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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身汉的天堂,未婚女的地狱

时间:2022-12-18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不是修学期间在人声嘈杂的公共食堂就餐,而是在一张隐蔽的餐桌私下里安静用餐;某个有修养的圣殿骑士友好地邀请你做客。真正的圣殿骑士老早已离世了。如同大水灾之前的岁月早已消逝无痕,再也看不到勇敢的圣殿骑士了。在时间巫师魔棒的敲击下,圣殿骑士如今成了律师。但是,现代圣殿骑士是最好的同志,最友善的主人,最重要的用餐者。那位毫无疑问的单身汉,难得的好人查尔斯·兰姆也曾在此地住过。那么,这就是单身汉天堂的概

这个地方在圣殿酒吧不远处。

沿着老路到那边去,就好像是从一个灼烧的草原偷偷溜到某个凉爽幽深的峡谷,周围群山环抱,绿树成荫。

弗利特街上,班尼狄克商人们脚步匆匆,额眉之间布满分类账的线条,心里想着面包烤好弹起,婴儿呱呱坠地——你厌烦了喧嚣熙攘,满沾市井污浊,灵敏地转过一个神秘的角落——不是一条街——滑过一条阴暗、修道院般的道路,两边是昏暗、庄严、阴沉的建筑物,然后再往前走,摆脱整个忧患重重的世界,身轻如燕,站在光棍天堂幽静回廊的下方。

撒哈拉沙漠里的绿洲是甜美的;八月大草原上小岛般的树林是迷人的;经历一千种背叛后遇见诚信让人愉悦:但是在令人震惊的伦敦那铁石心肠中发现如梦般的光棍天堂,更加甜美,愈加迷人,最让人愉悦。

边悠游遐思边沿着回廊踱步;尽享快乐,啜饮闲暇,在水边的花园里;去古老的图书馆里消磨时光,去有雕塑装饰的小教堂里做祷告:但是你几乎一无所见,一无所知,也不曾体验甜美的滋味,直到你和成群结队的光棍们一起就餐,看到他们友善的眼睛,玻璃杯熠熠发光。不是修学期间在人声嘈杂的公共食堂就餐,而是在一张隐蔽的餐桌私下里安静用餐;某个有修养的圣殿骑士友好地邀请你做客。

圣殿骑士?那是一个浪漫的名称。让我想一下。布莱恩·德·博伊斯·吉尔伯特是圣殿骑士,我认为。我们是不是向你暗示在伦敦还能见到那些著名的圣殿骑士?多么希望听到他们武装的脚踵发出的铃声,这些僧人骑士们身披铠甲,念着祷告,跪在神圣的主前面?一位僧人骑士沿河小心谨慎地走路,他闪闪发光的盔甲和洁白无瑕的外衣被公交车溅起的水花弄脏了,这景象肯定很抢眼。根据这种修道会的规则,他留着长胡子;脸像豹一样斑驳;在留平头、齐根胡子的市民间,这种阴森的鬼魂看起来会有多怪?事实上,我们知道——历史上有关这种修道会的悲伤记载——最后,一种道德疫病玷污了这一神圣的兄弟会。尽管没有持剑的对手会在剑术上超过他们,但是在他们不知不觉中,奢侈的虫子爬行着,噬啮着骑士的忠诚,蚕食着修道的誓约,直到最后,这些僧人放松了苦行修炼,沉溺于贪杯畅饮,结义的骑士单身汉们堕落为伪善者和恶棍。

但是,尽管发生了这些事,得知圣殿骑士(如果他们真的成为这种会员)完全世俗化了,以至于从参加争夺圣地的光荣战役雕刻不朽之名堕落到在餐桌上切割烤羊肉,我们还是感到非常出乎意料。像阿那克里翁一样,这些退化的圣殿骑士现在是否认为投入宴会比投身战役更加惬意?或者,说真的,那著名的修道会怎么会有人残存下来?现代伦敦里的圣殿骑士!

不。真正的圣殿骑士老早已离世了。去看看圣殿教堂里那些令人惊奇的坟墓;在那里会看到一些坚硬傲慢的躯体伸展着,双臂交叉放在他们停止跳动的心脏上,享受永恒、无梦的安眠。如同大水灾之前的岁月早已消逝无痕,再也看不到勇敢的圣殿骑士了。但是,这个名称依然存在,还有名义上存在的协会,以及古老的庭院和一些古老的建筑物。但是,铁制的脚踵已经变成黑漆皮靴子;那双手使用的长剑变成了一支单手握的鹅毛笔;原本无偿提供忠告的僧人如今要收费才愿意做顾问;原本为石棺辩护的人,(如果用好他的武器)现在要辩护的案件不仅只有一个;那发誓要开辟并且清理所有通往圣墓的道路的人,现在要收取特殊费用来检查、阻塞、妨碍并且阻挠法律的所有法庭和途径;那在阿卡迎头奋战的萨拉森人骑兵战士,现今在威斯敏斯特大厅和法律抗争。头盔变成了假发。在时间巫师魔棒的敲击下,圣殿骑士如今成了律师。

但是,如同很多其他从傲岸荣耀的高度摔下的人——好像苹果一样,在枝头时是坚硬的,掉到地面上就醇熟了——圣殿骑士的沦落也让他更加别致。

我敢说过去那些战士—牧师们最好的也是粗鲁生硬、暴躁易怒;外面套着伯明翰铠甲,他们那备受约束的臂膀怎么能够和你我精神饱满地握手?那些僧人们趾高气扬,野心勃勃,灵魂紧紧锁闭,好像入门祷告书;他们的脸庞紧绷着像炸弹;这些哪会是什么友好的人啊?但是,现代圣殿骑士是最好的同志,最友善的主人,最重要的用餐者。他的才智和美酒都是大名鼎鼎的牌子。

教堂和修道院,法院和金库,车道和通路,宴会大厅,食堂,图书馆,露台,花园,宽敞的人行道,住所,点心屋,涵盖了非常大的空间,所有这些都聚集在中心街坊,远离周边老城区的喧嚣;这地方每样东西都保留着单身汉的特点;对一个爱安静的人来说,伦敦没有其他地方会有如此怡人的休憩地。

说真的,圣殿酒吧本身就是一座城市。如上详述,这是一座拥有最佳设备的城市。有公园、花床,还有河岸——在一边,泰晤士河如同伊甸园旁温和的幼发拉底河那样开阔,静静流淌。在如今是圣殿花园的地方,以前的圣骑士曾经在此训练骏马,磨炼剑法;而现代圣殿骑士现在则斜倚在树荫下的长椅子上,晃悠着他们的皮革靴子,开心交谈,演练巧辩技艺。

宴会大厅里挂着一排排庄严的肖像,展现他们时代那些著名的大人物——有名的贵族、法官和大法官——曾经是圣殿骑士。但是并不是所有的圣殿骑士都名扬四海;尽管心肠热,善于应酬,头脑充实,酒窖里更殷实,提供金玉良言和金樽美酒,再加上玩笑打趣这种稀有的消遣调料,值得永远让人挂齿,缪斯们也记下了R. F. C. 及其至高无上的兄弟的大名。

尽管要成为一位真正意义上的圣殿骑士,你必须是一位律师,或者是法律学生,而且要通过正式仪式成为骑士团的会员,但是很多圣殿骑士不住在圣殿管辖区内,尽管他们可能在那里有事务所,正是如此,在另一方面,这片古老的住宅区中有很多人不是得到承认的圣殿骑士。如果一个闲混的绅士单身汉,或者是骑士团中某位安静、未婚的文人,爱上这温柔、幽静的地方,很想在这个宁静的营地扎营,那么你必须要和骑士团的某个人有特殊交情,让他以他自己的名义租一个你觉得合适的空房间,但费用要你自己出。

我想约翰逊博士,那位名义上已婚的人,后来成为鳏夫,但事实上一直是单身汉,曾在此地短时间居住过。那位毫无疑问的单身汉,难得的好人查尔斯·兰姆也曾在此地住过。还有数百位其他出色的人士,那些立志独身的弟兄们,不时在此地就餐、睡觉、暂居。事实上,这个地方完全像是事务所和住所组成的蜂巢。像奶酪一样,四面八方都是蜂窝孔般的温馨单身汉单元。哎呀,宜人的地方!啊!当我想到在这里度过的美好时光,在那些历史悠久的屋顶下享受如此亲切友好的款待,我的心曲只能通过诗歌表达;我叹息一声,柔声唱道:“带我回归古老的处女地!”

那么,这就是单身汉天堂的概况。在一个灿烂五月的宜人午后,我从位于特拉法尔加广场的旅馆动身去和那位优秀的律师、单身汉和法官R. F. C.(他是第一和第二个,应该也是第三个;我在此推荐他)见面,他的名片我用自己戴手套的食指和大拇指紧紧捏着,不时地再次瞅瞅那名字下刻着的让人赏心悦目的地址:“圣殿榆树院某某号。”

他内心深处是一个直率坦白、无忧无虑、轻松自在、友好亲切的英国人。如果首次碰面他看起来缄默寡言,冷酷无情——耐心点;香槟酒会溶解这种冷漠。如果还不行的话,冰冻香槟酒比液体醋更有效。

宴会上有九位绅士,都是单身汉。一位来自“圣殿王座法庭某某号”;第二、第三、第四、第五位来自名称同样振聋发聩的不同法庭或街区。这事实上是一种单身汉参议院,来自相去甚远的不同区域,代表了圣殿普遍奉行的独身主义。不,这些代表组成了大伦敦最佳独身汉的议会;好几位在场人士来自该城市偏远的区域,历史悠久、远近闻名的律师和未婚男士基地——林肯公会、弗尼瓦尔公会;还有一位绅士,我望着他时带着敬畏,他来自维鲁勒姆勋爵在独身时曾经住过的地方——格雷公会。

那公寓好像高耸入云。我不知道到底爬了多少旧楼梯才到达这个地方。但是,一顿佳肴,陪名人进餐,值得这般费劲。毫无疑问,我们的主人把餐厅安排到那么高的地点,目的是想让大家事先进行锻炼,以便更好地享受美食并且有利消化。

令人惊讶的是,这里的家具非常朴实、古旧、舒适。这个庄重的公寓里,没有崭新耀眼的桃花心木,因为油漆未干而粘手;没有令人不快的奢侈长软椅,也没有过于精致而不好坐的沙发。每位明智的美国人都应该学习每位明智的英国人,那就是,光彩耀目、华而不实的东西并非惬意家居的必需品。美国新婚者在市中心抢购装在镀金展示柜里的僵硬木块;英国单身汉悠闲地坐在南唐司自己那无可比拟的家里,在一张普通桌子旁就餐。

房间的天花板太低了。谁想在圣彼得大教堂的圆屋顶下用餐呢?高高的天花板!如果那是你的需要,越高越好,你要长得很高大,那就在露天和高大的长颈鹿一起进餐。

很快地,九位绅士坐在九份餐具前面,迅即开始用餐了。

如果我没有记错,宴席头道菜是牛尾汤。这道茶褐色的菜色泽饱满,味道可口,我原以为它的主要原料是牧人的鞭子和引座官的生皮,尝过味道后我打消了这个看法。(顺便插一句,我们在这里喝一点葡萄酒。)下一个贡物是海鲜——大比目鱼是第二道菜;雪白雪白的,切成薄片,胶质黏度适宜,不像海龟那样太油。

(这时候,我们喝了一杯雪利酒提神。)这几碟散兵般的小菜消灭之后,宴会的重型炮兵列队进场,头道是那众所周知的英式大元帅,烤牛排。其随从参谋是一大块鞍状羊肉、一只肥火鸡、一个鸡肉饼,以及其他无穷无尽的美味佳肴;它们的先驱是九银壶冒泡沫的啤酒。沉重的大炮沿着散兵小菜离开的轨道出场之后,一旅精心挑选的斗鸡在桌面扎营,营火由最红润的玻璃水瓶点燃。

紧接着的是果馅儿饼和布丁,以及不计其数的精美点心;然后是奶酪和饼干。(作为礼仪,仅仅是为了维持良好的老习俗,我们在此每个人都喝了一杯优质陈年波特酒。)

桌布现在撤掉了,好像布鲁彻尔的军队进入遍地陈尸的滑铁卢战场,一支新的瓶子分遣队长驱直入,因为匆忙行军风尘仆仆。

这些军队的调遣部署都由一位让人目瞪口呆的老元帅监督着(我不容许自己用“侍者”这个不光彩的名称称呼他),他头发雪白,戴着雪白的餐巾,貌似苏格拉底。在宴会欢畅喜悦进行期间,他专心致志地照料重要事情,不屑一笑。多么值得尊敬的人啊!

在上面,我试图粗略描绘部队作战的总体规划。但是,任何人都知道,一场再美妙、再宜人的宴席也是一种乱七八糟、恣意随便的场面,要详细描述所有细节会让人摸不着头脑。因此,我提及喝一杯红葡萄酒、一杯雪利酒、一杯波特酒、一大杯啤酒——所有这些都是在某一特定时期、时刻做的。但是可以这么说,那些都只不过是全席干杯时喝的。在这些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满杯之间,人们又即兴喝干了无数杯酒。

这九位单身汉好像对各自的健康都非常关切。觥筹交错间,他们无时不忘向坐在左右的绅士们真诚地祝愿他们身体安康、永远安然无恙。我注意到,当这些善良的单身汉中的某一位要再喝点酒(就是为了自己的胃口,如同蒂莫西),除了有其他单身汉和他共饮,他不会单个饮酒。如果某人被看到在独自啜饮,人们会认为他没有教养、自私自利、没有义气。同时,推杯换盏间,这群人的精神越来越高涨,蓬勃抖擞,豪放不羁。他们开始讲述形形色色的逸闻趣事。他们说出了自己私人生活中的精彩片段,如同摩泽尔白葡萄酒或莱茵白葡萄酒的精选品牌,只为特殊伙伴们保留。其中一位告诉我们在牛津大学当学生时他过得多么悠游自在;包括他慷慨大方的同伴,那些最开诚布公的贵族们的种种小道逸闻。另一位单身汉头发苍白,容光焕发,根据他自己所述,一有闲暇他就过海去访问低地国家,考察那里精美的老式弗兰德建筑——这位知识渊博、须发皆白、神采奕奕的年老单身汉,谈起那些在古老弗兰芒大地上看到的市政厅、议事厅和总督府,非常内行,精彩绝伦。第三位经常参观大英博物馆,对于里面精粹的古董、东方手抄本和价格昂贵的孤本,了如指掌。第四位刚从格兰纳达旅游回来,当然满口讲的都是撒拉逊的风光美景。第五位说了一件有趣的法律案件。第六位在品酒方面是个饱学之士。第七位知道铁公爵私人生活的一件奇闻逸事,从未见诸报端,也未曾在公共场合或私下里宣扬过。第八位最近晚上经常翻译浦尔契的一首滑稽诗以自娱自乐。他为我们朗诵了其中最好笑的段落。

就这样,晚上的时间飞快流逝,时辰不是像阿尔弗雷德国王的滴漏那样计算,而是按照酒水计时器算的。同时,餐桌仿佛是一片埃普瑟姆荒野;一个酒壶绕圈驰骋的环形操场。因为恐怕一个酒壶不能快速到达其目的地,另外一个立马追随其后敦促它跑得更快;接着,第三个赶着第二个;第四、第五个接踵其后。整个宴会期间,没有任何人大声说话、举止粗鲁,没有任何吵闹声。我非常肯定的是,看那苏格拉底,那指挥若定的大元帅那认真矜重、严苛苦行的神情,要是他看到自己招待的这帮人有丝毫不得体的做法,早就招呼也不打一声就立马离开了。后来,我得知,在宴席进行期间,旁边的一位病弱的单身汉在三个漫长、疲乏的星期内第一次进入了沉睡,让他重振精神。

宁静地尽享美好生活、美酒佳肴、良好感觉、欢畅会谈,这种场合臻于绝佳境界。我们是一帮兄弟。舒适——弟兄之间的,家常舒适感,是整个事件的最大特点。你也能清楚明白地看到这些无忧无虑的男人们没有老婆孩子需要牵肠挂肚。他们几乎所有人都喜欢旅游;因为只有单身汉才能自由自在地畅游天下,没有抛弃家室的顾虑。

那叫作痛苦的东西、那号称麻烦的怪物——那两个传奇在单身汉的想象中是荒谬可笑的。像他们这样奉行自由主义的人,博闻多识的饱学之士,高深的哲理、社交人情世故,无不通晓——他们怎么能够让自己承受这种苦行僧的无稽之谈?痛苦?麻烦!还不如谈谈天主教奇迹。没有这种事——传递雪利酒,先生——呸,呸!不可能有!——波特酒,先生,如果您乐意。胡说;不要这样给我说——酒壶在您这里就停止转动了,先生,我相信。

宴会就这样进行着。

桌布撤离后不久,我们的主人意味深长地扫视了一下苏格拉底,苏格拉底庄严地走到看台,回来时拿着一把盘旋的巨大号角,一把普通的耶利哥号角,外面镀着闪闪发光的银子,原本是轧光的,有繁复古怪的装饰;不要忘了提那两个栩栩如生的羊头,有四只银制的羊角,从高贵的主号角口两边突出来。

因为我从未曾听说我们的主人会演奏军号,所以看到他从桌子上拿起号角,好像就要吹奏一首鼓舞人心的乐曲的时候,我感到很是诧异。但是我很快就不吃惊了,搞清楚了号角的用途,因为看到他将大拇指和食指伸入号角口;于是一种清香搅动起来,我的鼻孔闻到了某种精致的粗鼻烟的香味。这是一个研磨鼻烟的工具。号角在众人手中传。这个主意真不错,我想,在这个关键时刻吸鼻烟。这种优良的习俗必须要介绍给我自己国家的人,我进一步寻味这件事时想。

这九位单身汉举止非常端庄得体——不管喝多少酒都面不改色——不管多么兴奋也不失礼节——这一点我有强烈感受,因为我观察到,尽管他们随心所欲地吸鼻烟,至今没有一个人违背礼仪要求,或者是尽情打喷嚏以至于骚扰隔壁的虚弱单身汉。他们静悄悄地吸着鼻烟,好像这是从蝴蝶翅膀上刮下的某种无毒的精致粉末。

但是,尽管很精致,单身汉的宴席,如同单身汉的生活,不能永远持续下去。分手的时间到了。单身汉们一个接着一个拿走他们的帽子,手挽手成双成对地下楼了,相互之间依然在谈话,一直到法庭的石板路上;有些去他们隔壁的房间,先翻阅《十日谈》,然后歇息;有些吸着雪茄烟,在凉爽河边的花园里散步;有些上街叫来一辆出租马车,舒舒服服地回到自己远处的居所。

我一直磨蹭到最后才走。

“嗯,”我那满面春风的主人说道,“你认为圣殿这里怎么样,我们这些单身汉过的生活如何?”

“先生,”我说道,情不自禁地表示由衷的艳羡——“先生,这正是单身汉的天堂!”

未婚女的地狱

这地方离新英格兰的沃多哀山不远。转向东方,直接走出明亮的农田和灿烂的草地,带着六月初青草的清香,你进入昏暗荒凉的丘陵地带,并且向上攀登。这些丘陵的尽头是一个昏暗的山坳通道,因为两边枯槁的悬崖峭壁间不停地刮着如同墨西哥湾般的大风,同时附近很久以来一直有一座疯狂老处女小屋,所以这地方被称为“疯女鼓风机管道”。

峡谷底部蜿蜒着一条狭隘、不安全的车道,原先是一条湍流的河床。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到最高点,你就像站在但丁诗描写的门户。因为这里壁立千仞,发出奇怪的乌木之光,而且峡谷猝然变窄,这个特殊地点被称为“黑槽口”。 峡谷现在变宽了,下倾成为一个巨大的紫色漏斗形山谷,深深地陷在许多冥界般的杂树蔓长的山脉之间。这个地区的人们称之为“魔鬼土牢”。双耳四处可闻激流澎湃的声音。这些湍流最后汇合形成一条污浊、砖头颜色的河流,在巨大卵石间的一个水道里沸腾着,人们称这条奇颜异色的洪流为“血河”。绕过一道黑暗的峭壁之后,这河流突然盘旋飞向西方,狂躁一跳就是六十英尺,进入一片矮小的灰色松林,然后继续漩涡流到视线之外的低地上。

一边高耸的多岩石峭壁山顶上引人注目地堆着一个古旧锯工场的废墟,那是早期在附近区域长着大量的高大松树和铁杉时建造的。这些巨大、粗制、扎着大钉的木材,堆得到处都是,早就被遗弃,或者是孤悬在瀑布阴暗的边缘,让这个粗糙的木材废墟显得不仅像块粗粗开采的石头,而且有了某种封建时代的莱茵兰和桑穆伯格的面目,因为周围的荒野上峰峦耸立。

离“土牢”不远处盖有一座大型、刷白的建筑物,好像是一座庞大、粉饰的坟墓,背靠着阴晦昏暗的山坡,层层密布长着杉树,还有其他耐寒的常绿树,高耸入云,离地约两千英尺。

这个建筑是一座造纸厂。

因为开始大规模经营种子生意(业务量覆盖区域如此之大,以至于最后我的种子在所有东部和北部的州都有销售,有些甚至卖到密苏里和卡罗来纳州的农场去),我需要许多纸张,以至于这一开销很快成了总账上最重要的一个条目。种子商为什么要用纸无须赘言,因为要用信封。信封大部分是由黄色纸张做成的,折成正方形;装上种子时,差不多也是平的,贴上邮票,再写上有关装在里面的种子的性质,看起来活像就要投递的商务信函。这种小型信封,我需要的数量多得惊人——一年需要成千上万个。有一段时间,我从附近一个城市的批发商那里买纸。为了节约成本,一半也是因为想远足探险,我现在决心要翻山越岭走六十英里,到“魔鬼土牢”造纸厂订购未来需要的纸张。

一月底坐雪橇是极其适宜的,而且这种日子有希望会延续一个时期,所以尽管奇寒透骨,我还是在一个灰色的周五中午坐着雪橇启程了,穿好水牛皮和狼皮长袍;在路上过了一夜,第二天中午,我看到了沃多哀山。远处的山峰因为积霜云气氤氲;白色的水蒸气从白色树木覆盖的山顶袅袅升起,好像是从烟囱里冒出来一样。冰天雪地,整个区域看起来就是一个巨大的化石。我雪橇的钢挡板在雪地上嘎吱嘎吱作响,好像是在粉碎玻璃上摩擦。路边到处是森林,它们同样感到全面冰冻的影响力,连最里面的纤维都被酷寒渗透,发出奇怪的呻吟声——不只是摇摆的树枝,连直立的树干也在嚎叫——当一阵阵寒风冷酷无情地扫过时。因为过多霜雪积压,许多巨大挺拔的枫树都折腰断裂,好像吸管一样,倒在冷漠的大地上。

布莱克,我的那匹好马,全身覆盖着冰冻汗水,好像一只奶白的公羊,鼻孔每一次呼吸都送出两注角状、加热的气体,它只不过六岁,在一次猝然转弯时大吃一惊,因为正好横跨在道路上——倒下不过十分钟——一株古老变形的铁杉躺在那里,像蟒蛇一般阴沉地波动起伏着。

到达“鼓风机管道”时,一阵猛风正好从后面将我那高后背的雪橇推上山丘。狂风从发抖的山口尖叫着呼啸而过,好像负载着命中注定生活在悲惨世界中的无助魂灵。在抵达山峰之前,我的马布莱克好像被刺骨的寒风激怒了,将后腿一甩,把那轻便的雪橇直接拉上山,扫掠过狭窄的凹口,疯狂地快速下山,把那废弃的锯工场抛在脑后。马和湍流一起奔腾进入“魔鬼土牢”。

我竭尽全力离开座位,脱下长袍,往后站住,一只脚支撑住挡泥板,我用粗嘎的嗓门儿叫着,将马停住了,正好避免了一次如果转弯就可能发生的碰撞,因为一块路边岩石像狮子抬头俯卧着,冷酷的鼻子挡着道。

我最初无法找到造纸厂。

整个山谷遍地都是白雪,闪闪发光,除了暴露在风中的花岗岩尖顶。山脉好像裹着寿衣——一列高山尸体。那造纸厂在哪里?突然,我的耳边响起一种飕飕声、嗡嗡声。我看到一座粉刷得雪白的巨大工厂坐落在那里,好像一个被制止住的雪崩。周边是一群低矮房子,其中有些长长的房子看起来造价低廉,空荡荡的,窗户很多,看起来不是舒适的地方,那无疑是技工们的寄宿公寓。一个雪中的雪白小村庄。这些房子生动别致地聚集在一起,形成了各种粗糙、不规则的广场和庭院,因为地面破裂、多岩石,无法进行有序安排。还有几条四通八达的狭窄小径,部分被屋顶上掉下的白雪堵住了,将这小村庄切分开来。

我起初在公路上驾雪橇,那里有无数农民叮当叮当驾车而过——他们利用适宜驾雪橇的好时机将木材运到市场——经常夹杂着些轻便雪橇,它们穿梭于分散在不同村庄的酒馆之间——当我从那热闹的大道下来时,我逐渐转入“疯女鼓风机管道”,看到了远处阴冷的“黑槽口”。这时,某种潜在的东西,还有某种清晰可见的东西,很奇怪地让我回忆起首次看到黑暗肮脏的圣殿酒吧的景象。当我的马布莱克飞速穿过“槽口”,在岩石嶙峋的墙壁上危险地吃草时,我回忆起坐在一辆伦敦公交车上旅行的情景,这辆车按照类似的方式,尽管速度完全不一样,猛冲直撞进入雷恩设计的古老拱门。尽管这两样东西绝不完全对应,但是,如此不完全相似如同混乱梦境一般只不过是让这种类似显得更加生动。就这样,在突出的岩石前勒马时,我最后看到了这排奇怪的厂房,离开大马路和“槽口”后,我发现自己孤零零的,悄然、秘密地溜过深岩巨壑间的通道,来到这个幽僻的地方,看到了这排长长的、有高高的三角墙的工厂建筑物,一端有一座粗制的高塔——目的是吊起沉重的箱子,耸立在拥挤的厂房和寄宿公寓间,如同圣殿教堂矗立在办公楼和宿舍楼间一般;当我完全被这个神秘的山旮旯迷住的时候,记忆乏力之处,想象力进行补充,我自言自语道:“无独有偶,这个地方正是单身汉天堂的副本,只不过有积雪,冰霜覆盖,如同坟墓。”

下了马,小心翼翼地沿着危险的斜坡下行——现在人马都在滑行,然后进入冰冻的岩脊——最后我长驱直入,或者是强冷气流将我驱赶到最大的广场上,就在主楼的一边前面。那股寒流在角落里盘旋,发出刺耳的噪音,魔鬼般地将位于一边的“血河”煎得通红通红的。一个长长的木材堆,由数十条绳子捆着,被冰包裹着,闪闪发光,横在广场上。沿着工厂墙有一排拴马桩,上面沾满了雪花。冰霜堆积、铺盖在广场地面上,好像是某种闪光的金属。

那种正好相对立的相同点又出现了——“那甜美、静谧的圣殿花园,泰晤士河沿着它碧绿的草地流淌”,我奇怪地陷入这种沉思。

但是,那快乐的单身汉去哪里了?

这时,正当我的马站在风中颤抖的时候,一个女孩从隔壁宿舍楼的门口跑了出来,她将薄头巾往头上一包,就往对面的厂房跑过去了。

“等一下,女孩子;这里没有我可以停马车的棚子吗?”

她停了下来,转向我,她的脸因为工作劳累变得苍白,因为天气寒冷变得青紫。

“不,”我支吾道,“我看错了。继续走吧;我不需要任何帮助。”

我牵着马走近那女孩出来的门,敲了下门。另外一个面色苍白青紫的女孩出现了,她在门道里抖动着,以免被寒流冻坏,半开着门,提防万一。

“不,我又搞错了。看在上帝的名义上,把门关上。但是,等一下,周围有男人在吗?”

这时,一个脸色发黑、衣冠整齐的人经过了,他正在往工厂大门走,一看到他过来,那女孩迅速将另一扇门关上了。

“这里没有马棚吗,先生?”

“那边,那个木头马棚。”他答道,然后进入工厂不见了。

我费了很大劲才将马和雪橇在锯开的木材堆之间系好,然后,给马披上毯子,再将自己的水牛皮衣放在毯子上,最后将毯子边缘塞进马的胸带和屁股带,这样风不会刮开毯子,让马裸露寒冷;我将马系紧,然后一瘸一拐地跑向工厂大门,因为冰霜冻得我浑身僵硬,而且穿着厚呢大衣走路不方便。

很快我就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宽大的地方,因为有长排窗户,外面的雪景反光进来,明亮得刺眼,让人难以忍受。

在一排排看起来单调沉闷的柜台前坐着一排排神色茫然的女孩,她们木木的双手拿着单一的白色折叠器,所有的人都在木然地折叠空白纸张。

一个角落里立着一个巨大、笨重的铁框,有个像活塞般竖立的东西在一块沉重的木板上周期性地上升下降。铁框前面站着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孩——是它温顺的牧师——将半刀一叠的玫瑰色笔记本纸张放进那铁兽里面,那活塞般的机械每次下压,纸张上就留下一个玫瑰花环的印记。我看看那玫瑰色纸张,又瞅瞅那张苍白的脸,但是一言不发。

还有一台长长的设备绑着细长的绳子,像竖琴的弦,另一个女孩坐在这设备前面,用大页纸张喂它,奇怪的是,这些纸张刚从绳子上过去,就被第二个女孩在设备另一端抽取了。这些纸在第一个女孩手中时是空白的,到第二个女孩手中时加了横线。

我看了看第一个女孩的前额,发现是年轻光滑的;我又看了看第二个女孩的前额,发现爬满皱纹。然后,正当我还在观察时,两位——为了打破单调,做了些小改变——交换了位置;在原先站着年轻美丽女孩的地方,现在是满脸皱纹的那位。

还有一个人高高地站在一个狭窄的平台上,还垫着一张高脚凳,她伺候着另一只铁兽;平台下面坐着她的同伴,和她协作。

一声都没人吭。除了那铁兽低沉、稳定、压倒一切的嗡嗡声外,没有任何其他声音。人的声音在这地方被驱逐了。机械——那人类大肆吹嘘的奴隶——这里被人类以贱仆身份伺候着,她们如同奴隶伺候苏丹一样,默不作声、奴颜婢膝地伺候着它们。女孩们与其说是通用机械的附属轮子,还不如说像是轮子上的齿轮。

只需目光一扫,就能立马明白周围的所有景象——甚至我还没开始将围在脖子上的沉重皮草围巾解开就明白了。但是,围巾一解开,紧挨着我站着的那黑脸人就突然大叫一声,抓着我的胳膊,把我拖到露天,还没来得及停下说句话,就立刻抓起些结块的雪,开始摩擦我的脸颊。

“两块像你眼白一样的白点,”他说,“好家伙,你的脸颊结冰了。”

“那是很可能的,”我咕哝道,“有点奇怪,但是魔鬼地牢的冰霜没有伤害得更深。擦掉吧。”

很快,我恢复过来的脸颊感到一种可怕的裂痛。两只残忍的血提犬,一边一只,好像在咀嚼我的脸颊。我仿佛是亚克托安一样。

一会儿,脸不疼了,我又进入了工厂,说明了我的来意,很满意地达成协议,然后请求他们带我参观整个工厂。

“丘比特是管这事的伙计,”那黑皮肤男人说,“丘比特!”这个奇怪有趣的名字指的是一位带着笑靥、脸色红扑扑、精神饱满、动作敏捷的小家伙,在我看来,他在这些看起来消极被动的女孩们中间冒失无礼地溜来溜去——好像一只在暗淡无色的波浪间游来游去的金鱼——但是我看不到他在做任何事情。那男人让他带来陌生人参观整个建筑。

“先过来看看这水轮子。”这个活泼的男孩说,他满脸稚气,却像煞有介事。

我们离开叠纸房,穿过了一些潮湿、寒冷的木板,站在一个巨大的潮湿棚房下,这个棚房不停地有泡沫雨倾盆而下,好像某艘东印度商船长满了藤壶的绿色船首,迎着大风行驶。那巨大黑色的水轮子一圈圈地大幅度旋转,坚定不移地执行其唯一不变的任务。

“这使得我们全部机械得以运转,先生;所有这些房子中的每个部分;女孩们工作的场所以及其他地方。”

我望着,看到“血河”浑浊的河水没有因为人类使用它而改变其颜色。

“你们只制造空白纸张;不印刷任何东西,我想?全部都是空白纸张,是不是?”

“当然;一个造纸厂还能做什么?”

那小伙子看着我,好像怀疑我缺乏常识。

“哦,当然是!”我说道,有些困惑,结结巴巴的,“让我奇怪的只是,红水怎么会变成白色的——纸张。”

他带着我沿着一个潮湿、摇晃的楼梯来到一个光亮的大房间,四边可以看到的家具只有一些粗糙、圆筒一样的容器,一排排女孩站着,好像许多头母马系在木架上。每个人前面都竖立着一把闪光的长刀,底部固定在圆筒端。长刀是弯曲的,没有刀柄,这使得它看起来恰似一把剑。那些女孩从放在一边的篮子里拿起漂白过的长条破布,然后不住地将这种破布在刀刃上来回拉动;这样将每个线缝都撕开,将碎布变成线头。空气中游浮着细小、有毒的微粒,这些微粒如同阳光中的尘埃一样从四面八方飞入肺部。

“这是破布屋。”那男孩咳嗽道。

“你看,这里空气令人窒息,”我咳嗽着回答道,“但是,这些女孩们没有咳嗽。”

“哦,她们习惯了。”

“你们从哪里搞来这么多破布的?”我从篮子里捡起一把破布。

“有些从本国各个地方;有些从海外运过来的——里纳窝和伦敦。”

“这不大可能,”我低声说,“在这一堆堆破布中,可能有些是从单身汉天堂的宿舍里收集的旧短裤。但是纽扣都拆掉了。请问,我的小伙子,你在这里看到单身汉的纽扣了吗[1] ?”

“这个地区没有长这种花。魔鬼地牢不是开花的地方。”

“哦!你指的是以这个短语命名的花——矢车菊吗?”

“那不是你问的吗?或者你指的是我们老板的那些黄金做的胸扣,老巴赫,我们这些女孩私下里都这样叫他。”

“那么,我在下面看到的那人是单身汉,是吗?”

“哦,是的,他是位单身汉。”

“那些剑的刃,它们并没有对着女孩们,如果我看得没错的话;但是破布和手指飞舞得如此之快,我看不太清楚。”

“朝外的。”

是的,我自言自语道;我现在看到了;刃朝外,每一把竖立的剑都是这样摆在女孩前面的,刃朝外。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在书本记录中,从前,当被判刑的重犯们从衙门出来奔赴刑场时:一名狱卒在他们前面,拿着一把剑,刃朝外,意味着他们被判了死刑。这些女孩们在破布间茫然地度过日子,沾染肺病脸色苍白,也这样走向死亡。

“那些大刀看起来非常锋利。”我又一次转向那男孩。

“是的;她们只能这样做。看!”

这时,两位女孩放下了手里的破布,拿起一个磨刀石上下磨快刀刃。我不习惯那受折磨的钢铁发出的尖锐响声,血都快凝结了。

她们是自己的刽子手,正在磨快要杀死自己的剑,我思忖道。

“是什么让这些女孩惨白如纸,我的小伙子?”

“哎呀,”——他顽皮地眨了下眼睛,油腔滑调地说着,冷酷无情,而又浑然不自知——“我想,一直在处理这些白纸片让她们看起来这么面如纸色。”

整个工厂中,比任何有关人或机器的神秘景象更加悲惨而且更加神秘、让人难以捉摸的是,这个铁石心肠的男孩那种冷酷无情中让人匪夷所思的天真无邪。

“现在,”他高兴地说道,“我料想你要去看看我们的伟大机器,我们去年秋天才买的,花了我们两千块钱。那也是造纸的机器。这边走,先生。”

我跟着他穿过了一个污浊的大地方,里面有两个大圆缸,充满了一种白色、潮湿、浑然一体的东西,很像鸡蛋白的样子。

“那里,”丘比特说,不经意地敲着大缸,“这是造纸的最初步骤,你看到的这些白色纸浆。看,纸浆在这边桨的推动下是怎样冒着气泡到处游动的。从这里,纸浆流出两个大缸,进入那边共用的渠道,混合在一起,从容不迫地流到那伟大机器中。现在我们去看看那机器。”

他将我带到一个房间,里面充满着一种奇怪的、好像腹部鲜血般的热气,似乎刚看过的那种胚芽般的微粒在这里最后发育成熟了。

在我的前面,好像某种长长的东方手抄本铺开,一种连绵不断的铁框架铺展着——神秘诡异,摆着各种各样的滚轴、轮子和圆筒,不停地移动,缓慢而又有节奏。

“纸浆现在先流到这里,”丘比特说,指着机器最近的一端,“看;首先纸浆流出来,铺在这个宽阔的斜板上;然后——看——在那边第一个滚轴下面滑行,稀薄的纸浆在颤抖。现在跟我来,看纸浆从那下面怎样滑到下一个圆筒里。在那里;看纸浆现在刚刚少了点糊状。再过一个步骤,就会变得有些黏稠。还有一个圆筒,它们紧密结合——尽管还只是像蜻蜓翅膀——在这里形成了一座空中桥梁,好像一个蜘蛛网,悬挂在另外两个分开的滚轴之间;纸浆流过上一个滚轴,然后又从下面流过,在那边转弯,看不见了,一分钟后,在那些混合圆筒里,你模模糊糊地看到,纸浆又在这里出现了,现在看起来不怎么像纸浆,而是更像纸张了,但是依然还非常柔软易碎。然而——再往前走会儿,先生,如果您愿意的话——现在,在这更远的地方,它真的有点纸的模样了,似乎就要成为您最后要使用的纸张了。但是,还没好,先生。还需要走很长一段路,还要经过更多圆筒的滚压。”

“上帝保佑我!”我说道,整个漫长的过程、无穷无尽的盘旋,以及这机器特意放慢的节奏,让我惊讶不已;“纸浆从一头走到另一条,然后造成纸张,肯定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哦!不需要那么长时间,”这早熟的男孩微笑道,有点自视高人一等的意思,“只需要九分钟。但是,瞧;你可以自己尝试一下。你带着纸吗?啊!地上有点纸。现在,在上面做个记号,不管什么字,然后我将它贴在这里,我们将看到它多长时间后会在另一端出来。”

“好,让我看看,”我说道,拿出了铅笔,“来,我要用你的名字做个记号。”

丘比特示意我好好看着,然后敏捷地将那写了字的纸条放在造纸过程最初物质的一个露出来的部分上。

我很快就在表盘上看到了二手材料。

我慢慢地跟着那纸条走,亦步亦趋;有时候要等整整半分钟,因为纸条消失在一群群莫测高深的较低圆筒下面,但是还会逐渐再次冒出来;就这样,一直往前走——一点一点;一会儿清晰可见,像个雀斑似的在颤抖的纸张上滑行,一会儿又完全消失;就这样,一直往前走——一点一点;纸张一直在生成,直到最后变得坚固了——这时候,我突然看到了一种纸张瀑布,并非和水瀑布完全不同;一种剪刀般的声音震撼着我的耳朵,好像某根粗绳突然中断了;一张没有折叠的完美大页纸掉了下来,我的“丘比特”记号有一半已经看不见了,纸张依然是潮湿温暖的。

我的旅行结束了,因为这里是机器终端。

“好,这花了多长时间?”丘比特问。

“九分钟零一秒。”我答道,手里拿着表。

“我跟您说过的。”

有片刻时间,我心中充满了一种奇怪的情感,并非完全不像在某种神秘预言实现了会有的那种感觉。但是,这多么荒谬啊,我又一次想道;这东西只是一台机器,其精髓在于其永恒不变的准时性和精确性。

先前,我一直全神贯注地观察着轮子和圆筒,现在才注意到一位神情悲伤的女人在一旁站着。

“在这里悄然无声地照料机器终端的人看起来相当老了。她看起来也不完全适应这种工作。”

“哦,”丘比特在喧嚣声中会意地低声说道,“她上周才来。之前她是护士。但是,这些区域这行当不景气,她已经离职了。但是,看看她在那边堆叠的纸张。”

“唉,大页纸,”我摸着那一堆堆潮湿、温暖的纸张,这些纸张不停地传入那女人等待的手中。“你们用这机器只生产大页纸吗?”

“哦,有时候,但是不经常,我们生产更好的产品——白条纸和王裁纸。但是大部分人要大页纸,我们主要生产大页纸。”

这非常奇怪。我看着那些空白纸张不停地掉下、掉下、掉下,浮想联翩,想着这成千上万张纸其最终用途会千奇百怪。现在空白的这些纸张上,会写上各种各样的文字——布道文章、律师诉书、医生药方、情书、结婚证书、休书、出身证明、死刑执行令等,无穷无尽。然后,我的思绪又回到这些空白的纸张上,禁不住想起了约翰·洛克那著名的比喻,他为了论证其关于人没有先天观念的理论,将刚出生婴儿的脑袋比喻成一张空白的纸;一种用来在上面乱涂乱画的东西,但是没有人可以断定他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那机器还在嗡嗡地不停运转,我缓慢地沿着它走来走去,让我着迷的不仅是其所有运动的不可避免性,还有它们的演化力量。

“那边微薄的蜘蛛网,”我说道,指着那还不太成型的纸张,“它从来不会撕裂或弄坏吗?它非常脆弱,而它经过的这台机器这么有力气。”

“从未听说过它会折断一丝头发。”

“它从不会停止——受到阻碍吗?”

“不会的。它必须往前走。机械让它这样;就是按那条道,按同样的速度,您清清楚楚地可以看到它这样走。纸浆不得不走。”

我盯着这顽固的铁兽看的时候,一种敬畏之情逐渐涌上心头。这样沉重、复杂的机械总是或多或少在某种情境下让人心中惶惑,如同某种生龙活虎、气喘吁吁的巨兽。但是,我眼前这东西让我感到尤其可怕的是那种金属支配的必然性,那种决不屈服的必然性。尽管那薄纱似的纸浆行进过程有时更加神秘、完全看不见,但是毫无疑问的是,在那些我视线之外的地点,它依然在前进,永远服服帖帖地遵从那专制而又精巧的机器。我感到一种魔力拽住了我。我好像被咒语封住似的站着,灵魂在游走。在我眼前——我好像看到,沿着带轮子的圆筒缓慢游走着,固着在那些苍白的原始纸浆上的是,那个沉重的日子我曾亲眼目睹的所有虚弱女子的那些更加苍白的脸庞。缓慢地,悲哀地,恳求似的,但是毫无反抗地,她们一隐一现地往前走着,她们的巨大痛苦隐隐约约地呈现在那尚未完成的纸张上,好像圣维罗妮卡头巾上印着的那饱经折磨的脸庞。

“喂!这房间对您来说太热了。”丘比特喊道,盯着我看。

“不——我感到非常冷,如果有什么问题的话。”

“出来吧,先生——出来——出来。”那早熟的男孩赶快把我拉出来,好像一位仔细周到的父亲呵护孩子一般。

再过一段时间,我感到稍微恢复过来了,于是走进了那叠纸屋——我去过的第一个车间 ,那里有进行交易的办公桌,周围是单调沉闷的台子和在台子前沉闷劳作的女孩。

“丘比特已经带我参观了,景象让人惊奇,”我先前提及的黑肤男人说,我早就发现他不仅是一个老单身汉,而且是工厂的主要业主。“您这工厂真是精美绝伦。您的伟大机器是个奇迹,精巧得让人难以捉摸。”

“是的,我们所有参观者都这样认为。但是,没有很多人来这里。我们这个地方非常偏僻。在此居住的人也很少。我们大部分女孩来自遥远的村庄。”

“女孩们,”我重复着他的话,扫视着她们沉默无言的形体,“先生,为什么在大部分工厂里,女工们,不管她们多大,都不加区分地称之为女孩,从不称她们为女人?”

“哦!至于这个——为什么呢,我想,她们通常是未婚的——这是理由,我认为。但是,我之前还从未想到这点。我们这里的工厂从不雇用已婚的女人,因为她们通常会时来时不来。我们只需要能够稳定工作的人:一天十二个小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都这样,除了礼拜日、感恩节和斋戒日之外。这是我们的规矩。因此,我们没有已婚女人,我们拥有的女工都称女孩也是恰如其分的。”

“那么,这些都是未婚女子。”我说道,同时,其苍白无力的童贞让我感到某种痛苦的敬意,使得我不由得鞠了一躬。

“所有都是未婚女子。”

我心中又一次满怀惊讶。

“您的脸颊看起来有些苍白,先生,”那男人说道,仔细地盯着我看,“您回家的路上一定要小心。您的脸颊痛吗?如果这样,这是一个坏兆头。”

“我会小心,先生,”我回答道,“一旦我走出魔鬼地牢,我的脸颊就会恢复过来的。”

“啊,是的;山谷、或者峡谷、或者任何下沉的地方,冬天里空气都远比其他地方更加寒冷,严寒刺骨。您可能几乎不会相信,但是这里比沃多哀山顶要更冷。”

“我敢说是这样的,先生。但是,因为时间紧迫,我必须离开了。”

说着,我便又穿上了厚呢大衣和裘皮披肩,双手戴上我那巨大的海豹皮手套,然后冲出去,来到寒气透骨的露天,发现布莱克,我可怜的马被冻得哆哆嗦嗦,弯下了腰。

浑身上下用皮草包裹着,而且满脑子都在沉思默想,我很快就从魔鬼地牢上来了。

来到“黑槽口”时,我停了一下,又想起来圣殿酒吧。然后,我飞速越过山口,孑然一身穿行在神秘的大自然中,大声呼喊道——哦!单身汉的天堂!哦!未婚女的地狱!

【注释】

[1]英文 bachelor’s buttons,也有矢车菊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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