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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军全州战役新证

时间:2022-03-06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太平军全州战役新证1822年2月24日至6月7日的全州战役,是太平天国初兴时期的一场重要战役,对当时的战局发展进程与方向产生了重大影响。诚然,简又文对全州战役的考察和研究作出了开拓性的贡献。太平军迫近全州,署知州曹燮培宣布戒严,“募壮丁三百人,日训练以备战”。原来权全州事的瑞麟还未办完交接手续,亦留守备战。太平军水陆至全州城外即顿兵不进。

太平军全州战役新证

1822年2月24日至6月7日的全州战役,是太平天国初兴时期的一场重要战役,对当时的战局发展进程与方向产生了重大影响。史学界对此役著述不多,基本上都同意或重复前辈学者简又文的考证和论述。国外学者也没有新的论证。于是,简又文的研究成果成为阐述这一重要战役的流行看法。

诚然,简又文对全州战役的考察和研究作出了开拓性的贡献。但是,这只能成为我们进一步研究的基础。史实表明,全州战役中的若干重要环节和问题的真相,并非尽如简又文的考察结论,甚至出现大的差异。本文拟在考察全州战役整个进程的基础上,对简又文的一些重要论述加以辨析和澄清,并请教于史学界同仁。

全州战役共分两个阶段,分别由两个不同类型的战争组成:全州攻坚战与蓑衣渡会战。我们的考察也相应分两段展开。

一、全州攻坚战(www.guayunfan.com)1822年2月19日,洪秀全等撤围桂林。全军渡漓江而东,由扯线一路北折,翻山越岭,昼夜兼程,经灵田圩、海阳坪,于2月22日进克兴安县。之后,水陆沿湘江北上,2月24日水师抵达全州江面。

洪秀全等的战略决策是,乘湘江水涨,顺流而北,直取长沙,经略湖南。

全州地处湘桂边境,“位于湘、罗、灌三水之北岸。西粤咽喉,边境重镇。舟车鳞萃,水陆交通,洵桂北一大都会”。[1]湘江是两省水路交通大动脉,纵贯全州南北130里。“舟行便利,货运流通。上河抵兴、灵、桂林,下达两湖。两岸阡陌云连,村圩交错。中经凤凰嘴、洛口、屏山渡、黄沙河,均设有市场。”[2]全州东境为华黄山脉,由都庞岭延展而来,与湘江平行。其东界毗连湖南永州、道州、永明,山间有小路可通。80里山脉横亘在城北80里,与湖南东安、新宁接壤,地势崇隆。

州城地理位置险要,南瞰三江,北枕柳山。城西湘山、盘石山雄踞壁立;城东隆城山,系州治旧城,古垣陈堑犹存;南门外隔江与三峰并峙的三华山相对,其后为湘、灌二水环绕的虎影山。合江门外三江汇聚,耸立着完山(亦名钵盂山)。州城砖石结构,共2门。城周2里,是永安一倍。墙高2.2丈,宽1.2丈,接近桂林,远过永安。城垛900个,城楼4座,高舖、炮台18处。[3]数据表明,这是一座当时的中等城市,比永安坚固难攻。如果清军能守住城外山峦险要,拱卫州城,攻坚难度更大。

太平军迫近全州,署知州曹燮培宣布戒严,“募壮丁三百人,日训练以备战”。原来权全州事的瑞麟还未办完交接手续,亦留守备战。适湖南“都司武昌显以楚兵四百援桂林,道经全州”,被曹燮培截留,成了守城主力。加上城守营兵,州城守军不过千余人。欲要分布城内外,显然不敷。曹燮培等只好放弃城外阵地,集中兵力守城。但力量仍然单薄,遂征发居民凑数,还是难以顾及城垣各段的安全。

太平军兵临城下,曹燮培飞禀向清援军统帅余万清、刘长清告急求援。他坦陈“城中所存者止千余人,寡不敌众,其势必矣”。[4]清援军直至2月26日,方才“分驻城北太平堡、城西鲁班桥,皆十里外牵制,弗能进”。[5]坐视太平军连日猛攻州城。这支7 000余人的清军消极怠战,使太平军侧后威胁大减,有利于前路的攻坚战斗。

简又文曾赴全州采访,得到口碑,并据以立论。写道:岂知炮弹竟重伤南王冯云山。太平军“全军大哔,立即回头备战……上下全体军心愤恨,遂决回师攻城,以复仇雪耻,于是战事开始”。[6]郦纯同意简又文的说法,并以曹燮培血书所云,作为支持这一说法的补充论据。[7]

初,太平军既抵全州,原无意攻城,即如在兴安之和平过境而已,故大军兼程北行,经由州城外西北郊柳山之麓而过……行了多时,前队已远去矣,而城上守军,慄慄自危,严阵以待,但仍执戈旁观而已。不料正当太平军后队过山麓时,城上参将部下有一炮兵忽见黄轿一乘,在后头押队,簇拥而去,心知其为敌军首要,乃顺着一时冲动,不俟命令,迳取火燃炮,对正敌人队伍施放。

太平军真的“原无意攻城”,只想“和平过境”吗?口碑难以稽考,立论未免有失缜密。应根据当时史料加以考辨,才能得出符合史实的结论。

先看血书。曹燮培写道:

幸而卑职堵城。贼无意侵城,沿江而下,则卑职与城人之大庆也。不幸变生不测。卑职计尽力竭,惟有一死,上以报君恩,下以赴民难。[8]

显然,前面一段话是假设性的条件复句,并非既成事实。这段话表达了曹燮培主观上的侥幸心理。它的意思是,如果太平军看到城防严备,“无意侵城”,“沿江而下”。那么,即为曹燮培的“大庆”。但事与愿违,太平军并未因清军有备而放弃攻城。相反,他们迅即攻城,揭开战幕。我们怎么能把曹燮培主观假设而且被事实否定的东西拿来立论呢?简又文可能感到血书提供的证据不足,又追加了无法稽考的口碑,以加强论述的说服力。

再看当时的材料。主持军务的钦差大臣赛尚阿奏称:

初六日(2月24日)……贼船已抵全州四、五十号。该州先有官兵架炮堵守,河面贼船不能前进。贼又于全州对河扎营,分起往各村庄掳掠。[9]

分明是清军在全州设防,封锁了江面,“贼船不能前进”。简又文却说,太平军“经由州城外西北郊柳山之麓而过”,但在清军封锁江面后,太平军水军、船只如何“和平过境”?奏折分明又说,太平军当天并不想过境,而是扎营驻屯,筹集粮物,准备攻城。这哪有一点“和平过境”的迹象呢?

《全县志》写道:“初六日(2月24日),洪军薄城下,燮培发炮击之,多毙,乃却。越日,攻益急,守亦愈严。”[10]分明是太平军陆路前卫军刚到,就立即进薄城垣,企图突击破城。真是“变生不测”,打碎了曹燮培的寄望太平军“和平过境”的迷梦。他急忙下令炮击,太平军退却。第二天,攻势更猛。这与奏报相吻合。可见,史实完全否定了简又文“和平过境”的说法。

太平军在进军大城市途次,凡经中、小城市,一般都要攻取,获得补给之后,弃守进军。很少看到不攻途经城市的例证。史实表明,这次攻城原是洪秀全等的既定计划。太平军水陆至全州城外即顿兵不进。而后,一面遣突击队攻城,一面在城外展开兵力,驻营筹粮,准备持续围攻。

冯云山究竟是否在2月24日于全州城下中炮,亦需认真考证。简又文还是依据口碑,绘声绘色地加以肯定。可是,时为圣兵的李秀成说得非常明白。他说:“攻破全州之后,南王在全州阵亡,计议即下道州。”[11]否定了简又文的说法。看来,南王牺牲于克城之后的战事,而且战场在全州境内。这只能是蓑衣渡会战。

洪仁玕与李秀成说法一致,“攻荃(全)州下之,南王冯云山中炮升天”。[12]也是说他在破城之后才中炮阵亡的,并非在攻城之前。太平军既然已取州城,城头不会再有清军炮击。可见,南王在蓑衣渡中炮殒命。该渡在城北10里,隶辖全州。故而李、洪皆称南王在全州捐躯。简又文以距离战事80年的口碑为主要史料依据,并曲解李、洪自述的含义,附会于口碑。结果自然适得其反,自相矛盾,不能认为是实事求是的考证。再说,南王在太平军后队,2月24日只是前卫军抵达城下,后队是22日陆续集结城外的。冯云山当然不会在24日中炮。简又文的叙述不是信史。

真实的历史场景是,洪秀全等原以为全州犹如兴安或永安,可以一举轻取。岂知曹燮培等负隅顽抗,城坚守严,导致了太平军长达11天颇为艰苦的攻坚战。

2月22日,太平军“分踞城外东、南两门船上,及西门外盘石脚、飞鸾桥,北门外等处”。构成水陆合围全州的军事态势。在各制高点上,“安设大炮,昼夜轰击”,掩护突击队攻坚。为了阻截清援军入城,太平军在飞鸾桥、盘石脚构筑炮台,封锁山下临河小路,切断了清军进援的交通线。同时,控制北门外的渡口,致使清军“更难遥渡”。余万清、刘长清畏惧不前,顿兵于鲁班桥观望。[13]他们还嫌7 000人兵力不足,要曹燮培“协力严守,候大兵到齐,即来救援”。[14]这一双懦夫竟然拥重兵等待和春的续援清军,坐视全州危亡。这样,太平军处于一面攻坚的有利态势。

2月26日,太平军突击队发起正面强攻,冒险攀城。清军滥施枪炮,用松香糠饼点燃投掷,又泼洒桐油粥,突击队伤亡严重,攻势受挫。洪秀全等发现难以轻取全州,遂一面昼夜炮击,组织小部队游击骚扰;一面决意开挖隧道,准备穴地攻城。曹燮培“计尽力竭”,乃缮血书告危。书云:“城中米粮将亏,水亦就涸。”文武兵勇“不寐者已数日矣,其困惫诸态,不堪言状”。恳请余万清、刘长清,“提一旅之师,由北奋身直入”。守军“由北门鼓噪而出,两路交攻”,以打通入援交通线,“解全州城围”。否则,“变必生于朝夕”。[15]言者情哀词切,闻者畏怯麻木,还是不出一卒援应。曹燮培面临绝境,“知事不可为,启一门纵民逃,而效死不去者尚千余”。[16]太平军必须抓紧战机,在和春赶到之前破城。洪秀全等决定在西门外施工开挖隧道,掩护部队“据城外江西会馆,穴墙置炮,轰击西门,守陴者不能立”。施工部队“乃匿民房穴城,下置火药十六石”。[17]

6月3日,隧道竣工,一切准备就绪。洪秀全等下令爆破总攻。爆破前,分遣一支部队,“于上风烧湿薪郁烟,城军目迷,如堕雾中”。[18]巳刻,爆破成功,“城崩二丈余”,清军惊慌逃散,突击队乘势由西城爆破缺口攻入城内。[19]

穴地攻战的胜利成功,标志着太平军攻坚战术水平的重大飞跃。在火力不足的情况下,太平军很难靠炮火摧毁城垣,无法为突击队打开攻城缺口。而今,他们找到了这一行之有效的新战术,常可制城敌于死命。清军从此恐惧不安。穴地攻城战术严重威胁着清朝各省区统治中心的安全,文武官员、豪绅、地主的生命财产不能再依恃坚城得到保障了。它也因此逐渐成为太平军最主要也是最有威力的攻坚战术。武昌、南京等大城市的攻取,正是这一战术实施的丰硕战果,而胜利的起点则在攻取全州。

许多记载声称,太平军在全州攻克后屠城,“积尸塞途,三日不尽”。[20]还有人说:“全州破,贼屠之,男女死者六千四百余人,死难官三十二人。”[21]说得煞有介事。

我们不能不为太平军辨诬。正是同一个诬妄太平军屠城、积尸三日不尽的李滨,又说曹燮培纵民逃出,只有千余人留城,“效死不去”,要与太平军顽抗到底。太平军破城时,又有不少“兵丁乘乱逃出”。[22]城中尚有残余兵勇团练与太平军巷战,人数不出千人,怎么会有6 000余名“死者”呢?可见数据不实。再说,在巷战肉搏中,双方都有若干伤亡。这是战争中的正常现象,与有意屠戮和平居民的“屠城”不能混为一谈。

还有一些记载说太平军焚屋灭尸。可是,太平军撤出后,城内房屋基本完好,连衙署都没焚毁。县志中并无焚烧屠城的记载,节烈人物名单也没有多少人死于是役。钦差大臣赛尚阿奏报并未提及屠城之事。时在前线的和春幕僚萧盛远亲历全州,写道:“(武昌显)被贼围杀而亡,所部弁兵,均以力竭捐躯。”[23]也没说屠城。大量证据表明屠城是诬陷不实之词。

始作俑者系赛尚阿缮折幕僚王拯与桂林绅士龙启瑞。王拯在奏折中只字不提莫须有的屠城。但他却在几个月后的一封信里冒出了屠城说。函称:“贼攻北城丧失尤多,卒至孤城力尽陷屠,被祸最烈。”[24]龙启瑞附和说:“民间男妇殉难者尤众。”[25]《桂林独秀峰题壁诗》更是大作屠城诗文。[26]于是,地主官绅着意渲染,“屠城”终于变为口碑流传,酿成军兴时诬陷太平军的一大冤案。简又文未详考辨,轻信流言,又作出了“屠城”的错误论述。

从战役上看,全州攻克,太平军取得了攻坚胜利。可是在战略上,耽搁了11天宝贵时间,实在是严重的失误。在运动战中,时间与速度是战机的关键,尤其是短暂的战术性战机更取决于时间。洪秀全等既然企图乘虚沿湘江北进湖南,就应该利用沿途清军准备不及的有利条件,力争主动,抢时间,加速度,把握住战术性的战机,尽快进军长沙。当时,广西追击清军无人统一指挥,一路迁延避战,太平军后路威胁不大。这11天正是太平军乘虚快速进军长沙的大好时机。

湘桂边境空虚疏防。湖广总督程矞采获悉太平军“进扑全州”,惊慌万状地奏告:“查永州水陆两途均紧与全州接壤,水路尤为迅捷。江永防兵分布要隘,兵力本不甚厚。又经两次抽拨赴粤应援……实觉单薄堪虞。”[27]因此,洪秀全等不宜在途中耽搁或纠缠,而应充分利用这一宝贵战机,迅速进军空虚的湖南腹地。可惜,他们对此开始并无充分认识,而且对全州攻坚难度又缺乏足够估计,因此耗费了11天的关键时机。江忠源乘此截断蓑衣渡江面,和春也驰抵前线,完成了蓑衣渡会战准备,湖南提督鲍起豹又在永州布防。这使太平军进军湖南的有利战机丧失殆尽,导致了之后的连续军事挫折,殊感可惜。不少论者只关注攻克全州的战役胜利,而忽视了对全盘战局的战略考察,看不到太平军潜伏着的失利因素,因此对攻克全州评价过高。这是不够全面和辩证的。

其实,洪秀全等在全州未下前已经意识到自己的战略失误。赛尚阿函告程矞采:“探得贼在全州掳船二百余只,有无论全州攻得与否,欲直扑湘汉之谣。”[28]表明洪秀全等准备放弃全州不攻,而直接进军长沙、武汉。周天爵也证实,太平军这时有人提出一个“大计划”——“首重长江之术”。[29]可惜,洪秀全等醒悟已经迟了,快速进军湖南的战机尽失,时不再来,终而自食苦果。

二、蓑衣渡会战

攻克全州后,洪秀全等经过一番战略讨论,重申进军长沙。6月4日夜,太平军撤出全州,沿湘江水陆北进,沿途“又大张伪示,欲直扑长沙,湖南民情浮动”。[30]和春6月2日抵全州城外。次日,“移营城北,当贼要冲”。江忠源籍隶湖南新宁,熟悉地形、交通,恐惧太平军进入湖南,遂率楚勇“先据桥头,堵其西窜新宁之陆路;并钉塞河边,断其北窜零陵之水路。请(和春)于河东扎营,以为合力攻剿之计”。[31]但被和春拒绝,导致湘江东岸防守薄弱。

江忠源精心筹划了在蓑衣渡阻截太平军北进的会战计划。简又文曾到战场考察,写道:

蓑衣渡在州城之北,陆路十里,水路十二里,仍属全州治。由此水陆通行,直至五十里黄沙河即入湖南境。湘江东岸,间有禾田,渡口有丛林,大树参天。再东去数里即为湖南道州边界,其间重岩叠嶂,连亘南北,仅有山坳可通。至渡口西岸一带则有沙滩突出河面,故渡口河床特窄,东西相距约一百米达耳……江水不深,而湍急异常,滩头甚多,行船须极谨慎也。[32]

不过,时值初夏,江水较大,渡口河床宽度当不止100米。江忠源“伐树填河”,[33]“又于江中预置椿杙,阻其驶窜”,[34]切断了江面航道。楚勇扎在西岸,和春驻城北,堵截太平军陆师北进,并护卫截江防线。江忠源“虑东岸虚穴”,请和春“分兵扼截,弗许;请躬率所部往,又弗许”。[35]和春令张国梁率捷勇速赴东岸防堵,岂知该勇一路迁延,不能届时前往。东岸空虚如故,为太平军留下了一条运动转移的出路。

蓑衣渡会战日期,史学界颇有歧议。

郭廷以《太平天国史事日志》称,会战发生在6月10日,[36]竟是太平军撤出全州后的第六天。据程矞采、赛尚阿奏报,6月9日,太平军已抵永州,攻城未遂,转而南折双牌。蓑衣渡会战当在6月9日之前,郭说明显讹错。

简又文未注明会战日期,可能把握不定。[37]郦纯经过一番考证,否定了郭说,认为“战事必当在十八日(即公历6月2日)发生,而于十九日(公历6月6日)结束”。[38]

和春是会战时的清军总指挥,他向赛尚阿禀报会战经过说:

十八日(6月2日),探得该逆全数窜出州城,势欲由河顺流北窜。和春亲督各兵勇,用劈山炮向河流塞钉处所彻夜轰打,又密令弁兵潜烧贼船二只,该逆未能即窜。

十九日(6月6日)黎明,仍令兵勇分路攻剿。贼船二百余只已在蓑衣渡江心,泊如营垒,两岸安设大炮。我兵一进,贼枪炮如雨。和春亲督兵勇四路奋攻,该逆亦死力拒敌,数时之久。贼匪情形,颇为迫蹙。[39]

奏报说得非常明白:会战不是发生在6月2日,而是6日。2日,太平军沿水陆北进,发现清军已在西岸设防,大炮彻夜滥轰,江面航道已被塞断。因此,太平军势难前进。这一天双方并未会战。洪秀全等决定水陆停扎蓑衣渡,构筑防线,准备会战。2日夜间,太平军将200多只船横亘江面,“泊如营垒”,构成水面防线。同时在东西滩头阵地,安设大炮,封锁清军进攻线。看来,洪秀全等面对清军堵截,并未惊慌失措,而是积极备战,以严密的防御体系,迎击清军可能发动的攻势。

6月6日黎明,两军会战。先是清军发动攻势,进犯太平军西岸阵地,遭到顽强抵御。双方相持数时,清军未能突破太平军防线。夜间,洪秀全等当机立断,决定放弃原定由湘江水陆北进的路线。6月7日,太平军西岸部队与清军继续相持,掩护主力撤出战场。之后,洪秀全等下令焚烧船只,遗弃船上辎重,全军改由清军未设防的东岸关,经小路陆行,翻越华黄山隘,绕道进取永州。由于清军人多势众,太平军西岸后卫部队节节后撤,一些船只、辎重遂被兵勇掳获,部分将士、妇女、家属掉队,而被清军杀戮。赛尚阿评论说:“且贼在全州大挫,既为河路钉椿,不能遂其顺江而下之志。察其焚弃舟船、辎重、妇女、银两逃走,情形似实较前穷蹙。”[40]

可见,6日白天蓑衣渡会战后,太平军有计划地改变了进军路线,于7日弃水就陆,由湘江东岸陆路绕道进军湖南。太平军主力并未受到损失,只是焚弃了船只、辎重,目的是轻装疾进。但是,会战打乱了洪秀全等的原定战略部署,不能不是一次严重的战略挫折。而且,南王冯云山不幸在会战时中炮牺牲,太平天国丧失了一位具有远见卓识、谦诚团结的领袖,实是一个难以弥补的沉重损失。萧盛远参加了会战,说清军“击毙贼首萧朝贵”。[41]赛尚阿也如此入奏。[42]他们都把冯云山误为萧朝贵入奏,证实了南王阵亡于蓑衣渡会战。

王拯为赛尚阿缮折时,对蓑衣渡会战记叙比较务实,几个月后,他在长沙受到江忠源一党舆论的影响,在一封函扎中写道:“蓑衣渡之战,贼尸蔽江,自焚其船,遗其辎重、妇女,仓皇东奔,为贼从来未有之败。”[43]姚莹说,太平军在蓑衣渡“被杀七、八百人”。[44]他是江忠源契友,所云系江氏自吹,当然极力夸大。据王拯称,妇女、家属被戮较多,将士损失不会很多。

可是,蓑衣渡会战后,江忠源及其党羽,大肆加工渲染,会战日渐改变原来的历史面貌,被说成江忠源的空前胜利。左宗棠、郭嵩焘集诸家吹嘘之大成,写道:

(江忠源)令所部于全州下游蓑衣渡伐木作堰,连营两岸力扼之。贼党来斗,以捍贼护船,更番迭进,鏖战两昼夜。贼渠冯云山中炮死,悍贼毙者数千,辎重尽失。公急请统领连营东岸,断贼旁窜,统领犹豫未决。贼果弃船。由东岸走道州。[45]

江忠源简直被描绘成一位孤胆英雄。既要阻塞江面,又要连营两岸,还要抵御太平军攻势,更要向太平军反攻、追击,而且要击杀数千太平军“悍贼”、抢劫辎重船只,区区1 200名楚勇,够用吗?在左宗棠笔下,江家军成了神物,和春等军则被贬为木偶。江忠源一人独吞了经过艺术夸张后的全部功劳。这一仗经过经世派诸公的相继吹擂后,变为江忠源发迹的一大笔政治资本。可是,我们已经在永安、桂林等战场,看到江忠源并无大的建树,战绩亦只平平,楚勇比其他兵勇也仅略胜一筹。

也算是一报还一报。和春比江忠源更无耻,他在禀报会战状况时,竟然对江忠源的筹划与楚勇战绩一字不提,把胜利一概揽到自己名下。赛尚阿则照此入奏。江忠源牢骚满腹,到处写信,标榜自己、贬低和春,最后是左宗棠的大翻案。蓑衣渡会战的历史真相也被弄得面目全非。

简又文不加严谨考证,即以左宗棠的杜撰为蓝本,虚构了蓑衣渡会战的整个过程,而且被史学界所接受。他说:

(太平军)不料一到蓑衣渡,突遇清军伏兵,太平军大败。清军非他,乃江忠源所统之楚勇是也……此时伏军齐起,枪炮兼施,太平军舟师至渡口,阻于木堰,不得前进,船只辐辏,水流又急,秩序亦大乱。炮子火箭纷下,其何能当?于是船沉没者有之,被焚者有之,兵官溺死、烧死、轰死者无算。余众急驶舟泊东岸,尽弃辎重而狼狈逃命。在危急中,南王被畀上岸。西岸中伏之陆师,亦不敌,队伍大乱,一面力战,一面后退,仓皇夺舟渡过东岸,而全部溃乱不复成军矣。尤为不幸者,则南王冯云山畀至东岸,竟一暝不起,先作国殇矣。两军已鏖战两昼夜,太平军遂遭遇空前之大败。幸而清军翼长和春亦师向荣之取巧避战的手段,不听江忠源献计,未派兵在东岸截击,否则两岸夹攻,太平军全部必被歼灭无遗,亦不幸中之大幸也。[46]

这完全是简又文看了左宗棠的神笔,站在蓑衣渡古战场上的丰富想象,但却不是史实。明明是太平军发现清军截江防堵后立即不再前进,改取防御态势,在蓑衣渡清军防线以南构筑水面防线,准备会战。并未发生简又文所云,“突遇清军状兵,太平军大败”这一伏击战情节。更没有清兵“伏兵齐起……太平军舟师至渡口”,“不得前进”,因而“秩序大乱”、“死者无算”。简又文对这场伏击战显然缺乏严谨求实的考证功夫。再说,太平军弃水就陆,经东岸入湘,明明是有计划地改变进军路线,竟被说成“狼狈逃命”,“溃乱不复成军”。这是和春都不敢吹嘘的战果。简又文还断言,如果和春在东岸布兵,“太平军全部必被歼灭无遗”,更是骇人听闻!这比左宗棠的牛皮更玄乎。我们认为,简又文置赛尚阿的原始奏折于不顾,偏信后来夸张的传记材料,在考证方法上不能不是一大失误。

简又文接着对蓑衣渡会战的后果发表评论,在史学界影响颇大。他不仅同意《湘军记》的结论:“蓑衣渡一战,为保全湖南首功。”[47]而且进一步引申曰:“而余更谓此一役实为太平军失败之起点也。”稽其论据有三端:一则南王殉国,关系天国盛衰兴亡;二则精锐俱歼,太平军乃在湘南扩军,滥收天地会游民,导致纪律渐弛,战斗力趋弱;三则洪秀全等由湘江直扑长沙的计划遭到挫折,导致湘南盘桓,长沙不克,贻误和影响了以后战局。[48]

简又文的史学观点和治史方法值得商榷。

其一,南王身亡实是太平天国一大损失,但死于是役亦属偶然。不过,按照简又文的考证,南王的死因不在蓑衣渡,而在全州中炮重伤,到蓑衣渡已是生命垂危。那么,根据简又文推理的逻辑,南王之死应作为全州攻坚战的严重后果,而不能记在蓑衣渡会战上。退一步说,南王阵亡于蓑衣渡,但他的牺牲也不是决定太平天国兴亡的关键因素。我们不能夸大南王个人在历史上的作用。史实表明,南王死后,太平军席卷江南,攻克南京,形势发展迅速向好。后来天国衰亡,根子不在南王早逝,而是多种主客观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靠南王个人力量是难以扭转乾坤的。谁又能担保南王一定不会介入天京事变呢?

其二,湘南扩军,洪秀全等并未滥收游民,太平军组织纪律十分严格。连江忠源也不得不承认,太平军“买饭求浆,多给市直”,清军烧杀淫劫,“则苦穷之家,亦鲜除免”。“于是民不怨贼,而反怨官兵矣。”[49]地方志中对太平军在湖南的军纪严明记载更多。至于扩军成分,主要是农民。我们考察了黄非隆等29人供词,这些湘南新战士中,农民22人,佣工2人,商贩2人。[50]可见,游民、天地会信徒并不是主要成分。简又文的论据难以立论。太平军的滥收主要发生在后期,这与蓑衣渡会战毫无关系。史实表明,湖南将士勇敢善战,清军非常畏惧。这支力量为太平天国运动的迅猛发展建树了巨大功勋。简又文根据清方的诬陷不实的记载,把湖南将士看成促使太平天国失败的离心因素,实在颠倒了历史是非。因此,这条论据失实,与论点更无内在逻辑联系,把蓑衣渡会战失利作为天国失败的起点,实在难以成立。

其三,蓑衣渡挫败打乱了洪秀全等原定战略计划,这是我们唯一同意的论述。但是,蓑衣渡失利归根结底是因为全州攻坚耽搁11天战机所致。而且,我们不能推导出这一结论:蓑衣渡失利是太平天国失败的起点。我们觉得,这一仗使初期战局产生了严重挫折,推迟了太平军进军两湖、三江的胜利日程,但不能改变太平军英勇奋战、不断成长壮大与开创新战局的总体战争进程。蓑衣渡会战的后果是严重的,但不能过分夸大它的消极影响。

(原载《南京大学学报》1982年第2期)

【注释】

[1]《全县志》(民国三十一年)卷4。

[2]《全县志》(民国三十一年)卷4。

[3]《全县志》(民国三十一年)卷4。

[4]《全县志》(民国三十一年)卷13。

[5]《全县志》(民国三十一年)卷9。

[6]简又文:《太平天国全史》(上),香港猛进书屋,1962年,第384页。

[7]郦纯:《太平天国军事史概述》上编第1册,中华书局,1982年,第80页。

[8]《全县志》(民国三十一年)卷13。

[9]《赛尚阿奏》,《钦定剿平粤匪方略》卷12。

[10]《全县志》(民国三十一年)卷9。

[11]《李秀成自述》,《太平天国文书汇编》,中华书局,1979年,第482页。

[12]《洪仁玕自述》,《太平天国文书汇编》,第222页。

[13]《赛尚阿奏》,《钦定剿平粤匪方略》卷12。

[14]《全县志》(民国三十一年)卷13。

[15]《全县志》(民国三十一年)卷13。

[16]李滨:《中兴别记》卷3,《太平天国资料汇编》(二)上,中华书局,1979年,第46页。

[17]《全县志》(民国三十一年)卷4。

[18]李滨:《中兴别记》卷3,《太平天国资料汇编》(二)上,第46页。

[19]《全县志》(民国三十一年)卷4。

[20]李滨:《中兴别记》卷3,《太平天国资料汇编》(二)上,第46页。

[21]戴均衡:《草茅一得》(上),《太平天国文献史料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第370页。

[22]《赛尚阿奏》,《钦定剿平粤匪方略》卷13。

[23]萧盛远:《粤匪纪略》,《太平天国史料丛编简辑》(一),中华书局,1961年,第22—26页。

[24]王拯:《复前教授唐先生书》,《太平天国史料丛编简辑》(六),中华书局,1963年,第13—14页。

[25]龙启瑞:《纪事诗》,《浣月山房诗集》卷3。

[26]《独秀峰题壁诗》,《粤匪杂录》(乙)。

[27]《程矞采奏》,《钦定剿平粤匪方略》卷12。

[28]《程矞采片》,《钦定剿平粤匪方略》卷13。

[29]《周天爵致蒋文庆函》,原件藏太平天国博物馆。

[30]《程矞采片》,《钦定剿平粤匪方略》卷13。

[31]江忠源:《答刘蓉书》,《江忠烈公遗集》,文录,卷2。

[32]简又文:《太平天国全史》(上),第388—389页。

[33]《全县志》(民国三十一年)卷9。

[34]王拯:《复前教授唐先生书》,《太平天国史料丛编简辑》(六),第13—14页。

[35]李元度:《江忠烈公别传》,《江忠烈公遗集》,附录(下)。

[36]郭廷以:《太平天国史事日志》(上),上海书店,1986年,第182页。

[37]简又文:《太平天国全史》(上),第388—389页。

[38]郦纯:《太平天国军事史概述》上编第1册,第83页。

[39]《赛尚阿奏》,《钦定剿平粤匪方略》卷13。

[40]《赛尚阿奏》,《钦定剿平粤匪方略》卷13。

[41]萧盛远:《粤匪纪略》,《太平天国史料丛编简辑》(一),第22—26页。

[42]《赛尚阿奏》,《钦定剿平粤匪方略》卷13。

[43]王拯:《复前教授唐先生书》,《太平天国史料丛编简辑》(六),第13—14页。

[44]姚莹:《请速进兵议》,《中复堂遗稿续编》卷1。

[45]郭嵩焘:《养知书屋文集》卷17《江忠烈公行状》。

[46]简又文:《太平天国全史》(上),第388—389页。

[47]王定安:《湘军记》卷1《粤湘战守篇》。

[48]简又文:《太平天国全史》(上),第390页。

[49]江忠源:《条陈军务疏》,《江忠烈公遗集》,文录补遗。

[50]《黄非隆等二十九人供词》,《太平天国文献史料集》,第20—2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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