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康生年新证――兼谈《儿女英雄传》的成书时间

文康生年新证——兼谈《儿女英雄传》的成书时间

周汝昌先生指出：“生卒年在一个作者事迹中是首先要考查清楚的。”[29]而《儿女英雄传》作者文康的生年，向无确证。日本太田辰夫先生在《满洲族文学考》中推测文康生于嘉庆三年，理由是：

杨钟羲把文康当作文庆的弟弟，他所说的这个弟弟是堂弟的意思。因为文庆是嘉庆元年（1796）生，所以文康的生年比他晚。……小说的安公子是午年生，名为骥，字为千里，号叫龙媒。我从这些方面推测，文康生于嘉庆三年（1798）戊午年，比文庆晚三年，当然这是不确切的。但如若比这更早，活到同治末年又是矛盾。如若是太晚，又与任理藩院员外郎相矛盾。假定他的生辰在这左右，误差是最少的，止在几年内。[30]

文康的传世文字，除《儿女英雄传》外，为研究者所熟知的，就只有文康为道光十五年（1835）刊《史梅叔诗选》所作的《序》及评点而已。因为多年来没有发现新的相关资料，在文康的生年问题上，学界基本认同太田先生的推测。笔者近日翻阅谦福《桐华竹实之轩诗草》（同治元年刻本，吉林省图书馆藏），发现上卷有文康之《序》，以及谦福赠文康的三首诗，从中可考知文康的生年以及晚年生活状况。

《桐华竹实之轩诗草》作者谦福（1809—1861），姓额尔德特氏，字吉云，又字小榆，镶黄旗蒙古人。道光十四年（1834）举人，翌年成进士，官户部主事、詹事府詹事。谦福之兄恒福（？—1862），仕至直隶总督，《清史列传》卷四十八有传。兄弟二人俱为文康好友。谦福有才无寿，年五十三卒，遗稿由恒福托文康整理，文康应命编次并撰《序》。《序》文虽长，然资料较为罕见，故全文迻录：(www.guayunfan.com)古人以立言与立德、立功并为三不朽，至韵其辞而为诗，此立言之最雅驯者也。顾立与不立存乎人，而朽与不朽存乎天。然不有人焉相与图而存之，《论语》作薪，天且无能为役，又奚有于诗？此中固有幸有不幸焉。是说也，于读我亡友谦小榆宫詹遗稿而益信。

小榆于今建元之前一年辛酉秋七月，以半体不为用疾归道山。既卜葬，乃兄恒月川尚书手一卷以嘱予曰：“吾弟毕生苦志，寄此戋戋一束矣！敢劳君为之批阅、编次，更缀数语以存之，可乎？”予以不文辞。月川泪涔涔下曰：“君胡然！君与吾家兄弟四世论交，卅年识性，小榆且为君家文端公孔修相国总裁乙未时所取士，其所性、所学惟君知之最深，即其平日一篇一什，亦多君相与切磋以成者。方其属纩时，特手此一卷，授之吾子锡珮，以白于吾前，是子固为吾弟授业，从子又为君素所属望者也。庸知当吾弟一息尚存时，此志不早在君乎？然则是役也，不君之属而谁之属，君又奚辞？”予不获再让，爰受而伏读一通，染笔为之《序》曰：谦小榆，讳福，字吉云，籍隶镶黄旗蒙古，姓额尔德特氏，其先世为蒙古卓索图部之喀喇沁地方人。其大父泰庵和公以同进士出身，扬历中外，官大司寇，秉枢政，赐谥简勤，为我旗籍中文宗人望。位下丈夫子三人，为云甫庆公，原官侍卫；榆村奎公，原官山东登莱青道；星泉壁公以世臣起家县令，开府三江，作镇八闽，振铄西陲，载在《国史》。内招为内大臣，赐谥勤襄。小榆固勤襄公裔，实与月川为亲兄弟也。勤襄公以仲兄榆村公中年乏嗣，乃以吉云为之后，因字之曰小榆。小榆虽履厚席丰，雅不愿翩翩裘马，侍养之外，唯一意浸淫经史、事括贴功，因得以道光甲午举孝廉，乙未成进士。其阀阅虽冠盖相望，得继简勤公以书香世其家者，小榆一人而已。既通籍，改官农部，内转宫詹，年方强仕，即托微疾引退，左图右史，一卷萧然，暇辄洗桐芟竹，吟啸其间以为乐，即颜其读书处曰桐华竹实轩，以示崇实黜华之意。其为诗也，试帖谨严以中矩胜，近体空灵以写性胜，有《梅花》诗若干首，板行于世，一时和者如云。年逾五十无子，乃兄月川爰踵家乘以行，以云甫公文孙锡庄为之后，字之曰绳村。绳村生子一，即字之曰幼绳，凡所以识水源、培木本也，其一门中之天性沆瀣又如此。

小榆自此疾瘳，不仕。晚年学益粹，与予订为文字交，每成一艺，必出以相质。予弇不能文，而视人文恒婞直，时读小榆作，倘见一字不嗛于意，辄哓议不休。小榆不以僭为嫌，善善从长，务搆削再进以质之。予方佩其不让土壤细流，学且与年俱富，不谓其正知命之年，遽以夙疾复作而毕厥命也。方其启手足之前十日，犹嘱乃兄月川曰：“倘文悔庵来，必告我以见。”比予往，即需人扶掖出，见则体仡仡然，口吃吃然，哭笑间作，疾成离眴，神明早舍之去矣，不及旬日遂卒。予尝谓我旗籍人中尚不乏能读书人，而轻不得一肯读书人，偶一得焉，彼苍苍者又若故靳之，使之不得竟所学而尽其用，抑果何哉？忆昔月川与予兄弟交，除善予外，与先兄古年交最善。近予与月川兄弟交，除善月川外，与小榆交最善，兹小榆逝矣，其雪泥鸿爪既得乃兄月川为之呵护，嘱予校之，次之，序而存之矣。倘后此予继小榆以逝，纵有残编断简，将畴为予属，畴为予序而存之也耶？且予年已六十有九，小榆逝时得年才五十有三，则予果逝，而存予之责当在小榆。何转让一后死茕茕羸老，为之来执是役？此又予所笔未濡而泪先涓涓下也。

稿中凡选得试帖诗若干首，古今体诗若干首，仍循其稿中原次以为先后。至其诗之品格、之音节、之家数，有小榆之诗在，有读小榆之诗者在，有十年作赋以皇甫一《序》而传之大手笔在。予终以不文，无能繁缀，但识此以见月川贤乔梓之善存小榆。小榆虽死，而其发为言者终不死，窃为小榆幸云。

时同治元年太岁在元黓阉茂月日，旧东海部迁长白费莫氏悔庵愚兄文康谨顿首拜题。

对于文康研究来说，此《序》是文康生平研究的新资料，重要性自不待言。笔者试将其要点归纳如下：

1．以往文康晚年生活的具体情况几乎一无所知，从此《序》中则可以考见文康与谦福的交游，两人是世交兼文友。

2．文康说自己“弇不能文，而视人文恒婞直，时读小榆作，倘见一字不嗛于意，辄哓议不休”，可见文康对文学创作持有的高度认真负责态度。

3．《序》中提到的“先兄古年”，当是指文康之兄文龄，从而也间接印证了文康行二。

4．鲁迅先生《中国小说史略》认为，《儿女英雄传》原有“观鉴我斋”与“东海吾了翁”的《序》皆为作者自撰。文康《序》中自署“旧东海部”，这与“东海吾了翁”之“东海”若合符节，鲁迅先生的推测应该是可以站住脚的。

5．最重要的是，文康《序》作于同治元年（1862），《序》中自言“予年已六十有九”，据此可知其生于乾隆五十九年（1794）。这是文康晚年的自述，可信度是非常高的。文康生年的确定，使文康及其《儿女英雄传》的研究获得了一个坚实的基点。太田先生依据杨钟羲“文康乃文庆之弟”之说，没有把文康生年再往前推，但误差也止在几年内，其劳绩是不宜抹杀的。

在《桐华竹实之轩诗草》上卷中，还收有谦福赠文康的三首诗。第一首为《文铁仙都护引疾家居，杜门十余年，外人罕见其面。一日，款关造访，独得痛谈移日，欢洽平生，因成七律一章，即赠》诗：

廿年旧雨结诗朋，此日相看华发增。出岫闲云原淡荡，投林倦鸟不飞腾。黄金散尽贫非病，白战吟豪老更能。君我前身知何似，龙华会里退居僧。

由诗题即可知，晚年的文康杜门家居，几乎不与外界接触了。首联回忆二人的交谊，颔联写文康晚年家居。腹联上句言文康晚年生活困窘，这与马从善《序》中所说的“晚年诸子不肖，家道中落，先时遗物斥卖略尽，先生块处一室，笔墨之外无长物”相符。腹联下句写文康晚年精神状态尚好，诗思敏捷。

顺便一提的是，太田辰夫先生认为文康曾出任过四川荣昌知县，此说影响颇广。林薇在《〈儿女英雄传〉作者文康家世、生平及著述考略》一文中已表怀疑，理由是：

1．文康字铁仙，一字悔庵；知县文康字晋三。2．文康祖籍长白；知县文康祖籍渤海。3．文康隶满洲镶红旗；知县文康隶汉军镶红旗。4．一般资料均云文康晚年在京师穷愁潦倒，块处一室，著书自遣，而无晚年曾经出任荣昌县令的记载。从这些重大不相符合之点来分析，二者是同一个人的可能性是不大的。[31]

实际上，此荣昌知县“文康”在同治五年后，尚曾知四川富顺县。民国二十年刻本《富顺县志》卷九《官师》载：

文康，字晋三，旗人。同治六年七月署。听断明允，人自以为无冤。程廷杓，号佐卿，湖北人。同治七年八月署。

文康同治六年若在世，业已七十四岁高龄，断无鸣琴川中之可能。谦福赠文康此诗的诗题，也是颇有力的证据。石继昌著《春明旧事》（北京出版社，1996年版）卷首，有弥松颐先生之《序》，其中提到了荣昌知县“文康”：

石先生写来几字：“‘渤海文康晋三氏’，弟昔年闻诸八旗老辈庆博如先生（珍），此文康系汉军高氏，与费莫氏文铁仙非一人。”只言片语，掷地如金。

总之，《儿女英雄传》的作者文康，是不可能出任荣昌知县的。谦福赠文康的另两首诗，题为《赠文铁仙》：

未遇孙阳世转猜，风尘谁识骥呈材。倦游司马原多病，被逐灵均剧可哀。能退急流真大勇，不谈时务亦通才。山林气习簪缨胄，生面惟君别样开。

旧雨情联胜似新，交孚气味倍相亲。衣冠脱略能容我，蓬荜荒寒大有人。怪事凭空书咄咄，奇闻到口说津津。纵横笔势龙门派，此事推君独角麟。

二诗主要写谦福钦佩文康的才学，为其未得大用抱不平。耐人寻味的是第二首的后两联，“怪事”二句言文康善写、善谈奇闻异事，“纵横”句是说文康写传奇故事有司马迁的笔势。在《儿女英雄传》第二十六回中，文康自言：

这《儿女英雄传》评话却是借题目写性情。从通部以至一回，乃至一句一字，都是从龙门笔法来的。

“从龙门笔法来的”与“纵横笔势龙门派”正相一致。此二联，是谦福对文康创作才能的高度评价。

关于《儿女英雄传》成书的具体时间，目前亦无确证。观鉴我斋《序》署“雍正阏逢摄提格（甲寅）上巳后十日”，东海吾了翁《序》署“时乾隆甲寅暮春望前三日”。两《序》同署“甲寅”，显然是作者的经心之笔。柳存仁先生注意到此点，他在《伦敦所见中国小说书目提要》中说：

很奇怪的是，两篇伪托的干支其实都是甲寅，我有些疑心甲寅大约真地是作者完稿的那年的干支。咸丰四年（一八五四）甲寅刚巧是“乾隆甲寅”之后的一个花甲，这像是比较可能的一种推测。[32]

笔者也倾向于柳存仁先生的推测。从道光二十六年至咸丰四年，这八九年间，文康引疾家居，杜门不出。他感怀身世，回首平生，在六十一岁时完成了《儿女英雄传》，应该“是比较可能的一种推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