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划经济远去

正如本书开篇所说，人类深陷欲望无限与资源稀缺的矛盾所导致的经济困局之中。几乎所有的社会都面对一些共同的基本经济问题，比如“生产什么？生产多少？如何生产？为谁生产？”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人类不懈地探索突破经济困局之路，可歌可泣。大致说来，最重要的、最具代表性的突破经济困局之路有两条：计划经济和市场经济。

计划经济希望通过国家统一计划来管理经济、配置资源，强调对自然和人的积极改造，强调通过思想教育控制人类欲望，通过科学计划增加商品供给，双管齐下，以缓解欲望无限与资源稀缺的矛盾，以突破经济困局。计划经济对基本经济问题的回答是以“人民群众的需要”为中心的，即一切经济活动都旨在最大限度地满足人民群众不断增长的物质文化需要。计划经济模式以及计划经济理论，从其表述的动机、目标和逻辑上看，的确是美好动人的。计划经济模式，如果能够避免经济的自发波动及其所造成的财富损失和个人痛苦，如果能够避免有人凭借生产资料占有优势奴役剥削他人，如果能够带来社会公平正义以及个人的富裕和自由，等等，那么，这种经济模式就的确是迷人和值得追求的。倡导计划经济的理论家和政治家把上述诸多“如果”当成理所当然，他们的特点之一，就是理论上重彩浓墨来演绎计划经济的科学，倾情描绘未来社会的美好，做出种种迷人的许诺。

回首历史，计划经济几乎都是伴随着武装斗争取得政权之后而实施的“强制性制度安排”,并非自然秩序。因此，计划经济一开始就依托国家强力，具有高度的行政强制性和鲜明的人治特征。起初，凭借国家的资源动员和财富集中强力，以及民众由改天换地和美好期待而来的高涨热情，计划经济是可以在短期内大起的，比如可以很快铺垫现代工业基础、军事力量迅速增强、社会迅速安定等，“头三脚”的确是很猛的！当然，计划经济“头三脚”所带来的短期成就和特定贡献是不可否认的。但是，计划经济的代价巨大，是它的发展不可持续。

计划经济的成功，有赖于计划的完善与科学性，以及人的奉献与纪律性。然而，迄今为止，人类尚不具备制定庞大社会所需的复杂计划的能力，或者，我们的知识和信息不足以制定科学的计划。同时，人的利己天性和对个性与自由的追求，其行为也达不到计划经济所要求的无私奉献和绝对服从。

为实现宏伟蓝图和伟大目标——自己的富裕强大和战胜敌人，计划经济便在“集中力量办大事”的过程中，资源配置结构和产业结构日益朝向重工业和军事工业优先的方向发展，以至于居民消费品严重匮乏；产权结构大举“国进民退”,日益朝着公有制一枝独秀演变，国有经济垄断日益严重，以至于民营经济发展空间被挤占；经济供求失衡的调节日益放弃价格手段而倚重行政干预，以至于政府机构叠床架屋，官僚主义泛滥，行政效率降低。由于缺乏制定科学计划的信息数据以及贯彻计划的利益激励，计划经济的实践效果令人失望。历史表明，计划经济在国家力量的支持下，具有极强的资源动员和集中能力，但由于计划的失误和个体利益激励不足以及缺乏强迫节约的机制，使得资源利用效率极低，甚至出现严重的浪费。

在一个稀缺的世界上，资源利用率低本身就意味着计划经济终将陷入困境。评价成就的关键标准是其背后的代价，永远不要忘记代价，“不惜一切代价”很多时候就是一种招致失败的蛮干！

法国经济学家巴斯夏（1801~1850）在《经济和谐论》一书中曾说，那些痴迷于建立美好社会的具有领袖潜质的人物，在掌握大权之前，就常常假想，“如果民众是一群羊，我是牧羊人，我应该怎样做才能使人类幸福呢？”“或者：一边是一些黏土，另一边是位制陶工人，制陶工人该怎样做才能最充分地利用这堆黏土呢？”这些有“鸿鹄之志”的人，一旦得了天下，大权在握，便开始实施其宏伟蓝图。但是，他们遇到的难题之一，就是大众缺乏他们所期待的牺牲奉献精神和组织纪律性，换言之，普通大众不是一群羊，不是一堆黏土，于是，为了伟大的事业，必须先改造人，先与人斗，要让人类灵魂深处爆发革命。因此，计划经济及其所依托的社会模式，在实践中往往出现以目标的伟大和美好掩饰手段的违法和不人道，以整体利益吞噬局部利益，以集体利益侵害个体利益，以国家权力侵蚀个人权利，终使得个人的利益和行动空间被不断挤压；国家强大是以个体作为整体的殉道者为前提的。有俄罗斯学者认为，前苏联的悲剧就在于，它以皮鞭驱使现代化，其现代化是以前苏联人民的生命和自由为代价的，其现代化的过程是牺牲个体的充满血腥的过程；在一次次的清洗、批判、斗争、没收的运动中，演绎出一个又一个饥荒、屈辱甚至死亡的辛酸故事。难道需要在这里列举触目惊心的案例和数据吗？英国哲学家卡尔·波普尔（1902~1994）指出：“唯美主义和激进主义必然引导我们放弃理性，而代之以对政治奇迹的孤注一掷的希望。这种非理性的态度源于迷恋建立一个美好世界的梦想……但它总是诉诸我们的情感而不是理性。即使怀抱着建立人间天堂的最美好的愿望，但它只是成功地制造了人间地狱即人以其自身的力量为自己的同胞们准备的地狱。”2007年10月30日，时任俄罗斯总统的普京在莫斯科附近出席活动，追忆和缅怀那些在20世纪30年代被“红色绞肉机”夺去生命的人们。这位冷面铁汉总统在讲话中居然几度哽咽，他说道：“这样的悲剧在人类历史上曾反复上演，其原因就是那些看似吸引人的空洞理想被置于人类的基本价值观——珍视生命、人权和自由之上！”

计划经济中，个人不仅被剥夺了物质财富，而且还被剥夺了精神自由。前苏联的奠基者之一托洛茨基（1879~1940）说：“在一个国家，那里政府是唯一的雇主，这种政策（对于反对者）意味着慢慢地被饿死。古老的原则：不劳动者不得食，已经被不服从者不得食所取代。”难怪经济学诺贝尔奖获得者哈耶克（1899~1992）著述指出，计划经济是一条通向奴役之路。

历史表明，计划经济以人民的需要为中心，听起来暖融融的，可它虽暖心但却不暖腹，使普通人穷困饥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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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拥有最终支配权力并且同时控制着社会中暴力的合法使用权的那些人，出于行善的感情而力求扫除阻挡其前进的所有障碍。这些就是人类社会中产生出最极端形式的压迫的条件。每当人类抱有强烈的动机和正确的信念而被授权使用恶的手段行善时，巨大的危险便出现了。”（V.奥斯特罗姆，1988）正确的事情如果以错误的方式去做，依然是错误的！比如，打黑除恶、为民除害，或是惩治腐败，强化党纪，都是绝对正确的，但是，必须依法进行。我时常想，作为治国者，仅是文学、史学、科学和工程技术等某个方面的专才是不够的，他们必须不仅知道对于社会而言在理想上什么是好的，还要知道在经济上什么是可行的，更要知道在法律上什么是合法的。