言喻。在那个“风雷激荡”的年代,很多事情都只能眼睁睁看着。好友陈寅恪听了她的哭诉后,也只有默默无语。同年,香港有高校邀请她前往任教,月薪高达三千多元,冼玉清却断然拒绝。

教职不再,打击虽大,但她没有放弃,继续扎扎实实地考证、爬梳古籍,读她爱读的书,做她爱做的事。她静静地生活,似乎真的像王维所说:“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冼玉清治学刻苦勤奋,不亚于年轻人,常常一进书库,一待就是半天,下午闭馆时还不知道出来,如果不高声呼唤,她就要在书库过夜了。六十七岁时,她还常聚精会神地查阅资料,顽强钻研。她撰写论文,严肃认真,考证缜密。生命的最后几个春秋,她因割治乳腺癌入住中山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她仍把病房当书房,日夜写作,医生劝她注意休息,她毫不在意,还常写便条,托前来探病的亲朋好友借书。有一回一借就是十多本,叠起来有两尺高,手提很吃力,朋友只好扛在肩上送到病房。她编写的《广东中医药书籍提要》,基本都是在病榻上完成的。她一直是《羊城晚报·晚会》的活跃作者,曾发表一批文史小品,其中有关冼星海的就有三篇。到了1964年初,她已开始消瘦,面色苍白,精力大不如前,自知康复无望,仍继续伏案,挥翰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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冼玉清在诗词、书画、文献学、文史考证等方面造诣颇深。她以书为友,以诗为侣。陈寅恪评价她的《流离百咏》:“大作不独文字优美,且为最佳之史料。他日有编建炎以来系年要录者,必有所资可无疑也。”她的老乡秦牧也说:“她是近百年岭南杰出的女诗人、国学学者、广东文献专家,是恰如其分的。我想来想去,想不出有哪一位妇女在这方面的造诣超过了她。”这些评价绝不是朋友间的溢美之词。

诗是冼玉清一生的最爱。她说:“诗是人间最美丽的东西,情感是世上最微妙轻灵的东西。”她被称为“岭南数百年来第一女诗人”。她的古体诗特别值得称道。在学生时代,冼玉清就酷爱写旧体诗。诗虽稚嫩,却天真纯情,如一泓清澈的春水。她的想象力丰富,情感浓烈,已预示着她是一个很有潜质的诗人。冼玉清早期诗歌多载于《碧琅玕馆诗钞甲集》,代表性的有《南湾公园负暄作》、《西湾早眺》、《东山姥》、《马交石纳凉遇雨》、《夜归澳门》等诗篇,内容多为澳门少年生活,也有内地生活观感的。其中1919年写的《夜归澳门》是一篇出色的诗作:“情急觉程缓,中夕梦偏悭。虚枕涛声壮,高窗月色阑。星星见灯火,望望已家山。入户亲先喜,扶肩识别颜。”这篇诗作纯真宁静,情深意切,思家之情通过梦境、涛声、月色、星星、家山的渲染,亲切而感人,已显露出她的诗歌才华。

岭南大学任教时期是冼玉清诗歌创作的兴盛期。她担任中文系讲师后,便专门开设诗词课。从此,她以诗为事业,以诗交友,以诗记史,以诗寄情,诗歌与她的生命已融为一体。在这段时期,她充满活力,才气纵横,名篇继出。“冼子”在岭南明媚风光中歌颂自然,成诗自美,热情、真切的诗风即由此生。有一年夏天,由友人介绍,冼玉清在澳门拜会有“南国诗宗”之称的黄节。黄节师事简朝亮,简朝亮和康有为是岭南大儒朱九江的两大弟子。黄节参加过同盟会,提倡国学,宣传反清革命,后被聘为北京大学教授,他学识渊博,以诗歌成就最著。冼玉清带上自己的诗作让黄节耳提面命,黄老赏读其诗,深赞她的诗艺才情。这次相会使冼玉清大有感悟,黄节的诗才和爱国情感,也感染了冼玉清,在她身上留下深深烙印,而这些烙印,在冼玉清的诗作中随处可见,仅《琅玕馆文钞》三十一首诗篇,就有十三首论名节的,她甚至发出有“国家将亡,气节乃在女子”的感叹。1929年10月,冼玉清一路辗转来到北京大羊宜宾胡同蒹葭楼拜会黄节先生,并以《碧琅玕诗集》文稿呈览。黄氏读后批语:“陈想未除,陈言未去,独喜其真。”黄节对冼玉清期望甚高,他鼓励她突破旧体诗的旧传统局限,在诗歌创作中创新思想、言辞和意境,以激励冼玉清开一代新风,成为独领风骚的女诗人。黄节还肯定了她的优胜处在真切感人,是情感的自然流露,并提醒她“吾粤诗之滥,滥于张南山”,叮嘱她要“谢绝应酬之作”,“勿成篇太捷”。此后,他们频频书信来往,以诗唱和,成为诗坛中的忘年交。

抗日救亡时期,冼玉清为抗战前方募捐衣服,发表《妇女对于募制寒衣之责任》演说,后来又发表《民族女英雄冼夫人》。香港沦陷时,她拒绝日本人邀组“香港东亚文化协会”,潜回澳门,后又与名画家雅集河西茶座,宣传抗日,倡导书风。几乎每年她都有一篇宣传抗日救亡文章,尽唤起民族之责。她的《流离百咏》更是女诗人深入战地的实录。如第一篇《壬午七月初六初扺赤坎》,开宗明义,首句“国愁千叠一身遥”,已揭出组诗主旨。国家前途,民族命运,千叠深愁,压在一个文化人、一个弱女子的心上。经桂林时,她游览了著名的七星山景区,写了《桂林龙隐岩读元祐党人碑》诗:“万笏千螺绕郭门,山川形势异中原。荒碑犹是题元祐,忠佞千秋有定论。”好个“忠佞千秋有定论”!当时人物孰忠孰奸,历史自有定评,而在家国兴亡、民族气节的大是大非的问题上,诗人的立场更是坚定分明。

冼玉清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国家都处在灾难中,她却能留下大笔学术与诗歌作品,这与她耐得住寂寞的独立与清苦简静息息相关。也许,学术也好,诗歌也好,总是要人沉下心来,静静地与内心对视,与天籁对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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冼玉清曾谈及女子出名的三种条件,她说:“其一名父之女,少禀庭训,有父兄之提倡,则成就自易;其二才士之妻,闺房唱和,有夫婿为之点缀,则声气易通;其三为令子之母,侪辈所尊,有后嗣为之表扬,则流誉自广。”冼玉清出身富裕家庭,也有一个好父亲,但她没有借父名做锦衣玉食的大小姐。她的家教崇尚简朴。据她自己的回忆文章介绍,在咸丰年间因太平天国战争,乡间觅食艰难,她的祖父母逃去澳门做工。冼玉清的母亲刘氏是贫农女,具有传统中国妇女的勤俭淳朴、深明大义。母亲身体力行和克己裕人的品德,对她影响最大。“先慈训子不多言,惟重躬行实践,平居力作。”冼家富足之后,冼母勤俭不改,依然要求子女以节省为社会地方谋公益。虽是富家女,但在时人印象中,冼玉清除了独身不嫁,就是“孤寒”(“吝啬”)。她毫无大小姐习气,大学期间,一直半工半读。三年经济困难时期,有记者采访她,她以慈祥的长者姿态对记者说:一个人的生活应该勤俭朴素。她掀起身上穿的丝绵袍给记者看,那袍里赫然有几个大补丁,十分显眼。以她的财力,每年添置一件新款貂皮长袍也绰绰有余,但她却一直穿着二十年前抗日战争期间在粤北缝制的破旧丝绵袍,比普通人家过日子还节俭。中山大学教授黄天骥在回忆文章里,也叙述了冼玉清请同事吃发霉的糖莲子的场景。

1962年秋天的一个下午,她邀暨南大学教授袁忠仁吃饭,说:“今天我家女佣请假回乡,我又不想动手煮饭做菜,附近有个教授食堂,每人一餐只用五角钱,我们去就餐好不好?”这五角钱的人情不宜拒绝,袁教授只好应允。临行,她问:“我今天吃剩几个榄角,带去好不好?”袁教授点头称:“好!”她接着又问:“我还有几块变味的腊鸭,你吃不吃?”袁教授为对方的诚实所感动,高兴地说:“吃!”于是她从小碗柜内拿出两个酱油碟,分别盛有榄角、变味的腊鸭。进餐时,她要了三份小菜,不足一元,连声称赞教授饭堂的菜肴价廉物美。那变味的腊鸭又苦又涩,实难下咽,她却甘之若饴。袁教授没想到这位金枝玉叶、贵人名士,竟也如此清苦度日,由衷敬佩。

冼玉清自己生活简朴,但对真正有需要帮助的人又极其慷慨,她曾两次给国家捐献一大笔钱,几乎倾其所有。

冼玉清对有困难的同事、朋友、学生常解囊相助。冼星海在岭南大学附中读书时,就与冼玉清有一段师生之谊。当时冼星海家境困难,冼玉清资助五百银元让他到法国留学。冼星海留学期间,冼玉清帮助照顾他的老母亲。冼星海去世后,冼玉清作挽诗一首,其中就有“万里渡洋曾托母,卅年治学愧称师”。

受惠于她的,远不止冼星海一人。她的老朋友朱师辙也深受她的照拂。朱先生有《长相思》词答谢:“岭南游,燕北游,执教中山历王秋,育才惭未酬。忆良俦,念清修,惠我鸡膏佐索?深情感涕流!”当时学校里有许多半工半读的学生,冼玉清隔三岔五资助他们,直至他们大学毕业。1941年底,日军占领香港,此时陈寅恪任教香港大学,一家大小愁困港岛,望尽天涯路。当时痛失家园而客寓香港的冼玉清,托人给陈寅恪送去四十元港币,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抗美援朝战争爆发,冼玉清通过学校把一笔数目很大的积蓄捐献给百废待举的国家,并叮嘱校领导为她保守秘密。

冼玉清继承父亲遗产及个人积蓄共约五十万元。临终前,她将其中不足两万元赠给了亲属,而把其余的全部捐给了国家。质本洁来还洁去。她在给广东省委统战部的信中说:“此款是己出之物,如何用途,由你们支配,总要用得适当就好了。但此事只系围内人知道便了,切不可宣传,更不可嘉奖。”

镜头闪回到1936年的春节,那时冼玉清刚人到中年。她在案头清供了一盆水仙花,清冷的冬夜,她仿古法画了三帧不同风格的《水仙图》,并题诗一首:“约素含娟总自然,不矜香色不争姸。自怜时世留清照,别许闲身托净禅。罗袜凌波珠作佩,缟衣湔雪阆风圆。兰幽菊淡输清艳,独捧擅心洛水边。”古往今来,以水仙自许的女子并不鲜见,但冼玉清更当之无愧。她的身影虽已远去,但依然像一朵水仙,在清寂的夜里,忽略生命中那些忍辱负重的过程,静静吐露芬芳,温暖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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