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李愿归盘谷序

送李愿归盘谷序

韩　愈

【题解】

《欧阳文忠公集·集古录跋尾》：右《送李愿归盘谷序》，韩愈撰。盘谷在孟州济源县。正元中，县令刻石于其侧。令姓崔，其名浃，今已磨灭。其后书云：“昌黎韩愈，知名士也。”当时退之官尚未显，其道未为当世所宗师，故但云知名士也。然当时送愿者为不少，而独刻此序，盖其文章已重于时也。

太行杭之阳有盘谷。太行，山名。○起得奇崛。盘谷之间，泉甘而土肥，草木藂同丛茂，居民鲜少。或曰：“谓其环两山之间，故曰盘。”或曰：“是谷也，宅幽而势阻，隐者之所盘旋。”两“或曰”，跌宕起“盘”字义。虽似闲情，只呼出“隐者”一句为主。友人李愿居之。李愿，西平忠武王晟之子。归隐盘谷，号盘谷子。○只六字，题已尽了。下全凭愿之言行文。

愿之言曰：“人之称大丈夫者，我知之矣。此句是提纲，直绾到“我则行之”。利泽施于人，名声昭于时。叙功名。坐于庙朝，进退百官，而佐天子出令。其在外，则树旗旄，罗弓矢，树，立也。罗，列也。武夫前呵，从者塞途，供给之人，各执其物，夹道而疾驰。喜有赏，怒有刑。叙威令。才畯同俊满前，道古今而誉盛德，入耳而不烦。叙门客。曲眉丰颊，清声而便平声体，秀外而惠中，外貌秀美，中心聪敏。飘轻裾，翳长袖，裾，衣后。翳，曳也。○叙近侍。粉白黛代绿者，黛，画眉墨。列屋而闲居，妒宠而负恃，争妍而取怜。叙姬妾。大丈夫之遇知于天子，用力于当世者之所为也。极写世上有此一辈大丈夫。吾非恶此而逃之，是有命焉，不可幸而致也。著此句，逗起下段。

“穷居而野处，升高而望远，坐茂树以终日，濯清泉以自洁。叙居处之幽。采于山，美可茹汝。○茹，食也。钓于水，鲜可食。叙饮食之便。起居无时，惟适之安。叙晨昏之逸。与其有誉于前，孰若无毁于其后；与其有乐于身，孰若无忧于其心。横插隐士自得语，妙。车服不维，刀锯不加，刑赏不相及。理乱不知，黜陟不闻。朝政不相关。大丈夫不遇于时者之所为也，极写世上又有此一辈大丈夫。我则行之。结出本意。与上“不可幸致”句，紧照。

“伺候于公卿之门，奔走于形势之途，足将进而趦咨趄疽，○趦趄，欲行不行之貌。口将言而嗫念入声嚅如，○嗫嚅，欲言不言之貌。处污秽而不羞，触刑辟闢而诛戮，侥倖于万一，老死而后止者，此是不安于隐，求进不得者之所为。其于为人贤不肖何如也？”此其人，视前两样人物，孰贤孰不肖，其等第当何如？○只以一句收尽一篇意，最有含蓄。

昌黎韩愈，闻其言而壮之，断其为高隐一辈大丈夫。与之酒而为之歌曰：“盘之中，维子之宫。盘之土，可以稼。叶故。盘之泉，可濯可沿。沿，循行也。盘之阻，谁争子所？阻，曲折也。窈而深，廓其有容；叶营。缭而曲，如往而复。四句承“盘之阻”来，窈深缭曲，极力形容，其妙可想。嗟盘之乐兮，乐且无央。央，尽也。○“乐”字，承上起下。虎豹远迹兮，蛟龙遁藏。鬼神守护兮，呵禁不祥。饮且食兮寿而康，无不足兮奚所望平声膏去声吾车兮秣吾马，以脂涂辖曰膏。以粟饭马曰秣。从子于盘兮，终吾生以徜常徉羊。”○徜徉，自得之貌。送李却说到自亦欲往，何等兴会！

太行山的南面有一个盘谷。盘谷的中间，水甘土肥，草木茂盛，居民稀少。有人说：“因为它环绕在两座山的中间，所以叫做‘盘’。”有人说：“这个山谷所以叫‘盘’，是因为地方幽静，形势险阻，是隐士盘桓的地方。”我的朋友李愿居住在这里。

李愿的话是这样说的：“一个人被称为大丈夫，我晓得他的原因了。他对百姓施加恩泽，在当代名声显赫。他在朝堂上办事，升降百官，辅助皇帝发号施令。他在外面，就树起旗帜，排列弓箭，武士在前面吆喝开路，跟随的人塞满道路，服役的人各自拿着应用的器物，在路两边快速地奔走。他喜悦时就有赏赐，发怒时就有处罚。有才能的人聚集在面前，说古道今，赞扬他的美德，这些声音经常进入耳朵里，他也不厌其烦。那些弯弯的眉毛，丰腴的面颊，清脆的嗓音，轻盈的体态，秀丽的外貌，聪明的内心，飘动着薄薄的衣襟，拖曳着长长的衣袖，浓妆艳抹的美人在一排排的房子里闲住着，她们妒忌被宠幸的人，依仗自己的才貌，争妍斗艳地博取怜爱。这是得到皇帝重用，在当代掌权的大丈夫的所作所为啊。我不是讨厌这些因而避开它，这是命运安排的，不能侥幸地取得的。

“穷困地居住在荒野的地方，登上高山眺望远处，坐在茂密的树荫下度过每一个整天，在清水中沐浴来保持自身的清洁。到山上去采摘，甘美的果蔬都很可口；到水边去下钓，新鲜的鱼也很好吃。起居没有定时，只安于舒适，与其在当面受到称赞，倒不如在那背后没有毁谤；与其在形体上享受欢乐，倒不如在那心中无忧无虑。官职不能束缚，刑罚不会加在身上，国家的治乱可以不管，官吏的升降可以不问。这是当代不得意的大丈夫的所作所为，我就是这样做的。

“到大官僚的门上去伺候，在通往权势者的路上奔走，脚想前进而又迈不开步，嘴想说话而又讲不出来，处在龌龊的地位也不感到耻辱，触犯了刑法就要受到杀戮。就是有一万分之一的侥幸活下去，直到老死为止，他们在做人方面到底是贤明的还是不贤明的呢？”

昌黎韩愈听到他的话认为很豪迈，一边给他斟酒，一边替他作歌说：“盘谷的中间，是你的家室。盘谷的土地，可以耕种；盘谷的水，可以洗去肮脏，还可以顺着水边散步。盘谷的地形险阻，谁来争您居住的地方？盘谷幽静深远，广阔而宽容。盘谷纡回曲折，似乎向前走，却绕了回来。啊！盘谷的乐趣啊，真是其乐无穷。虎豹离得远啊，蛟龙逃走，躲起来。有鬼神守卫啊，赶走了灾殃。有吃有喝啊，长寿而且健康。没有什么不满足的啊，还有什么愿望？保养好我的车子啊，喂好我的马，跟您到盘谷去啊，让我毕生在这里自由自在地游玩。”

【末评】

一节是形容得意人，一节是形容闲居人，一节是形容奔走伺候人，都结在“人贤不肖何如也”一句上。全举李愿自己说话，自说只前数语写盘谷，后一歌咏盘谷，别是一格。

【汇评】

苏轼《东坡题跋·跋退之送李愿序》：欧阳文忠公尝谓：“晋无文章，惟陶渊明《归去来》一篇而已。”余亦谓唐无文章，惟韩退之《送李愿归盘谷》一篇而已。平生愿效此作一篇，每执笔辄罢，因自笑曰：“不若且放教退之独步。”

金圣叹《天下才子必读书》：前只数语写盘谷，后只一歌咏盘谷。至于李之归此谷，只用李自己两段说话。自言欲为第一段人不得，故甘为第二段人。便见归盘谷者，乃是世上第一豪华无比人，非朽烂不堪人也。

储欣《唐宋八大家类选》：公作此文，才三十四岁，公尝云：“辞不备，不可谓成文。”看此文，于李愿口中描写三种人，各极情状，如化工之付物。信手，其辞之备也！

林云铭《韩文起》：此篇只闲闲写出盘谷之地可隐，落下李愿居之，即借愿之言，滔滔汩汩，弄成一篇大文，若不知李愿为何许人者。人止羡其造格之奇，而不知良工之心，于此有独苦也。

浦起龙《古文眉诠》：公固志在当世者。然栖栖旅游，仍岁蹇遇，刍米仆赁之资不可得，尝有求田伊颍之思。序是其时作，《考异》注年才三十四是也。故曰：“闻其言而壮之。”○全幅述言，两头赞盘谷。

余诚《重订古文释义新编》：前以盘谷之可隐起，后以盘谷之可乐结。中间虽有一篇滔滔滚滚大文，其实皆是复述愿言，除“壮之”二字外，绝未尝置一语。既不叙愿为何如人，亦不叙愿为何故归，几于笔尖不肯着纸。须知是愿为以罪去职，归就故居。此等题目，实难着笔，故不得不尔也。读者正须于造格上想见良工苦心处，宜坡仙让为退之独步。

曾国藩《曾文正公全集·求阙斋读书录》：别出奇径，跌宕自喜。

蔡铸《蔡氏古文评注补正全集》：此篇以“愿之言曰”句为提照，以“昌黎韩愈闻其言”句缴应，而以“壮之”二字作断。全篇不序愿之行事一句，凭空结撰，灵妙异常。

李扶九《古文笔法百篇》：以法论，两大比法也；以文论，通篇游虚，不实写一笔，愿之言，非真有其言也，亦作者设想耳。故不惟中间入口气处是虚，即首尾无一实写其人，间间写景处，亦是虚也。变幻奇离，集中另是一格。昌黎文之无雷同如此。西仲曰：李愿曾为武章节度使，以罪去职，不但非抱道不仕者，即归隐亦未必乐。所谓“大丈夫”之言，或出于愿，或不出于愿，俱未可知。但不如此作法，便有许多碍手处。巧于避忌，良工之心独苦。

黄仁黼《古文笔法百篇》：余读诗至《考槃》，而知隐处之乐，非可勉强而伪为也。必其胸中先有一段悠然不尽之致，而后能与天地同流，造化共适。不然，始虽矫情，终当自露，身在槃中，心溢槃外矣。李公隐盘谷，虽其宅幽势阻，入山惟恐不深，而形逸心劳，或不无以退为进之意。文公序中，独以毁誉、忧乐两两相形，正见盘之真乐，非借径山林者所可强得。托言以讽，其旨微矣。故其首尾极称槃胜，其曰“乐且无央”，即“永矢弗谖”之谓也；其曰“终生徜佯”，即“永矢勿过”之谓也；其曰“谁争子所”，即“永矢勿告”之谓也。至于“泉甘土肥”，则在涧、在阿、在陆可知；“居民鲜少”则独言、独歌、独宿可知。向使李工当日，果能饮食寿康，无所不足，则轴之贤，将不是过也。千载而下，读《考槃》之诗者，能不为之并美硕人也哉。

林纾《古文辞类纂选本》：文无他巧妙，只分三大段：一写贵人之豪恣，一切富贵举动，结之以命，言命则非德非才可知。冷隽之笔，令人欲笑。次言隐居之乐，委之于不遇，不遇即无命者也。写愿亦自方耳。其下则骂詈不堪，此是应有之陪笔。歌辞虽逊于子厚，然亦铿锵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