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石处士序

送石处士序

韩　愈

【题解】

《新唐书·石洪传》：石洪者，字濬川，其先姓乌石兰，后独以石为氏。有至行，举明经，为黄州录事参军，罢归东都，十余年隐居不出，公卿数荐皆不答。重胤镇河阳，求贤者以自重，或荐洪。重胤曰：“彼无求于人，其肯为我来邪？”乃具书币邀辟，洪亦谓重胤知己，故欣然戒行。

河阳军节度、御史大夫乌公为节度之三月，元和五年四月，诏用乌公重裔，为河阳军节度使、御史大夫，治孟州。其曰“节度之三月”，则是岁六、七月间也。求士于从事之贤者。有荐石先生者。石先生，名洪，字浚川，洛阳人。罢黄州录事参军，退居于洛，十年不仕。公曰：“先生何如？”因此一问，下便借从事之荐词，以代己之颂美。所谓避实行虚，文之生路也。曰：“先生居嵩、邙茫、瀍蝉、谷之间，嵩、邙，山名。瀍、谷，水名。皆在洛阳之境。冬一裘，夏一葛；食，朝夕饭一盂、蔬一盘。人与之钱，则辞；请与出游，未尝以事免；劝之仕，不应；坐一室，左右图书。一路短句错落。与之语道理，辨古今事当否，论人高下，事后当成败，若河决下流而东注，若驷马驾轻车、就熟路，而王良、造父为之先后也，王良、造父，皆古善御者。若烛照数计而龟卜也。”“与之语道理”管到“龟卜也”止。中间用三个“若”字，有三意，文法变化不同。大夫曰：“先生有以自老，无求于人，其肯为某来邪？”因此再问，下又借从事之言安顿石处士。从事曰：“大夫文武忠孝，求士为国，不私于家。方今寇聚于恒，师环其疆，元和四年三月，成德军节度王士真卒，其子承宗叛。十二月，诏吐突承瓘，率诸道兵讨之。《地理志》：镇州恒山郡，本恒州。天宝元年更名镇。成德军所治也。农不耕收，财粟殚亡。吾所处地，归输之涂，粮运辐辏之区。治法征谋，宜有所出。急需贤才以济。先生仁且勇，仁则易于感动，勇则敢于有为。若以义请而强委重焉，其何说之辞？”此段句句为石生占地步。于是撰书词，具马币，卜日以授使者，求先生之庐而请焉。写大夫求士郑重。

先生不告于妻子，不谋于朋友，冠带出见客，拜受书礼于门内。此与“劝之仕不应”相反，然其出处之意，已见于从事之言，所以“不告”、“不谋”，较有意味。宵则沐浴，戒行李，载书册，问道所由，告行于常所来往。晨则毕至张上东门外，张，供张也。如今筵会铺张设席之类。○只此一句，又生出下半篇文字。酒三行，且起，酒三行后，且将起别。○得此一句，落下便有势。有执爵而言者曰：“大夫真能以义取人，先生真能以道自任，决去就。为先生别。”第一祝，并赞二人。又酌而祝曰：上只执爵而言。此乃酌而祝也。“凡去就出处何常？惟义之归。照上“劝之仕不应”。遂以为先生寿。”第二祝，独寿处士。又酌而祝曰：“使大夫恒无变其初，无务富其家而饥其师，无甘受佞人而外敬正士，无昧于谄言，惟先生是听，以能有成功，保天子之宠命。”第三祝，规大夫。又祝曰：不再酌也。“使先生无图利于大夫，而私便其身图。”第四祝，规先生。○四祝词。一段紧一段。先生起拜祝辞曰：“敢不敬早夜以求从祝规！”须有此一答，上四祝便有收拾。于是东都之人士咸知大夫与先生果能相与以有成也。一篇之意，归结此一句上。何等笔力！遂各为歌诗六韵，遣愈为之序云。

河阳军节度使、御史大夫乌公，就任节度使以后的第三个月，向属员中的贤者访求贤才。有人推荐石先生。乌公问：“石先生为人怎么样？”回答道：“石先生住在嵩、邙两山和、谷两水之间，冬天穿一件皮衣，夏天穿一件粗布衫，吃早饭晚饭，总是一碗饭，一盘蔬菜。人家给他钱，他就谢绝；请他一道出去玩，他从来不曾借故推却。劝他出去做官，他不答应。他坐在一个房间里，两旁都是图书。同他谈道理，辨别古今事情的正确还是不正确，评论人品的高下，事情的结局是成功还是失败，他的说话就好比黄河下流决口向东倾注那样滔滔不绝；又好比四匹马驾着轻车子走上了熟路，而且是王良、造父在帮助驾驭那样准确无误；又好比用烛光照、用数理算、用龟甲卜那样丝毫不错。”乌大夫说：“石先生有志隐居到老，对人没有什么要求，怎么肯为我出来呢？”那位幕僚说：“大夫能文能武，亦忠亦孝，是为国求贤，不是为自身图谋私利。如今贼寇集结在恒州，军队部署在边界，农民无法耕种收获，钱粮都快用光。我们所处的地方，是军队往来和物资转运的要道。不管是政治上的办法或是军事上的计谋，都应当有出主意的人。石先生又仁爱，又勇敢，假使用大义去请，并且竭力把重任委托给他，他用什么话推辞呢？”这样，乌公就叫人写好书信，备好马匹、礼物，选了好日子，交给使者，找到石先生的家里去聘请他。

石先生没有向家属说起，也没有跟朋友相商，就整顿冠带出来会见客人，在家门内恭敬地接受了聘书和礼物。当夜就洗了澡，整理好行李，装好书籍，问清路上经过的地方，这才到经常往来的亲友处告辞。第二天，亲友们一清早就统统来到东门外面，设宴为他饯行。酒喝过三遍，石先生就要动身的时候，有人举杯上前说：“乌大夫真正能够按照大义访求人才，石先生真正能够按照道义担当起自己的重任，决定去留。这杯酒为先生送别。”又有人斟了一杯酒祝福说：“凡是做官或者隐居，哪儿有什么常规？只要趋向大义就行。我就用这杯酒祝先生长寿。”又有人斟了一杯酒祝愿说：“希望乌大夫永远不要改变他的当初想法，务必不要致力于自身的富裕而使军队挨饿，也不要内心喜爱那些善于吹拍的人而只在表面上敬重正直的人，也不要被讨好奉承的话所蒙蔽，只愿他听从石先生的话。从而获得成功，保持皇帝加恩特赐的任命。”又有人祝祷说：“希望石先生不要从乌大夫那里谋取私利，有方便自己的打算。”石先生站起身来拜谢祝词，说：“我怎敢不恭敬小心地从早到晚都按照诸位祝愿和规劝的话去做呢？”因此，东都地方的人全都料定乌大夫和石先生一定能够彼此配合，从而取得成功。于是客人们各自写了一首六个韵脚的诗歌，教我写了这篇序。

【末评】

纯以议论行序事，序之变也。看前面大夫从事，四转反复。又看后面四转祝词，有无限曲折变态，愈转愈佳。

【汇评】

金圣叹《天下才子必读书》：一篇纯用传体为序，序之变也。

储欣《唐宋八大家类选》：不是以议论行叙事，正是以叙事行议论耳。此法自韩而创，然大较由《史》、《汉》出，而公尤变动不测，参差历落，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皆宜。

谢有煇《古文赏音》：处士之贤，前以从事荐词见，后以出处之决、拜祝辞之敏见。然规处士，亦规乌公也。

林云铭《韩文起》：若论作文之法，要说处士贤，又要说节度贤；要说目前相得，又要说异日建功。若系俗笔敷衍，便成滥套。看他特地寻出一个从事，一个祖饯之人，层层说来，段落句法，无不错落古奥。乃知推陈出新，总在练局，此文家秘密诀也。

浦起龙《古文眉诠》：初看此文，自所述居洛品概至先生“其肯来邪”一大片，绝不作仕宦想；其后书币一到，便尔匆遽出门，几成两撅话、两样人，心甚疑之。及细审之，所述居洛时口中明具一勒一起，以语道理三行，打通仁勇气脉，伏根郁勃，已在前也。乃叹读书不疑者，不解者也。

曾国藩《曾文正公全集·求阙斋读书录》：唐时处士，声势足以倾一世。韩公颇不满于石、温二生，观《寄卢仝》诗可见。此文前含讥讽，后寓箴规，皆不著痕迹，极狡狯之能。

李扶九《古文笔法百篇》：前半从事大夫两问答，后半送行者四祝词，颂之、美之、规之、戒之，无所不有。而在自己，不消实写一笔。此与《送李愿序》同一避实击虚法。然彼首尾逐露自己，如神龙在天，尚有一二可见，而此则通篇问答、祝词，托无数人口中，皆从作文者撰出，令人无从摹索。托空手段，一至于此。

黄仁黼《古文笔法百篇》：从来狐媚谄谀之辈，每于新旧离合之际，以媒孽乎正人。而英贤道义之归，亦即于非嫌疑似之交，以保全其令节。此读史者所由刺心而长叹也。文公之序石生，固知石生之贤，非乌公之忠且孝，不足以罗致。河阳之役，非石生之仁且勇，不足以成功。特患相得始彰，而佞言旋间，致使聚垣之寇，环疆之师，治法征谋，一无所出。故不惜从旁婉讽，庶几乌公军国大政，得以捐阃内而寄石生，而石生之伟抱宏才，亦即于此得展其所素蕴。两人之道义可全，天子之宠命可保，则东都幸甚，天下幸甚矣！观后此南涯温生之荐，媒自石生，乌公果能无昧谄言，惟命是听。倘非此一序之力，讵能相与有成若是哉！

林纾《韩柳文研究法·韩文研究法》：石洪、温造二序，人同事同，而行人制局。乃大不同。石洪本无可纪，着眼全在乌公，文末祝词，恒患其为藩镇之祸。此昌黎托石生以示讽也。文至严重，句斟字酌，一字不肯苟下。送温生序，有石生为媒介，著手稍易，但序乌公之多得士，与前作已稍别，不至相犯。说乌公攘夺其友，不能无介于怀。又言致私怨于尽取，极意写己之不悦。然乌公见之，则大悦矣。此文字之狡狯动人处。文中“自居守河南尹”以下数行，笔笔活著。熟读之，可悟文字之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