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王朝最后一桩文字狱_《蝴蝶梦》传奇及其作者陈一球

明王朝最后一桩文字狱_《蝴蝶梦》传奇及其作者陈一球

陈一球，生于明万历辛丑（1601），卒年不详，字非我，号蝶庵，乐清县慎江乡白岩山楼下村人。作有《蝴蝶梦》传奇一种，抄本今存温州市图书馆。

明王朝的文字狱，虽然没有其后的清朝那么令人“避席畏谈”，但就在这个王朝行将崩溃之际，却出了一桩因写了一本传奇而几罹杀身之祸的奇案，它的受害者就是乐清县的陈一球。(www.guayunfan.com)综合清人范黉《陈中翰一球公传》、施元孚《陈蝶庵传》及邑志、族谱等记载来分析，陈一球其人颇具爱国热肠，还有过一番坎坷的遭遇。邑志说他“倜傥沉毅，以气节自许”。他9岁通六经，12岁入邑庠，博学多才而又急公好义。崇祯初年地方岁歉，他开仓赈济，之后还把借据全部烧毁，在当地贫苦群众的眼里，他不啻是普渡众生的慈航。

他20岁那年（天启元年，1621年）娶象山富户郑氏女为妻，婚后夫妻不睦，分居20余年。明万历年间阉党专权，从中央到地方的各级政府极端腐败，终使明王朝元气大伤。加上官吏横征暴敛，陷人民群众于水深火热之中，到崇祯时，李自成、张献忠等纷纷起义，明王朝已处在风雨飘摇之中。崇祯八年（1635），浙江巡按御史赵继鼎到温州视察，听到陈一球的名声，亲自登门求教，一球痛陈时事20条，赵继鼎携京奏闻，很快罢免了一批贪官污吏，陈一球因此也获得了“东瓯杰士”的美誉。这批官吏于心不甘，便暗中勾结其妻党伺机报复，诬指陈一球所作的《悟空篇》为“左道”，《蝴蝶梦》为“谤书”，罗织成狱，于崇祯十三年（1640）将他谪戍到福建镇东。临行之日，温州五县名士在江心屿置酒为他饯行。何白还亲书“长沙遗直”四字相赠，把他比作汉朝的贾谊，由此可知时人对他的推崇和敬重。此后不久，御史任天成巡按浙闽，得知陈一球无辜遭人诬陷，竭力为他开脱，总算还归故里。

崇祯甲申（1644）是不安定的一年，清世祖爱新觉罗福临即皇帝位，李自成攻克北京，明思宗朱由检（崇祯）自缢于煤山，吴三桂迎清兵南下，唐王（隆武帝朱聿键）即位于福州，鲁王（朱以海）自立于浙江。在时局大动荡、大分化、大改组的情势下，陈一球所想的，仍然是如何效忠于南明王朝。在闽中士大夫曹学佺、黄道周等的推荐下，唐王授陈一球以“中书舍人”之职，一球欣然受命。后来，鲁王和唐王都想做“正宗”皇帝，为了粮草的事几乎要动起武来。陈一球主动请命使浙，泛海直抵舟山，向鲁王陈以利害，力主和解，共御外侮。鲁王见陈一球才气纵横，特授以“侍御”之职，对他再三挽留，一球力辞不受，依旧回到福建。他眼见唐王沉湎酒色，大臣们又徇私舞弊，搜括百姓中饱私囊，便大胆向唐王进谏《皇宫六误时事九非》，疏上，触怒唐王，就罢了他的官。

南明覆灭后，有人劝他更事新朝，一球不听，筑园于白岩山故居，躬耕垄亩，度其晚年。当时，曾任永嘉县令、正在独力抗清的抚军杨龙友，还在他旧居的门上题了横额“陈非我先生庐”，此横额至今保存完好。

从陈一球一生的经历来看，他虽是明王朝最后一桩文字狱的受害者，但对朱明王朝却依然忠心耿耿，还为匡复南明而多方奔走。浙、闽对峙之际，他又不辞辛劳、不避险阻只身入浙，使双方剑拔弩张的局势得以缓解。他的《皇宫六误时事九非》之疏虽已不可考，但可以肯定都是为了替朱明王朝着想。在封建时代，王朝和国家是同一个概念，忠于皇帝便是忠于国家。清朝打定天下后，他不愿“更事新朝”，宁愿躬耕垄亩度其余生，从历史的眼光看，这是一种可贵的民族气节。

在中国的戏曲剧本中，以《蝴蝶梦》命名的，约有10多种，简述如下：

1.《包待制三勘蝴蝶梦》杂剧，关汉卿作，演包公昼梦一蝴蝶被蛛网缠住，为大蝶救出，醒而侦破一件命案。

2.元杂剧《庄周梦》，元史樟[1]作，全名《老庄周一枕蝴蝶梦》、《破莺燕蜂蝶庄周梦》或《花间四友庄周梦》，有明万历四十五年（1617）脉望馆钞校于小谷藏本、《孤本元明杂剧》本。

3.《鼓盆歌庄子叹骷髅》杂剧，元李寿卿作，《录鬼簿》、《太和正音谱》、《元曲选目》、《今乐考证》均有著录。

4.《逍遥游》杂剧一折，明王应麟作。清刻明沈泰所编《盛名杂剧》二集收入本剧，有1918年诵芬室翻刻本。

5.《庄周半世蝴蝶梦》，仅见于《也是园书目》、《今乐考证》、《曲录》著录，剧本已佚，内容不详。

6.《蝴蝶梦》传奇44出，明谢弘仪作，有明崇祯拄笏斋刊本，《古本戏曲丛刊三集》据以影印。

7.《双蝶梦》传奇33出，明王鑨（子陶）作。有北京图书馆藏清初刊本，《古本戏曲丛刊》第三集据以影印。

8.《四大痴》传奇，明李逢时撰，其中的《色痴》即庄周故事，有明末山水邻刻本。《曲海总目提要》卷11述其本事。

9.《皮囊记》传奇的散出《周庄子叹骷骸》，演庄周救活骷髅，反遭其诬陷事。刊刻于明万历三十九年（1611）的戏曲选集《摘锦奇音》第三卷，台湾刊行之《善本戏曲丛刊》收录此剧。

10.清人钱德苍所编之《缀白裘》，收录《蝴蝶梦》传奇未署作者姓名，或云是清人石庞所作，但无实据。其关目与《四大痴·色痴》基本相同，共9出，少一出《阴妒》而多一出《叹骷》。其净、丑的宾白多用吴语，很可能是当时通用的昆曲本。清代仙霓社剧目中本剧名下多出《访师》、《收扇》二出。也有学者认为清人严铸所作之《蝴蝶梦》即《缀白裘》所收本。

11.另有一本《蝴蝶梦》，《汇纂元谱南曲九宫正始》中收有残曲3支，注为“元传奇”，据庄一拂《古典戏曲存目汇考》77页所述，则为“似写男子恋妓情节，或另一故事，非庄子事”。

陈一球所作的《蝴蝶梦》传奇因未曾刊刻发行，故国内戏曲典籍均未著录。现存清初抄本，原为温州市图书馆馆长梅冷生先生所藏，上世纪60年代捐赠温州市图书馆，是目前国内唯一的孤本。另有旧“永嘉乡著会”及黄群“敬乡楼”的转录本。全剧32出，内容大致如下：

春秋时，庄周与弟庄暴、表弟淳于髡、妻舅惠施四人为笔砚交，但志趣各不相同。惠施心迷仕途，应梁国聘出为梁相；淳于髡去齐，齐用为谋士，楚伐齐，髡使赵借兵10万迎敌，楚兵遁去。齐王欲封官，淳于髡要求作“宾主”，并荐庄暴为大将军。楚王慕庄周名，遣使欲聘庄周出山辅佐，其妻妾也再三怂恿，但庄周坚辞不出。

庄周前身为蔡琼散仙，曾因与玉真月女调情被谪落人间，托生为庄周。玉真月女怀念旧情，经常思念，老子李耳得悉此中缘由，知他二人尚有三年夫妻之分，命玉真于山中化出一座茅屋，乘庄周入山采蕨之时，引诱庄周与其成就美满姻缘，并亲授周丹书符箓，促其潜心修炼，以期重列仙班。

周妻惠二娘因庄周不愿出仕，迁怒于周，夫妻反目。周妾如花怀孕七月，二娘百般虐待，迫使如花触石堕胎。二娘乃去投奔其兄惠施。

永嘉乡著会《蝴蝶梦》抄本

老子命尹喜使法以顽石化作骷髅点化庄周，庄周悟而入山修道。玉真月女已为庄周生下一子，取名“灵生”。为考验庄周恒心，又化身为迷途女子来引诱庄周，庄周不为所动，专心修炼，终成正果。

庄暴出兵伐燕，全军覆没，幸得只身逃出；惠施沉湎酒色，屡误国事，被去职抄家，流浪于歧途中遇妹二娘，三人同行，又遇死里逃生之淳于髡，乃同去灵芝山下求道人施药。道人即庄周也，乘间点化，三人顿悟，愿从此痛改前非。唯二娘贪恋红尘，执迷不悟。庄周恐她再来相缠，只得佯死，以求解脱。

二娘回家，见庄周已死，只得为其备办后事，将其盛敛停尸家中。一日，有楚国王孙前来吊唁，自称与庄周有师生之谊。二娘见其英俊美貌，居然动心，再三央求老苍头从中斡旋，欲与王孙成就美满姻缘。花烛之夜，王孙忽心痛如绞，老苍头言，须活人脑髓才能治愈。二娘开棺欲取庄周脑髓，庄周忽然还阳而王孙倏忽不见。二娘悟王孙为庄周所化，羞愧得无地自容。此时，如花鬼魂及其胎魂均来索命，二娘只得自缢而死，魂入地狱之后，阎君以其生前种种恶行，使其备受地狱刑罚。庄周成仙后与尹喜复入地狱引渡二娘，最后同列仙班。

抄本仿照明代坊间传奇刻本体例，曲文用大字，宾白用小字双行排列，评语则用括号分隔，似是一个准备付梓的本子。正文卷首上题“钟伯敬[2]先生批评”，下署“雁荡非我道人编，孤屿丹丘道人次”。评语仅寥寥数语，附在每出之后。从批评的观点来看，大抵是些道藏佛典、因果循环之类，很少触及要旨，更没有作艺术分析，行文也远不及曲文那样神采奕奕，倒是有些点金成铁，况其口气也不类钟惺。按钟惺死时，陈一球才24岁。何况钟惺晚年时杜门谢客，潜心礼佛，再不为他人评点作品，从时间上看似不大可能。这种假借名家评点以抬高作品身价的事，大抵为坊间书商所为，明清两代并不鲜见。

陈一球一生中只写了一部传奇，他字“非我”，号“蝶庵”，都和庄周梦蝶的典故有关，应该说，这是一部精心之作，而且也必然会把自己的信仰和人生观都体现在这部作品之中。更何况他的坎坷遭遇都和这部作品息息相关，当他垂暮之年，还写了一首《蝶梦歌百韵》，为自己的一生作了总结。因此，搞清《蝴蝶梦》的写作时间，对于进一步研究陈一球的创作思想，探讨这部作品的时代意义，也许很有必要。

关于陈一球的传记，已发现的总共有三种，范黉的《陈中翰一球公传》在前，施元孚的《陈蝶庵传》作于后，都在康熙年间；《乐清县志》的本传作于乾隆年间。在这三篇传记中，都没有说起陈一球曾亲自入都伏阙陈情，这是无意疏忽，抑或是有意的回避？楼下村的《陈氏宗谱》收有陈一球七首诗，其中一首题作《乙丑入都屡奏不对有感》，是一首七言古风，现转录于下：

妾本钱塘江畔女，内家丛里易安侣，

朱衣纨绔列三千，花开花落几寒暑？

嗟哉嗟哉妾命薄，斜抱云和何寂寞？

晓起临妆只自怜，千金买得一嫣然。

蛾眉队里崇嘏女，脂粉班中娘子军，

有朝染得御炉香，岂敢老死温柔乡，

不是桃花贪结子，妾有丹心轻生死！

谁知一旦收金锁，监官能把君恩左，

原来千里即咫尺，镜里啼莺声偏隔。

紫台宫里空为悲，满腔心事付新诗，

一曲琵琶一声恨，杜牧寻春悔已迟。

诗中以才女自托，希望能入宫面谏君王，谁知却是咫尺千里，竟无缘得见一面，如同镜里啼莺，不能上达天听。因此满腔郁闷，悔恨无穷。这首诗虽属借喻，但在题目中却明白无误地点出了“乙丑入都屡奏不对”。按乙丑为天启五年（1625），也就是说，在赵继鼎巡视浙江的前10年（据范《传》），陈一球就已经跑到北京去伏阙陈情了。所谓“不对”就是不理不睬。再证之他晚年所撰的《蝶梦歌》，也有“抗疏叩铜环，碎首陈忠告”等语，可以证实陈一球确曾上京“伏阙陈情”。这年的陈一球还只有25岁，血气方刚，他希望通过向皇帝忠言直谏的形式来改善朝政，挽救处在风雨飘摇中的朱明王朝，结果却是皇帝没有见着，反倒碰了一鼻子灰。

这样一起重大的历史事件，为什么这三篇传记都避而不谈呢？我以为这不是疏忽，而是回避。为陈一球作传的范、黄二人都生在康熙盛世，这时的清政权虽已打定天下，但民族间的隔阂和各种矛盾却并不容易消除，康熙年间连续出现的“三藩之乱”就是明证。天启年间，北方的后金（满族）已日渐强盛，虎视中原已非一日。陈一球的奏对中很可能就有攘外之策，这是一个非常敏感的问题，为当时的统治者所忌讳，故范、黄二人不能不有所顾忌。《乐清县志》成书于乾隆中叶，正是文字狱的鼎盛时期，作传的人更没有必要去冒杀头的风险。这样一来，就把陈一球这一壮举从史册上一笔勾消了。

正是因为“乙丑入都屡奏不对”，成了陈一球创作《蝴蝶梦》传奇的契机。今存抄本扉页上有林增志写于1633年所作的序言[3]，参照陈一球的经历来推断，《蝴蝶梦》成书的年代，大约是在1625至1633这8年之间。

“齐物”思想是庄子哲学的精华部分，庄周梦蝶的典故就出在这一章，说的是一个小故事：庄周在白天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化成了蝴蝶在花间飞舞，醒来以后他又迷惑，究竟是庄周做梦化作蝴蝶，抑或是蝴蝶做梦醒来化作了庄周？这个小故事意在说明物我无差别、无界限，整个世界就处在这样一种“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4]之中。因此，逍遥出世，顺时听天便成了庄子哲学的必然归宿。两千多年来，许多失意者，特别是失意的知识分子，便从《庄子》哲学中找到出路，找到解脱。远在陈一球之前，已经有人依据庄子的哲学思想写过类似的作品，陈一球重新拾起这个人所共知的题材，添出了几个人物着意铺排，使之成为一部能够借着舞台形象来进一步体现庄子哲学的作品，就其总的思想倾向来看，仍然落入前人的窠臼。

陈一球出身于书香门第，自幼精通经史，从小胸怀大志，是按照儒家“修、齐、治、平”理论培养出来的知识分子。他眼见群阉专政，党祸蔓延，朝政日非，社稷衰败，加诸饥荒兵燹，民不聊生，生当斯世，他自然会萌生一种以天下为己任的念头。时势可以造英雄，而英雄又能够创造时势，他很想做一番大事业，真有那么点“独撑危局，舍我其谁”的气概。因此他才会贸然跑到京都，指望通过向皇帝当面陈情，幻想皇帝会任用他作中流砥柱，力挽狂澜。“大厦之将倾，岂一木之所能支？”他没有看到，朱明王朝从兴盛走向衰落，是各种积弊束缚了生产力的正常发展，是王朝内外各种矛盾的进一步激化，是封建社会制度发展过程中不可避免的内部原因。纵有一二能人，也断无回天之力。他更没有想到，像他这样一个普通老百姓，又怎能进得了至高无上统治者所居住的金銮宝殿？实践证明，他入都奏对的这一“壮举”，充其量也只是一个正直的、有抱负的知识分子的一种天真的幻想。

经过一番折腾，现实无情地嘲笑了他，使他的满腔热情尽付东流。经过反思之后，他对自己“救时有策，报国无门”的心情既感到悲愤，又悔之轻率。《蝴蝶梦》传奇便是在这样一种复杂的心情下创作的。他有一首七律，题作《以〈蝴蝶梦〉呈金陵何丕显先生》，便是这一创作思想的最好注脚：

平生心事付庄周，万古灵元总梦游，

偶尔直言轻性命，致夸侠骨傲王候。

窗前净几堆玄草，江上晴沙卧白鸥，

烦恼菩提唯一树，何时苦海共回头？

除了上述的思想基础外，《蝴蝶梦》的创作也还有另一种目的，这就是《蝶梦歌百韵》中所说的“全思破镜圆，抛掷鸳鸯补”。在《蝴蝶梦》传奇中，作者以庄周自况，剧中的惠二娘自然也就成了他的原配夫人郑氏的影子，原指望通过《蝴蝶梦》的情节来感化郑氏，使夫妻间获得谅解，消除隔阂而破镜重圆，却不料反被当作“谤书”予以告发，使得陈一球更因为伤心、悲愤而走向绝望。《瓯海轶闻》中说：“一球为人义侠，以气节自许，顾数奇，不偶者二十余年，牢骚之气发于诗歌及《蝴蝶梦》、《松石亭》诸篇，感愤解忧一时并集，令读者欲哭欲笑。”[5]可见后人对他还是深深理解的。

尽管陈一球的人生观和《蝴蝶梦》的主题都立足于庄子哲学中的“避世主义”，然而，作者却生活在晚明那样一个动荡不安的社会中，明王朝现实生活中的政潮起伏，宦海风云，作者既然身经目睹，就不能不在作品中留下痕迹。在一定的条件下，创作方法能够突破作者本人的世界观。试看《蝴蝶梦》中的那些人物，如庄暴的嚣张跋扈、专横肆虐，惠施的沉湎声色、不理国事，淳于髡的伶牙俐齿、巧取豪夺等等，都被刻划得入木三分。这些人物似乎都可以从当时的权臣中找到生活原型，即使不是直接影射，也能教人产生联想。“楚雨含情皆有托”，《蝴蝶梦》传奇虽然披着“神仙道化”的外衣，却依然浸透着现实主义的精神。

陈一球毕竟是封建时代的知识分子，不能不带有时代本身所不可逾越的局限性。这部32出的传奇虽然题名《蝴蝶梦》，但他并未从哲学的高度对庄周梦蝶的故事加以发挥，梦蝶仅仅是玉真仙子作为他修道过程中进一步增强道行的一道程序、一个步骤。从全剧的谋篇来看，传奇的名称叫做《庄子度妻》似乎更加确切。庄周竭力标榜自己志趣高洁，不与当权者同流合污，并以惠施、庄暴、淳于髡等人物沉沦欲海来反衬自己，令他在避世的逍遥中成其正果。尤其是《蝴蝶梦》的结尾部分，惠二娘被庄周引渡从地狱超升天界，最终落入到了所谓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俗套，这其实是一种在无情的现实面前碰壁之后而采用梦幻来抚慰心灵的伤痛，或者说是一种无可奈何的自我解嘲。

从明代的戏曲风格来看，陈一球的《蝴蝶梦》传奇既不属于陆采、张凤翼那样的“典丽派”，也不属于汤显祖一类的“艳情派”。但曲文写得飘逸流丽，剧中用了许多六经典故和唐宋诗词，却并不晦涩赘牙，豪放处时见婉约，飘逸处也不乏沉雄。即丑角的插科打诨，也虐而不俗，谐而不伤，俊语叠出，妙趣横生。有些章节的内容与当时社会的下层民众十分贴近，如第19场中两个乞儿唱的“莲花乐”（莲花落）之类，就很富于戏剧性。一些与庄子身世、行状有关的情节也尽可能地融入剧中，如“叹骷髅”、“知鱼乐”等，而且还把陈仲子也塞了进去。

原抄本《蝴蝶梦》传奇目录

陈一球可能对以永嘉昆剧为代表的温州地方戏曲的舞台套路十分熟悉，如整部戏的演出方式，在许多场次中，人物上场大都要经过引子——定场诗——自报家门这样一个繁琐的过程，甚至有些人物已是第二次、第三次上场，还是要重复这样的过程。这正是温州地方戏曲的演出特点，因为永嘉昆剧的观众绝大多数都是没有文化的下层民众，演出地点也多半在乡村庙台，台下相当嘈杂，为了使观众能够更好理解剧情进展，这种重复就显得很有必要。《蝴蝶梦》的宾白中有一些语言是温州民间曲艺与戏曲所特有的，是从温州南戏以来沉淀积累至今仍在使用的一种温州方言格局，如“多少是好”“冤家……么冤家”“丫头……么丫头”等。前者实际上是“多么好”的意思，但“多少是好”变成文字总觉得有些别扭，其实它是温州方言的直译，元代南戏《宦门子弟错立身》中就有“多少是好”的表述，只不过温州方言中这样的表述方式更多罢了；后者则是一种倾诉性和叹息性的情感表达，在温州地方戏曲如高腔、昆曲、乱弹（瓯剧）、和调，包括温州地方曲艺如鼓词、道情中的使用都很普遍，但吴语系的苏昆就没有这种表述方式。

从本剧的联套方式来看，也明显地留有永嘉昆剧的痕迹。明清传奇的联套曲牌，其首曲大都标有所属宫调的名称，如［仙吕·点绛唇］、［中吕·粉蝶儿］、［商调·二郎神］、［越调·斗鹌鹑］等。本剧的曲牌联套大都没有越出传统的宫调属性，如第二出：［瑞鹤仙］、［绕地游］、［集贤宾］、［前腔］、［琥珀猫儿坠］、［前腔］等，都严格限制在商调范围，但却没有标明其所属的宫调名。全剧没有使用集曲，也没有用犯调，有的场次全部用北曲，有的场次只用了一支曲牌，后面都是［前腔］，已经换头的曲子，也没有在曲牌上注明［前腔换头］。这些看似细小的差异，但恰恰是永嘉昆剧声腔的特点。永昆剧目的曲牌演唱方式，大都不管宫调，只要笛色相近，都可以凑到一起，一些音域不是很宽的曲牌，大都可以改调而歌。更何况永昆的声腔在大多数情况下并不是严格遵守剧本所标明的曲牌，而是另外用一套“九搭头”去“箍”。详细论证这一点不属本文范围，此处从略。

据梅冷生先生说，他的“劲风阁”当年曾收藏过一幅陈世章[6]写给陈一球的七绝，诗云：“万里边城起暮云，一樽同把别情倾。相思欲泛山阴棹，玉甑峰[7]前好访君。”此帙在1944年日寇第三次侵犯温州时失去，殊为可惜。陈一球故居已被列为乐清县级文物保护单位。

[1]　元代另有一个史九敬先，系温州九山书会捷讥。清张大复《寒山堂曲谱》著录宋元南戏《董秀英花月东墙记》，题名“九山书会捷讥史九敬先著”，“李勉”之下题名“史九敬先、马致远合著”，《荆钗记》所署之“敬先书会”可能也以此人命名。

[2]　钟惺（1574—1624），字伯敬，是明代“竟陵派”的代表人物，曾为多种小说戏曲作品评点，著有《隐秀轩集》。

[3]　见陈一球《蝴蝶梦》传奇，林增志序注。

[4]　见《庄子·齐物论》。

[5]　见孙衣言《瓯海轶闻》第六册，其实这段话引自施元孚的《陈蝶庵传》。

[6]　陈世章，字七裴，江苏省丹徒县人，见《江南诗征》。

[7]　玉甑峰是中雁荡风景区主峰之一，距陈一球故居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